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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6月,詩人毛澤東以一首著名的七律《有所思》,拉開了十年探索的大幕——
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青鬆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憑欄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
和他的其他詩作一樣,大氣磅礴,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的情懷和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氣魄。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紅學家馮其庸也有所思,他寫了一首題為《感事》的七絕——
千古文章定知有,烏台今日已無詩。何妨海角天涯去,看盡驚濤起落時。
馮其庸知道大事不好,劫難將臨,以為跑到天涯海角就可避秦,從容看驚濤起落。
想得美!
詩人寫下《有所思》兩個月後,1966年8月23日下午。由“紅五類”組成的紅衛兵把抄家抄來的京劇戲裝、道具及其他封資修破爛堆在國子監文廟大院燒毀,一時火光衝天。在火堆旁,跪著29個牛鬼蛇神,他們中間有老舍、蕭軍、駱賓基、端木蕻良、荀惠生、侯喜瑞等。牛鬼蛇神們已經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牛逼,他們頭上是皮鞭與皮帶齊舞,他們身上是棍棒和藤條齊落,一個個頭杵地,嗷嗷叫。
頭破血流的老舍次日投湖自盡。
蕭軍寫下了七律《國子監》,為後人留下了這一天的慘烈記憶——
烈火堆邊喊打聲,聲聲入肉地天驚。藤條皮帶翻空舞,棍棒刀槍閃有風。俯伏老翁呈瘦脊,恐惶婦女裂褫裎。英雄猛士多年少,袒露臂章耀眼紅。
陶鑄也開始有所思,他在大紅大紫的當口突然莫名其妙的墜落深淵,那感覺自是不一般。身陷囹圄,被迫與妻子曾誌分別的時候,他給妻子留下了這樣一首七律——
重上戰場我亦難,感君情厚逼雲端。無情白發催寒暑,蒙垢餘生抑苦酸。病馬也知嘶櫪晚,枯葵更覺怯霜殘。如煙往事俱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
鬆樹的風格,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田漢也有所思,但他的所思不同凡響。1967年7月1日,受盡折磨已經病危的國歌詞作者,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先烈熱血灑神州,我等後輩有何求?沿著主席道路走,堅貞何惜拋我頭!
正能量。
他還在詩後寫了一行注:“黨的生日,入黨35周年紀念。”
一年後他死在獄中,連骨灰都沒給留。
最正能量的有所思還是我們那位寫過曆史劇《屈原》、《棠棣之花》、《南關草》、《武則天》、《虎符》、《蔡文姬》、《卓文君》、《高漸離》的著名詩人,他有一闕水調歌頭《文革》——
文革高潮到,不斷觸靈魂。觸及靈魂深處,橫掃幾家村。保衛政權鞏固,一切汙泥濁水,蕩滌不留痕。長劍倚天處,高舉劈昆侖。鏟封建,滅資本,讀雄文。大鳴大放,大字報加大辯論。大破之中大立,破盡千年陳腐,私字去其根。一唱東方曉,紅日照乾坤。
何等豪情,何等氣魄。
他詞中所說的“橫掃幾家村”便是指十年探索期間第一撥兒被探索進去的鄧拓、吳晗、廖沫沙。這三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在北京晚報上開了一個專欄叫“三家村劄記”,含沙射影被人民發現了,三個人一起拿下。沒過多久,人鄧拓和吳晗都相繼自裁了,就這個廖沫沙臉皮厚,愣活過了探索期。而且這個人也是愛有所思的,他在一次批鬥會等待上台的間隙看見難友吳晗臊眉耷眼的垂頭歎氣,便去給他打氣,小聲說:咱現在成名角了,當年北京四大名旦一起出場,還沒看我們的人多呢。吳晗問那咱們唱的是哪一出啊?廖沫沙說:五鬥米折腰啊!
回到囚牢,他在破紙片上寫下了挨鬥的感覺——
書生自喜投文網,高士如今愛折腰。扭臂栽頭噴氣舞,滿場爭秀鬥風騷。
這人,沒救了!
自打開始探索,潘天壽就不再是著名畫家了,他是“反動學術權威”、“文化特務”、“國民黨特別黨員”……探索幾年,就鬥幾年,幾乎一天也沒落下。身體本來也不好,誰能禁得住無休止的鬥?1969年的冬天,他已經73歲了,從杭州押送到老家海寧去鬥,吃生活後回杭州,路上撿了一個空香煙盒子,在上麵寫下了他的有所思——
莫嫌籠縶窄,心如天地寬。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沉冤。
不久就掛了。
不懂啥是“吃生活”?唉,過幾年連外婆也不懂了——
吃生活就是挨揍!
黃克誠大將的有所思跟別人不一樣,角度不同,高度也不同。這位彭德懷反黨集團的二號人物在回憶錄《黃克誠自述》中說:4月仲春,看見窗外一株觀賞桃樹上開滿了桃花,花紅似火,燦若雲霞,但不久即為狂風所襲,零落不堪。有感而作詞一首——
滿樹桃花紅爛漫,一陣狂飆,吹掉一大半。落地殘紅何足羨,且待來年看新瓣。人間變化千千萬,升降起落,猶如急流泛。天翻地覆大轉換,英雄轉瞬成壞蛋。
嗬嗬。
紅衛兵原本是探索者,但很快就淪為被探索了。1968年12月22日,最高最新指示發表:“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裏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
其實在此之前,紅衛兵們已經有許多人感到惶惑不安,他們也都有所思。
首先應該提到的是郭路生——聽這名字就知道是紅二代,當年他娘把他生在了行軍路上。紅二代有諸多壞毛病,但是有一個好毛病:不盲從。郭路生自幼愛讀普希金、萊蒙托夫等俄羅斯詩人的書,深受影響。1967年,已經被打倒的老詩人何其芳突然遇到上門求教的郭路生,心情可想而知。這時郭路生已經寫了很多詩歌,在地下文學沙龍裏頗有名氣。1968年,他的有所思完成了——
當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頑固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淚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仍然固執地望著凝露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這首《相信未來》被江青點名批判,說相信未來就是不相信現在。
很快,大批的紅衛兵被裝上火車運離北京。郭路生就是在一列4點零8分離開北京的火車上,寫出了他的另一篇有所思——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築,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陣陣告別的聲浪,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然後對她大聲地叫喊: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於抓住了什麽東西,管他是誰的手,不能鬆,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
嗬嗬,北京不需要你們探索了,現在開始探索你們。
一位叫邢奇的北京中學生寫了一首非常美麗的詩:《虹》,在詩裏,她把草原上雨後彩虹的美麗景致與自己的青春夢想融為一體,讀來讓人不知道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白日追虹觸手空,夢鄉再遇卻成功。莫怪青春多異夢,青春色彩有如虹。
另外一位北京中學生施小明則在其詞作裏描繪了自己暗淡的心情——
羊歸何處?漫漫牛車路。茫茫雪原向西去,不知搬家幾度。落日餘暉盡收,寒凝大地生愁。遙望氈包新立,恰似海上孤舟。
有所思而且思的比較成熟的是史保嘉,她是北島最初的女友。1969年她從內蒙古輾轉至河南、甘肅、山西,吃住都在北京知青家裏。回到北京後,她寫了這首滿江紅《答友人》——
別來一載,晉中會,又值年殘。喜重讀,華章秀藻,韻簡毫寒。無能信筆任沉浮,有勞俯拾責與讚。看誌得意滿文橫溢,曾何難。春秋史,付笑談。血珠字,任千般。多才莫詫我,無意苦攀。躬耕未感天倫樂,凡心寧棄儒子冠。已秋風隔斷歸時路,是群山。
既有對自己才情的自得,更有對嚴酷現實的無奈。
當然,史保嘉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最起碼的尊嚴還是有的,因此,她的有所思與身居下層的知青便有很大的不同。
有一位叫陳自強的四川知青,他是國民黨軍官的兒子。母親改嫁,由外婆,不對,由姥姥帶大,可以想象到他的艱苦。他下鄉的時候寫過一首詩叫《獨白》——
我要在我的秋天裏沉默,
人海的風雨又飄下多少紅葉?
熱淚和冷笑不能使它變成桑田,
做一個漁父釣一柱人格的獨白。
做一個漁父釣一柱人格的獨白,
像一棵麻木消磨我殘剩的歲月。
希望已落盡還怕什麽風風雨雨,
我要在我的秋天裏沉默。
他的有所思跟郭路生以及史保嘉完全不同。
還有一位杜九森,他爹是國民黨高官,在兵敗如山倒的1949年,扔下剛剛出生的他和妻子,自己逃到了台灣。他的噩運因此連綿不絕。
1972年,他在農村做知青時寫了這樣一首《醉酒歌》——
走走走,喝悶酒
胡豆豌豆都沒有
隻有嘴啃手
來來來,敞開懷
一醉方休勝活埋
土地是棺材
唱唱唱,自晃蕩
知哥知妹浪打浪
句句紮心上
哭哭哭,八陣圖
不見爹娘不見屋
淚水大掃除
……
他還有一首題名為《鄉下》的詩——
破牆破門破窗破得凶
人寒人苦人黴腰帶鬆
想人想物想錢想得瘋
打米打油打鹽算得空
怨天怨地怨命怨祖宗
倒湯倒水倒飯倒栽蔥
十年探索的最後一首詩應該是哪一年哪一首呢?我想,非這一年的這一首莫屬——
1976年清明,北京青年悼念周恩來總理時悲憤的吟道: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血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有所思,故國人民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