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勁樺,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1983年赴美國留學,獲MFA藝術學位,是中國大陸學生在美國頂尖電影學院拿到最高電影創作學位第一人。2010年在國內出版作品集《夢回沙河》;2013年翻譯出版老師理查德·沃爾特的專著《劇本:影視寫作的藝術、技巧和商業運作》中文版,在亞馬遜同類作品排行榜中曾名列第一。現為電影公司CEO,定居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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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研究生畢業典禮留影。
(七)
瑪麗在那裏吃吃地笑,幾次欲言又止,黑暗裏看不清她的臉,但猜得出是燒紅的。我耐心地等,忍不住也跟著笑。
“哎呀,是山姆呀,你知道的 ……”她羞羞地小聲嘟囔了一句。
盡管下意識裏我等著她說出這個名字,但還是禁不住一凜,心便沉了。
屋子靜下來。
“你覺得他好嗎?”她聲音熱切。
“當然好,好極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他知道嗎?”
“不。”瑪麗長舒了口氣,甜甜的。
我心裏暗想,如果瑪麗不是盲人,這倆兒人在個頭上智慧上脾性上還真般配。
“山姆是澳洲人,讀完書要回國的。”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說。
“我願意跟他去。”瑪麗立刻不加思索地答。
“嗯,”我停頓了一下兒,又小心翼翼地:“ 你知道他是個胖子嗎?大肚子,大雙下巴……”,話一出口,我頓時覺得自己討厭。
“哈哈哈 …… ”,瑪麗笑得前仰後合,可我卻笑不出。
瑪麗認真地說:“我喜歡啊!”
是啊,人生還有什麽比喜歡更重要的呢?
……
愛情就是雨露陽光,那天晚上以後,瑪麗越發嬌豔。她快樂,出門進門動靜變得很大,說什麽不好笑的話題都笑個沒完,無窮的精力,表情像個稚氣少女,一天睡夢中突然哼起了歌兒,嚇我一跳。
原本有點兒遢拉的瑪麗,現在變得很在意穿著,早起也不鍛煉了,花很長時間挑選要穿的衣服。一天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穿著睡衣饒有興致地看著瑪麗,她摸摸簌簌地這件衣服脫下那件又穿上。
我問:“你覺得紅顏色是什麽?”
“很熱。”
“粉色呢?”
“軟的。”
“你喜歡什麽顏色?”
“藍。”
“為什麽?”
“深深的。”
“也有明豔的藍,比如天藍。”我掀開毯子跳到地上,去淋浴。
我迅速清理完畢,回來看見瑪麗還在梳頭,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卷卷的劉海一會兒梳上去,一會兒又撲落下來,旁邊看著,好笑又有點兒心疼。嗨,人如果能夠永遠沉浸在愛中該有多好,一切苦難都將不成其為苦難。
凡陷入愛的人,多少都顯得有點兒缺心眼兒,滿心思裏裝滿了愛人,不僅對別人視而不見,常常連自己都忘了。
瑪麗是絲毫不掩飾的,每當我們同學在一起時,隻要山姆在,瑪麗就亢奮,打斷別人說話,還誇張地站起來,手舞足蹈爭搶著大聲講,使人想起在阿凱迪亞孔雀園裏看到的雄性孔雀,著急地把自己美麗的屏翅打開。
我抬起眼皮偷看別人,偶爾會遇到冷冷的目光,於是血就湧上來,恨不得上去按住瑪麗的肩膀,讓她安靜坐下。
無論如何,那些天是生命中愉快的日子。愉快裏有一絲不安。
山姆像一株揚臉看著太陽笑的大向日葵,隻有快樂,沒有憂傷。他每天熱心助人,為自己的快樂不斷地增添著能量。然而這一天,山姆居然變沉默了,熱鬧處少了他的身影,好似躲避著什麽,偶爾在樓道裏碰到,他原本坦然的眼神突然顯得慌亂無辜,清淡地打個招呼,就急急走過,頭也不回。瑪麗每次吃晚飯時都故意磨磨蹭蹭,從頭吃到尾,我知道她在等待山姆的出現。
那一年的情人節,我晚飯前回到宿舍,瑪麗正在給修女打電話,看我回來,就掛斷了。然後,她一會兒站起一會坐下,焦躁不安。
突然她對我說:“勁樺,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
她有點兒靦腆,躊躇了片刻:“你到山姆的門上看看,有幾朵花?”
我下樓走到山姆房間的門口,看見貼著五六朵紅色的大康乃馨,還有卡片。我突然心裏有點心酸。走到前台,看見管事的凱瑟琳正在一根一根地修理著鮮花,就問多少錢一支?答 5 美元。
我當年實在很窮,沒什麽錢,我又指著剪下來的那些碎碎小朵的花,問可不可以 5 元多給我幾支?凱瑟琳說你都拿走吧。
我仔細地把花一朵朵縷好,綁成一把,讓凱瑟琳放在瑪麗的信箱中,她問我要卡片嗎?我遲疑了一下,說不要。
晚上躺下後,瑪麗高興地說:“有人送我一把花,不知是誰,你說是不是他?”
沒多久,瑪麗就感覺到了山姆的冷落。她是那麽的敏感、脆弱、無助,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中。她每天給修女打電話,祈求上帝的幫助,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做功課時她就到門外過道裏打。
後來她早上不起床,不吃飯,也不上課,臉都變成了灰色。我每天看著她很難受,但不知道該做什麽。
一天在餐廳吃晚飯,同學問我瑪麗怎麽沒來,我抬起頭,剛要回答,看見斜對麵隔著幾個人坐著山姆,我們四目相視,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藍色的眼睛變成了深褐色。我喉頭一下子卡住,再也吃不下去,站起身離開了餐桌。
我帶了點兒食物給瑪麗,下決心跟她談談。開門進屋,看見瑪麗已經起來,蓬頭亂發地坐在床邊發呆。我把盛食物的托盤放在桌上,拉把椅子在她對麵坐下來。
我想來想去,好像說什麽都是廢話。於是說:“瑪麗,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可能不是真的,你想聽嗎?”
她不答,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就開始講:“在歐洲的某個地方,有個修道院,裏麵住著個年輕修女,與外界的一個少年相愛,最後兩人決定午夜時辰,從教堂外的小河邊私奔。少年屆時駕著小船在河上等,遲遲不見女孩的蹤影,直到黎明。少年於是鼓起勇氣,去敲教堂的大門。一個老嬤嬤出來開門,交給他一個小盒子,說是女孩托付的,讓他以後不要再來。少年黯然離開,回到小河邊,打開盒子一看,你猜是什麽?是一對眼睛。”
我當時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講了一個這麽不搭嘎又忌諱的故事,潛意識裏,我要讓她排山倒海地發泄。
瑪麗臉色煞白,癡在那裏,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人其實很多時候最想要的,隻是握著一隻有體溫的手。
突然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從她幹癟的眼皮裏流了出來,讓我覺得很震撼,有點兒害怕,喘不過氣來。
她說:“很痛,我受不了了。”
……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耳邊響起了羅大佑的歌。
本文作者在北京天壇醫院為美國PBS拍攝針灸麻醉開顱手術。
(八)
南加州,情人節過後就是春天,上帝為相愛的人們營造著情調,讓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綻放出來,門前庭後,柳絲榆莢,花飛花落。我們宿舍樓旁邊,大片大片地盛開著金紅色的君子蘭,這種花曾在中國價值連城,一株高達萬元,對當年每月薪資幾十塊錢的百姓來講,瞅一眼都覺得尊貴無比。
我看著它們漫坡漫野,如此不羈地亂開著,頓時覺得所謂的尊貴味同嚼蠟,孤單蒼白,是人為製造的俗耐,哪裏比得上這種親近得可以把臉貼上去的隨便和美麗。
然而,上帝卻忽略了他的瑪麗,這個如此虔誠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見不到光的花兒似地日漸枯萎著。
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瑪麗不再打電話麻煩修女,變得寡言也更加愛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著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煙,隨之身體肥胖開來。
諸位想必看過富態的陳文茜主持節目吧,文茜小姐也酷愛巧克力,隻是控製每天隻吃一顆,吃的時候是她一日裏最美妙的時刻。瑪麗不要自製,我看著她身上鼓迸出來顫顫暄軟的肉,心下可惜。
一天,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狂飆大雨,還有風呼呼地吹,這在陽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極少見的。暴雨從中午下到了晚上,因為沒有雨具,我被困在係裏,回不了宿舍。
最後實在等不及了,日裔教授Nakamura借給我一個裝膠片的大片盤蓋子,多少管點兒用,我就頂在頭上往宿舍狂跑,鞋子踩在水裏,濺起水花,沒過多久,就全身濕透。
天沉沉地黑,我跑到離宿舍樓還差100米左右,不小心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咣當一下子他滑倒在地,摔了個馬趴,嚇得我趕緊將他扶起,一看是工程係的學生沃特,沒等我說對不起,他爬起來就接著往前跑,神色有點兒怪異,眼光躲閃,也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覺得很詫異,站在雨裏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沃特和我非常熟悉,他從德克薩斯州來,工程係的研究生,也和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樓裏。
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瑪麗的房間來聊天,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帶有濃重德州口音的英語。他人很內向,個頭不高,長得有點兒萎縮,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感覺頓頓地,比較孤僻。
別人都說他喜歡我,經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參加什麽活動,我每次都很為難。由於我不太懂美國的文化,不知道明確地拒絕是不是很無禮,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絞盡腦汁推三阻四。瑪麗很敏感,一下子就看了出來。
她問我:“你喜歡沃特嗎?”
“你什麽意思?什麽樣的喜歡?”
“就是你對他感興趣嗎?”
“男女方麵的興趣?哦,絕沒有。”
“那就一定不能去!”瑪麗斬釘截鐵地說。
於是我牢牢地記住瑪麗的話,絕不能去喝免費的咖啡。不過當然,大家彼此還是朋友,所以我很納悶,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卻沒和我說一句話,平時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我三兩步跑上樓,看見房門半掩,推門進去就大喊,“瑪麗,我成落湯雞了……”
沒有人應,卻見瑪麗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臉部似笑非笑,一條毯子半遮著小腹,真是怪怪的,又不到睡覺的時間。當時我也顧不上多想,趕緊拿了浴巾就去衝熱水澡,換上幹衣服。
待回到房間,看見瑪麗還是那樣躺著,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來,我站在屋子中央,審視著她,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直覺告訴我一定是的。
“瑪麗……”我很冷靜地。
她沒說話。
“發生事情了,對不對?”過了好一會兒,我又問。
“是我自己願意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
“願意什麽?”我突然感到了窒息。
她不答。
“願意什麽???”我提高了聲音,自己覺得音調都變了。
她還是不答。
我覺得就快要哭了出來,走上前去,抓起毯子蓋住她赤裸的全身。
“告訴我他是誰?”
“我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他是誰?”我大聲地。
“沒有問。”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靈魂好像都飛走了,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細節,覺得屋子開始旋轉起來。窒息,喘不過氣,我打開門跑了出去。
樓外依然大雨如注,我傻子一樣走進雨裏,滿臉流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不知該怎麽辦,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告訴別人或者去報警,但理智上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瑪麗有選擇的權利,她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這是她本能的意願。
……
後來瑪麗主動提起這件事,很平靜地講述,那天她也是淋了雨,所以去洗澡,回屋可能沒有把門關嚴,覺得有人進屋,以為是我回來了,待聽見沉重的呼吸聲,知道了是個男人。
她說當時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那裏,有一段距離,那人一步也沒有向前走,而是她自己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他開始撫摸她,很輕柔地,愛惜地……沒有暴力,她感覺美好……就是這樣,從頭至尾她和他什麽都沒有說。
我沉默地聽,內心掙紮地閉上眼睛,試圖去理解,去感同身受,分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欣喜還是一種悲哀,然而我體會的是,悲哀的欣喜。
瑪麗要求我保守這個秘密,我說當然。
過後不久,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加上後來再也不見他的影子,冥冥中感覺難道會是他?這個疑問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
……
這件事情過後,我心裏總是覺得抑鬱,瑪麗也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我們的交談少了,但是心裏的距離好像拉近了一大步,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於客氣。
有天課間,我匆匆跑回宿舍尋忘記帶的書,推開屋門,見瑪麗木然坐在床前,我驚訝地問為何不去上課?她輕輕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覺,就說與其你這樣浪費時間,不如跟我去上課吧,看電影。她乖乖就跟著我站了起來。
我酷愛看電影,選擇來美讀書,徹底滿足了這個難以遏製的欲望,僅這一點,我就永不言悔。
UCLA電影學院裏在好萊塢擁有一個全美國最大的電影資料館,應有盡有。讀研究所的那幾年,我幾乎沒有一天不看電影,上課看,下課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內校外都看。
過去隻能在世界電影史上讀到的影片記載,竟一一全部親眼目睹了—— 好比法國新浪潮僅有的幾隻拷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寫實作品,法斯賓德,黑澤明,德沙雷瑞等等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寫報告,盡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壓力重重。
我領著瑪麗進入了係影院,暗黃的燈光下,找了邊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學轉過臉來看她,目光詫異,還好瑪麗看不見。那天的放映遲遲不開始,卻越來越多的人走了進來,黑壓壓地亂頭簇動。
我們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前蘇聯的早期影片《戰艦波將金號》,此影片是導演謝爾蓋愛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電影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運用把電影藝術推向了一個高峰。
我讓瑪麗耐下心等,並給她大致講述了電影的背景。幾個關係近的同學走過來打招呼,我給他們彼此介紹認識,瑪麗有點兒靦腆木衲,但看得出心裏是歡喜的。
回到宿舍我們從俄國電影聊到俄國小說,瑪麗說過去曾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知道的不多。她說話時情緒還是沉沉的。
……
春季學期開始,瑪麗遞過一本軟紙皮的書,讓我念給她聽,我接過來正反麵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羅亭》的英譯本。問怎麽有時間讀小說?她答選了一門俄羅斯文學課。我說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吧,那些長長的英文名字我讀不利落,瑪麗說,名字是俄文。
幾天後,有人推車送來了成堆的大盲書,都是複製的俄國小說,瑪麗著魔似地整日沉潛在裏麵,好似文革中我讀翻譯小說時的那種癡迷,可能和她當時的心境有關。
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課已經兩三點鍾,瑪麗還在窗前讀書,我就蒙頭先睡了,早晨睜開眼睛,她還原封不動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塊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誰也沒說話。
晚上,她突然告訴我想轉專業,去讀俄國文學的博士學位,我說你瘋了,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進法學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從法學院的正門再走出來。她默不作聲。
……
“俄國文學很獨特,與其他歐洲各國小說風格相差很遠,”瑪麗那幾天張口閉口就是這個話題,“為什麽它這麽吸引人呢?”
“很複雜,連幅員遼闊,寒冷,苦難,粗燥,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沒人把俄國文學看在眼裏,英法視他們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放在頭下,閉著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準怎麽來表達它的震懾力 ……” 她蹙著眉。
“ 粗獷,野,蕭瑟堅硬的壓抑,這個寫實的整體基調,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對,那感覺,描寫歡快的片斷讀來心也是沉的。 ” 她聲音有點兒激動。“教授要求每人挑一個作家來寫,你說選誰。”
“如果是我,我選普希金。偉大的詩人,盡管他小說隻寫了幾個中短篇,沒有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那麽恢宏, 30 幾歲就決鬥死了,但他是裏程碑,從他開始了真正的俄國文學。”
“勁樺,我很驚訝在中國還能受這麽好的教育,聽說中國很落後,你居然知道這麽多。”
瑪麗的話讓我覺得刺耳,那時我特別敏感愛國,現在想來不可思議,盡管她說的不算是壞話,我已經不以為然了。
我說:“嗬嗬,別忘了蘇聯是中共的老大哥,俄羅斯文學在 20 世紀初就介紹到中國,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國的影響,有俄國情結,對這些俄國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詳。反而是大多數的美國人對中國一無所知。”
瑪麗吃驚地使勁兒點著頭。
……
現在回想起,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長談。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國講課,離開了一段時間,返美後我抽簽不中,被迫搬離宿舍。後來我還常去探望瑪麗,她也會來係裏找我,然後在北校園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論文,繁忙無比,彼此就失去了聯絡。回校後我到法學院找她,秘書說瑪麗已經畢業了。
1990 初年的一個清晨,電話鈴聲響起,我還在睡覺,閉著眼摸到床頭的電話。
“喂,是勁樺嗎? ” 那邊響起個女子的聲音。
“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露絲,學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參加世界第一屆學生電影節,代表 UCLA 和美國。”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國?心想可我是外國學生呀,而且已經畢業了。
“還有誰去?”我問。
“亞曆山大·佩恩。”
“怎麽去?”
“今天到學校來拿機票和有關的材料。”
……
到學校找不到停車位,我隻好把車停在很遠,從校園的這一頭要走到那一頭,足足費了我半個小時。走到北校園的圖書館時,看見前麵一個大胖女子柱著個白棍子,知道是個盲人。突然我有種熟悉地感覺,就加緊腳步小跑地追上。
“瑪麗,”我試探地叫。
前麵的胖子停住腳步,凝神諦聽。
“ 瑪麗,是你嗎? ” 我又叫了一聲。
她轉過身來,棍子扔在地上,兩臂張開。
“噢,勁樺。”我們抱在一起,她搖晃著我,我的身體陷在暄軟中。
我問你不是畢業了嗎?她答又回來念俄羅斯文學的博士學位。我鬆開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瑪麗。”我非常吃驚她的執著。
“我在 PBS 看了你的電影,看了兩次。”她興奮地告訴我,“我還去跟他們要你的電話號碼,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本文作者(中)與美國著名電視評論家Bill Moyers(右) 在中國拍片留影。
(尾聲)
前不久,老同學尼爾斯·繆勒(Niels Murller )打電話約我吃中飯,我們在葛藍岱爾一家韓國人開的中餐館見麵,他點了兩道莫名其妙的菜,不知誰教他的。
尼爾斯說今年太陽舞( SunDance )影節時大家都到了,唯獨缺你,真不懂你這些年為何該做的不做,而去做不擅長的事情。我瞥了他一白眼,答因為懂得了自己沒那麽重要,費人家的銀子去抒發自己的情感,是件不太道德的事情。
尼爾斯是德裔,短幽默,他咬著牙地笑,說你這是在損誰?我趕緊也笑著為尖刻討饒說別多心,你能夠用西恩·潘做你第一部戲的男主角,清水變雞湯。(注:暗殺尼克鬆The Assassination of Richard Nixon 是 Niels Murller 執導的第一部劇情片,大卡司, 西恩·潘主演)。
他恨恨地:“嫉妒。”
我快樂地:“羨慕。”
“真的,不開玩笑,西恩·潘是個聰明的表演家,幾年前我還給中國電影雜誌寫過一篇關於他的文章。”我收住笑,誠懇地。
尼爾斯:“你應該說尼爾斯·繆勒是個傑出的導演,你更應該寫一篇介紹我。”
“同誌尚需努力。”我眨了下兒眼,嗬嗬。我們像在學校時那樣你來我往地調侃著對方。
突然,他認真地問:“你就真的不想回來嗎?”
我把頭轉向窗外,看著街上的熙攘,假裝沒聽見。
“其實隻要願意,隨時可以。”他輕描淡寫地,也隨我轉過頭去,看見外麵紅綠燈十字路口,一個坐在輪椅裏的殘疾人正在自行駛過馬路,車輛們耐心地等待著……
彼此不看眼睛,我可以裝得很酷:“熱情不再,沒了 soul,隻剩一具臭皮囊,寫出來的都是滾刀肉。”
他回過臉,我感覺到他的目光。
沉默。
他很平靜地想要開始:“我也曾有過一段非常低沉陰暗的日子 ……”
我堅持著沒聽見,無表情,專注地看那殘疾人上下路坎。
他敏感識相,止了囉嗦,也隨著我的眼光看去:“他技術還挺高的,哎,你原來那個瞎子室友呢?叫什麽來著?”
“瑪麗。你還記得她?”我身體直了直,回過眼睛。
“她現在怎樣?”
“畢業後我東奔西走,斷了聯絡。”
“上網查呀,網上還有什麽查不出來的。”停了一下兒,“你把她的事兒寫出來吧。”
……
開車回到家,我在Google 裏打出了瑪麗和她的姓氏,出來了很多的信息,仔細挑選出兩條讀著有點高興的,寫在下麵,也不知是不是同一個瑪麗:
1)洛杉磯時報:瑪麗父親的烈酒店賣出的一張樂透中了大獎,店主分到 93,000 美元,她父親說這是他一生最值得慶賀的事情,將用此錢支付他天生失明的女兒瑪麗去列寧格勒學習俄文的費用。瑪麗最近從 UCLA 法學院畢業。(這條信息肯定是真的。)
2)2004 年瑪麗和她的丈夫從波士頓到紐約欲乘華人的公車被拒,因為司機不允許他們的導盲犬上車,理由是怕別的乘客動物過敏。之後這對盲人夫婦起訴,2007年法院判決公車公司賠償他們6萬美元。(這條信息我不能確定,盡管同名同姓同是盲人,可是這個瑪麗似乎是學音樂的。)
讀完網上似實又虛的信息,逝去的日子在腦海重現,我心底傷感隱隱,流出毛毛細雨天的濕潤,於是寫下這篇《瑪麗與我》。
(全文完)
本文作者翻譯出版老師理查德·沃爾特的專著《劇本:影視寫作的藝術、技巧和商業運作》中文版,在亞馬遜同類作品排行榜中曾名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