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宋人張舜民在《畫墁錄》裏講了這麽一個故事:
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麽?”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 ‘彩(針)線慵(閑)拈伴伊坐’。”
晏殊跟柳永本是同齡人(可能還要比柳永小幾歲),但因為人家科舉爭氣,14歲就以神童試獲得了同進士出身,所以這會兒已經當上了宰相,並且很自然地用稱呼晚輩的口氣管柳永叫“賢俊”了。
柳永好不容易考上進士,但因為有宋仁宗“且去填詞”的考語在那擺著,吏部不敢給他安排官職,他隻好去拜訪晏殊,也許是想著“大家都是填詞的,看在誌同道合的份上,照顧一下兄弟唄”,沒想到晏殊不給麵子,直接懟他:
是啊我也喜歡填詞,但我不寫你筆下“針線閑拈伴伊坐”(《定風波》)那種肉麻話啊。
言外之意,別攀交情,咱倆不是一掛的!
我們做詩詞鑒賞的時候,老是在思考“情景交融”“寓情於景”“借景抒情”的套路公式,可是對於柳永來說,“情”和“景”根本沒必要分出個權重高低,在他那裏,“景”可以是“情”的背板,“情”也可以是“景”的塗層,那是比“情景交融”更深層次的融合,就像靈魂相契,不分你我。馮煦所言“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宋六十一家詞選》),並非誇大其詞。
在很多時候,我們提到柳永的“情”,首先想到的是愛情。
可能因為,“愛情”這種感情,最常見,也最難以捉摸。
柳永的花邊新聞裏,最常出現的也是女人的名字——楚楚、蟲娘、英英、瑤卿、酥娘、心娘……
楚楚,是傳說中第一個唱了《望海潮》那位姑娘,而蟲娘等名字,則直接出現在他的詞作當中:
——《木蘭花》
——《柳腰輕》
——《鳳銜杯》
這一類的詞句寫得多了,我們就會發現,都是一個套路下來的——先提名字,再誇一下姑娘的相貌、才藝,後麵還會再描寫一下相處的細節,表達“我好中意你”的意思。
按照柳永的一貫水準,這些套話恐怕就跟普通的“不文藝男青年”所說的“你好美,我想跟你困覺”差不太多?!
明代小說《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當中描寫過歌妓們對柳永詞極度追捧的場景,道是: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
雖然口號喊得有點誇張,但也的確是事實。
柳永自己描寫過歌妓索詞的場景:
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尊前。
——《玉蝴蝶》
這就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因為他名氣太大,索詞的歌妓太多,他喝多了靈感跟不上,才會像這樣“流水線作業”。
當然,要說柳永完全不走心,寫得都是“淫詞豔曲”,那就很冤枉了,他有一首寫給歌妓的詞,就非常真摯:
——柳永《迷仙引》
寫的是一個妙齡歌妓厭倦風塵,渴望回歸正常生活的微妙心理活動。它完全是從女性視角來寫的,所以很清爽,沒有尋常歌妓詞的油膩狎褻之感。而這個女子所追求的,也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一個真心待她,能夠讓她脫離這“朝雲暮雨”的肮髒日子的人。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這位“君”的身上,肯定有柳永本人的影子,至於他究竟有沒有救那女子出火坑,我們並不清楚。但能有這份平等對待歌妓的心思,在那個年代,已經十分難得了。
更難得的是,柳永有一些以男性視角去描繪的相思之情,也能讓人歎一句“又相信愛情了”: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隻恁寂寞厭厭地。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柳永《憶帝京》
柳永在他的詞章裏,勾勒出了一個浪漫如夢的感情世界,於是人們總想把詞作和具體的人對應起來,比如柳永寫了蟲娘、蟲蟲,那麽他一定很愛她,《雨霖鈴》寫得這麽好,一定也是寫給她的吧:
——柳永《雨霖鈴》
《雨霖鈴》是讓柳永“封神”的作品之一,一句“楊柳岸、曉風殘月”,在八卦筆記裏跟蘇軾的“大江東去”相提並論,是柳永身上最閃亮的標簽之一。在任何時候,提到柳永,提到婉約詞,都不可能略過這一首《雨霖鈴》。
我們喜歡品讀詩詞背後的故事,但到了《雨霖鈴》這樣的級別,背景故事反倒成了小事,那個“執手相看淚眼”的女子究竟是不是蟲娘,也已經不再重要。
因為這樣的作品,已經不再囿於愛情的藩籬,它是宋詞史上的裏程碑,即使是再挑剔的評論家,對著這樣淒涼又雋永的境界,想必也無法問心無愧地說上一句“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王灼《碧雞漫誌》)。
就像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提到的那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乃是“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所必經的第二種境界,上承“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下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一種執著的等待和堅定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