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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櫻桃紅了,他的大宋亡了

(2021-06-08 18:32:19) 下一個

Author 任淡如

即使有張孝祥這樣的狀元臣子、有虞允文的采石磯神話,大宋還是亡了。

1276年正月,蒙古騎兵進入臨安城。

曆史記錄了陳宜中連夜逃出臨安,記錄了張世傑帶著二王率軍南下,記錄了文天祥代替陳宜中前往蒙古軍營談判,卻無法再記錄更多普通人的命運。

比如進士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臨安陷落那年蔣捷大概32歲,金榜題名剛剛兩年,因為這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被稱為櫻桃進士。他還沒有開始當官,他想報效的朝廷卻已亡了。

如果南宋不亡,這個書香世家的少爺,原本的命運軌跡,想必是二三十歲安安穩穩地走入仕途,六七十歲安安穩穩地退休——以他的性格,大抵會如此。

人的命運,是受時代影響更多還是受性格影響更多?

當亡國的命運落到文天祥、趙孟頫、蔣捷的頭上,文天祥選擇了與國同死,趙孟頫選擇了前往大都,而蔣捷,選擇了隱居竹山做遺民,默默無聞至老死。

於蔣捷,大宋亡國與否,他的人生大概都不會轟轟烈烈。

他的不爭和淡然,他血液裏的家族基因,早已決定了他人生的走向。

宜興蔣家
蔣捷生於宜興蔣家,江南著名的望族。少年時代,他和一般大戶人家的少爺,過得沒有什麽兩樣: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裏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蔣捷《昭君怨》
這個被蘇軾稱為“東南無二蔣,盡是九侯家”的江南豪族,給了蔣捷含著金匙的開端,也給了他死於遺民的宿命。
蔣家的起源很古老。《蔣氏家乘》記載著蔣家起源於西周初年周公旦的第三子姬伯齡,傳到蔣捷是第九十六世。

姬伯齡封在蔣地,蔣國被楚國滅後,姬伯齡的後人分散四處,直到東漢初的浚遒侯蔣橫,被司隸匡路誣陷致死,蔣橫的九個兒子四散逃亡,第八子蔣默和第九子蔣澄,一起南逃到江南陽羨(今宜興),蔣橫的冤案平反後,九子皆封侯,蔣默和蔣澄,分居滆湖東西,從此有了宜興蔣家。

蔣家出王侯將相,出忠臣孝子,也出名士才子。
王莽亂政時,蔣詡不肯合作,隱居三徑。
靖康之變時,蔣興祖力守宜興,不敵而死。
蔣捷的父親,給蔣捷三兄弟取的字是勝欲、靖欲、政欲——在這個理學傳家的家族裏,恪守天道人倫的信念已融入族人的血脈。
天下太平的時候,蔣家人就安安分分地做官、做事,勤勤懇懇地為君王分憂。
天下不太平的時候,那該怎麽辦?那也沒有什麽辦法。什麽都不能做的時候,獨善其身也許是惟一能做的事。
湖海漂泊
臨安陷落後的三月,宋帝和太後等人被迫隨蒙古大軍北上,五月,張世傑、陸秀夫、陳宜中在福州另組小朝廷,擁立益王為宋端宗。
小朝廷並不安穩,一直東奔西逃。
同樣東奔西逃的還有蔣捷。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迭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隻有山如舊。歎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嚐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蔣捷《賀新郎·兵後寓吳》
寫這首詞的時候,蔣捷大概正流亡於龍遊、蘭灣、蘇州一帶。
那些天的狼狽是不用說了,每天枯荷包冷飯、不停腳地東奔西走,最難忍受的大概是曾經“軟語燈邊、笑渦紅透”的家人都不在身邊,曾經錦衣玉食的富貴少年,如今連棲身楊柳的孤鴉都不如。
熟識他的人,最錐心的大約是最後這幾句:老人家我給你抄抄《相牛經》抵酒錢可好?不要啊?好吧,嗬嗬……

蔣捷的奇異在於他的承受力,無論多麽痛苦的事情,他都隻是淡淡地道來。

《兵後寓吳》寫於哪一年已經不知道了,可知的是,於蔣捷,聽雨歌樓中、紅燭昏羅帳的少年已經遠去,聽雨客舟中、斷雁叫西風的壯年,正如影相隨。

渺渺啼鴉了。亙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幾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裏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

——蔣捷《賀新郎·秋曉》
1279年3月,南宋軍隊與蒙古軍隊在崖山殊死一搏,戰敗,陸秀夫背著幼帝跳海自殺,十萬軍民蹈海求死。
一切,塵埃落定。
南宋遺民
凡有朝代興廢,便有遺民。往前翻有伯夷叔齊是湯的遺民,往後翻有傅山王夫之是明的遺民。
但南宋的遺民,比前朝曆代都多得多。
譬如畫蘭不帶土的鄭思肖,宋亡以後非但在居所前大書“本穴世界”,即連平時坐臥都是堅決朝南,決不向北。
譬如寫《武林舊事》的周密,臨安城破後開始流亡,南宋徹底覆滅後隱居不出,埋頭寫書。
譬如宮裏的畫師錢選,他也隱居不出,自稱“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圖畫開”。
又譬如陳仲微,遠走安南;李用,浮槎扶桑……這些人寧願客死異國,終身再不履元土。
像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宜興蔣家人在宋亡後也大多做了遺民,不肯仕元,例外的隻有蔣捷的堂兄蔣瑀玉。蔣瑀玉原是南宋的安吉主薄,蒙古兵攻常州時,蔣瑀玉曾奮起提義軍救常州,但沒救成,棄家入吳,後來不知道甚麽原因,做了元朝的杭州學錄。

蔣捷有沒有機會做元朝的官?也是有的。
1305年,元大德九年,臧夢解、陸郈向朝廷舉薦蔣捷,蔣捷拒絕了。此時距離他當初中第,已經三十一年,離臨安失陷,二十九年。
拒絕的原因,大抵是彼時彼處,“人間富貴總腥膻”。
雖未正式走入南宋的官場,他也談不上是宋的臣,但家族裏埋下的忠臣義士的種子,如今發芽了。
亡國,給蔣捷的痛極其深重。那些隱藏在心底的激烈的情懷,在《竹山詞》裏時能瞥見。

夜倚讀書床,敲碎唾壺,燈暈明滅。多事西風,把齊鈴頻掣。人共語、溫溫芋火,雁孤飛、蕭蕭檜雪。遍闌幹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傑。瘦骨棱棱,但淒其衾鐵。是非夢、無痕堪記,似雙瞳、繽紛翠纈。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

——蔣捷《尾犯·寒夜》
《竹山詞》是蔣捷的詞稿,竹山先生,是這個櫻桃進士選擇做遺民以後新的身份。
竹山先生
宋亡以後,蔣捷曾有一段時間,隱居在滆湖之畔的竹山。
竹山在滆湖側,是雲陽侯蔣默的封地,附近有小竹林。
蔣默在函山興家不久,便將新家讓給小弟蔣澄,舉家遷居到滆湖之東的南新柯山橋的雲陽村定居,與滆湖之西的蔣澄家隔湖相對。
蔣捷是蔣澄一係的後人,但滆湖卻始終是蔣家共同的祖居所在。
蔣捷愛竹,似乎是天然的。竹與蔣家,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自從蔣詡隱居三徑以來,三徑竹的傳奇便融入蔣家的傳統,竹也成為蔣家的家族徽章。
如同青年時考進士、臨安城破後流亡是自然而然的選擇一樣,宋亡後選擇做遺民、隱居祖居竹山,也是蔣捷自然的選擇。

楓林紅透晚煙青, 客思滿鷗汀。二十年來, 無家種竹, 猶借竹為名。    春風未了秋風到, 老去萬緣輕。隻把平生, 閑吟閑詠, 譜作棹歌聲。

——蔣捷《少年遊》

1296年,蔣捷自函亭遷居晉陵(今武進)前餘。
蔣捷遷居前餘,大概和其妻佘素玉有關。佘素玉是晉陵學士佘安裕的女兒,大概也就是蔣捷流亡蘇州時令他思念的“軟語燈邊、笑渦紅透”的家人。
這是他在湖海漂泊二十年後,終於過上安定的生活,他在前餘手植翠竹,這些翠竹漸漸繁衍,因此而成前餘竹山。
但不知什麽原因,不久之後,蔣捷又一次離開前餘竹山,前往沙塘港竹山。
根據零零碎碎的史料記載,滆湖之畔的竹山、前餘竹山、沙塘港竹山、無錫南泉竹山,似乎都留下過蔣捷的蹤跡。這些竹山,是蔣捷生前就以竹山為名,還是在他死後,以竹山為名?似乎也很迷糊。其中被提到最多的沙塘港竹山,似乎是蔣捷最後的落腳處。
沙塘港竹山在太湖邊上,是太湖七十二峰裏的第三十八峰,號稱小竹山。
小竹山附近有馬跡山,五裏外有陽山,十裏外有塘門,隱居馬跡山的曾晞顏,長居陽山的周祖儒,世居塘門的嶽飛後人嶽君舉,都和蔣捷有不淺的交情。
他們都是遺民,是能夠和蔣捷在寒夜裏、芋火旁,懷念往事的人。
武進人謝應芳也零星聽過這些往事,譬如嶽飛後裔為何自九江遷來此處,譬如蔣璨如何因救嶽飛被罷職閑居十年……謝應芳小蔣捷五十歲,替蔣捷保管過一段時間的《竹山詞》,他說年老的時候,有人特意來尋他,以惠山泉相贈並求看《竹山詞》,可惜時間太久,謝應芳手裏的《竹山詞》已久為烏有了。
謝應芳與蔣捷結識時,大概尚是青年,中年以後,他也遭遇了與蔣捷類似的顛沛流離,他感歎“戰骨縞如雪”,感歎自己的三千白發,都是亂離愁。
而蔣捷,到底是溫和的。
據說蔣捷最後的生涯,可能是寄居在沙塘港竹山的福善寺裏,教書,授業。福善寺裏如今還保存著一口鏡水如意鳳陶缸,傳說便是蔣捷寄居時送給寺裏的。
做教書先生,大概是蔣捷幾番考慮以後,認為最好的選擇,既能避開官府的幹擾,又能謀食生計,還能把自己一身的才識學問散在民間——宜興蔣氏家族本就是理學世家,有蔣之奇、蔣璨、蔣瑎、蔣堂、蔣重珍這樣的理學名家,蔣捷自己的師承也十分清晰,他的老師是陳肖梅,陳肖梅的老師是蔣重珍,蔣重珍的老師是尤袤,尤袤的老師是喻樗,喻樗的老師楊時,楊時的老師是程灝程頤,程灝程頤的源頭,便是周敦頤。
《宜興縣教育誌》裏說,清光緒六年,宜興周鐵橋附近興建竺西書院,裏麵供奉有竺山先生蔣捷的牌位,以紀念他在竹山首開設館授徒的先河。
《常州府誌》裏也提到說,有一個山東姓馮的年輕人,慕名來學習,大概因為實在貧窮,隻能以布為學費,蔣捷收下後,到了冬天,用這布給他做了衣裳穿。二年以後,馮氏學成歸山東。又幾年,蔣捷卒,馮氏匍匐來吊,哀痛欲絕。
《無錫縣誌》裏說蔣捷“好著述”,可惜元末兵禍,這些著述大多沒有保存下來,除了《竹山詞》,蔣捷傳下來的另一本著作,是講理的《小學詳斷》。

一點尾聲
大約在1321-1323年間,蔣捷結束了被人遺忘的一生,徹底隱沒在曆史的背影裏。後人把他與張炎、周密、王沂孫並列為宋末四大詞人,但他的傳說,很少。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
寫這首詞的時候,蔣捷大概隻是五六十歲,卻已經過盡了他的一生。
從鮮衣怒馬的貴公子,到顛沛流離的異鄉客,再到心如止水的亡國遺民,人生到此,再無意外,也再無波瀾,蔣捷淡然地接受了他的命運,在以後的日子裏,淡然地過著他的日子。
隻是偶有午夜夢回,他也許會問自己:
舊遊舊遊今在不?夢也夢也夢不到。

至於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歲月,那已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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