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之初,一架架鏽跡斑斑的的戰機,穿梭於灰蒙蒙、暗沉沉的雲霧之中。雲霧之下,破碎的山河組成了兩個碩大的漢字——“風聲”。
電影《風聲》劇照
電影《風聲》自上映以來,一直被視為華語諜戰片中的翹楚。雖然我對戰爭題材的電影向來不太感冒,但這並不妨礙它成為我鍾愛的一部電影。電影中,那座象征著死亡與煉獄的海邊古堡、周迅精湛的演技與那張百看不厭的臉、片尾那段深情而催人淚下的自白,看過以後便很難忘懷,久久地盤旋於腦海。
抗日戰爭後期,漢奸汪精衛與日本媾和,在南京成立剿匪司令部,大肆迫害抗日分子。而潛伏在敵占區的地下抗日成員,則一邊伺機對日軍展開攻擊,一邊策劃對汪偽政權漢奸的刺殺。
明與暗的較量、不同勢力的交織與鬥爭,在彼時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的中華大地上進行著。電影巧妙地運用一幕幕緊湊的蒙太奇,帶觀眾走進了那個風聲鶴唳的黑暗年代:汪偽政權保密局官員的額頭被子彈擊穿,當場癱死在椅子上;一名日本軍官在飯局上遭投毒,口吐白沫而亡;日軍的防疫給水部研究基地遇襲、運輸車被炸……
此起彼伏的槍聲、恐怖緊張的配樂、陰冷暗沉的色調,這些元素將氛圍烘托得令人不寒而栗。在那樣一個年代裏,暴力如瘟疫一般四散和蔓延。為了讓抗日分子招供,敵人設置了無數殘忍的極刑:將香料塗在地下黨人身上,放惡犬去撕咬;請來笑容陰森的“六爺”,用細針紮穴位,使受審者痛不欲生……
鏡頭中的汪偽特務處處長王田香,一臉平靜,冷漠地折磨著剛剛捕獲的一名女地下黨人。在逼供成功後,他向日軍特務機關長武田匯報,武田收到消息,剿匪司令部內部存在其他地下黨人,代號為“老鬼”。於是,他決定下一個套,發出一封假的情報電文,最終將老鬼的搜索範圍縮窄到接觸過電文的五個人身上。
假情報經由一段連貫的鏡頭,串聯起司令部的五個人:軍機處譯電組收發專員顧曉夢、譯電組組長李寧玉、剿匪大隊隊長吳誌國、軍機處處長金生火、司令侍從官白小年。老鬼究竟是誰,成為了最重要的謎團。他們乘坐一輛車,在夜裏被帶到一座遺世獨立的海邊古堡,接受秘密審查。
蘇有朋飾演的白小年,雖然表麵被稱為白長官,實際上卻是司令的男寵。他舉止陰柔,具有女性的媚態,會在房間裏邁著小碎步、撚著蘭花指哼唱小曲,仗著自己與司令的關係,最初總擺出一副不屑一顧、旁觀者的模樣。
英達飾演的金生火是個外強中幹的人,接受審問時急於撇清一切。他的夫人與司令夫人是堂姐妹,依靠裙帶關係才當上的軍機處長。他十分了解王田香的逼供手段,為了避免接受酷刑而率先開槍自殺,也將汪偽政權的軟弱暴露無遺。
張涵予飾演的吳誌國大隊長,是個久經沙場、鐵血錚錚的硬漢,身上的傷像一枚枚軍功章,彰顯著他的英勇和無畏。也正因如此,他有足夠的底氣在接受審訊時諷刺王田香,而對方卻還得敬他三分。
李冰冰飾演的李寧玉,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美麗,清高,孤傲,有一張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臉。她一邊吸煙,一邊對王田香說,“您盡管問,但我就一句話,我什麽都不知道。”
周迅飾演的顧曉夢是個富家小姐,父親搞實業,而且是汪精衛的把兄弟。她任性、嬌俏、嫵媚,喜歡在酒館裏放肆地跳舞,會嚷嚷著要回家,還要求打電話給顧宅幫她送化妝品。在古堡中,她和李寧玉住在一個房間裏,並像妹妹一樣,依賴和體貼著李寧玉。
各懷心事的人們,在這樣一個陰森密閉的空間中,互相猜忌、指控、拉扯,疑雲在重重矛盾中不斷加深。無論是白小年被拖進審訊室時發出的淒厲尖叫,還是李寧玉全身赤裸時流下的屈辱的眼淚,恐怖的氣息彌漫在空氣當中,甚至穿過屏幕撲麵而來,滲入觀眾的毛孔。
誠懇地說,對於心理脆弱或恐懼血腥場麵的人而言,《風聲》的觀感可能是難受的。但是,電影並不是為了恐怖而製造恐怖。那些銳利嚇人的刑具、鮮血淋漓的肉體、麵目猙獰的表情,是為了凸顯老鬼麵對的艱難處境,以及所承受的非人折磨。
電影的小說原著作者麥家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我就是想知道,人在被逼到極限的時候,能做出什麽。”
誰是老鬼,這個謎團隨著顧曉夢熟練地用膠帶封死房間裏的每一個竊聽器而解開。隻不過,司令部裏的地下黨人不隻老鬼一個,還有“老槍”——即正在接受嚴刑拷打的吳誌國。她與吳誌國已形成默契,兩人中必須活一個,將消息傳遞出去,讓外頭的同誌及時中止因假情報而策劃的暗殺行動。
當李寧玉在顧曉夢耳邊,悄聲說“放心,我絕不會揭發你”時,顧曉夢微微笑,封死竊聽器後,問她,“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李寧玉沉默了半晌說,“現在。”其實,在此時顧曉夢的心裏,李寧玉是否猜到自己的身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已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身體將行動中止的訊息傳遞出去。
顧曉夢知道,隻有死人才能離開古堡。所以,她早已將行動中止的情報用摩斯密碼縫在了自己的內衣中。她求李寧玉舉報自己,因為隻有如此,才能換回吳誌國的性命,換來參與行動的其他地下黨人的無虞。
“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我愛的人不知我因何而死。我身在煉獄留下這份記錄, 是希望家人和玉姐原諒我此刻的決定, 但我堅信, 你們終會明白我的心情。
我親愛的人,我對你們如此無情,隻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隻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我的肉體即將隕滅,靈魂卻將與你們同在。敵人不會了解,老鬼、老槍不是個人,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這是顧曉夢赴死前,用摩斯密碼繡在玉姐旗袍裏的獨白,也是她留給世人最後的話。當周迅用低沉柔和的嗓音,緩緩地讀出這段文字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一直努力克製的情感,終於如決堤的河流得到了宣泄。以後每每想起這部電影,這段話就會在我的腦海浮現。
每一個時代都有其自身的困境,每一代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戰役。前陣子,我讀到一篇文章,說現在的年輕人很難讀懂《戰爭與和平》這樣的作品,卻能輕易地在卡夫卡的文字裏找到共鳴。因為卡夫卡的小說構建的是辦公室職員的世界,講的是個人怎樣麵對日常生活的磨難,如何應對那些瑣碎、庸常、虛無、機械與荒誕。
與戰爭年代的人們相比,我們這代人的戰場是狹小的辦公桌、擁擠的地鐵、日複一日的勞作。生活的重壓一點點磨平我們的雄心,擊垮我們的鬥誌,消耗我們的耐心,於是我們學會了戲謔,很擅長自嘲,但也在不經意間瓦解了崇高,不那麽相信為了心中的信仰,一個人能怎樣地“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
《風聲》的意義,或許就在於讓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磨難中抽身,獲得一點點確信的力量。老鬼的肉體隕滅了,但他們的這份精神與信仰會隨著獵獵的風,穿越時間和空間,恒久地在這片土地上吹拂,永不消逝,與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