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湖北電視台的編導張以慶拍了部紀錄片《舟舟的世界》,第二年,這部片火遍全國。當時中國人都知道,一個叫“舟舟”的孩子成了指揮家。
舟舟是唐氏綜合征患者,智商隻有30,和3、4歲的小孩差不多。出生後,舟舟的母親痛苦得想要自殺,但父親胡厚培卻決定,賭上一輩子也要讓孩子好好長大。
人人都說舟舟是“天才指揮家”,但胡厚培知道,這是個謊言。
1941年,胡厚培出生在湖北一個農村,他上麵有三個哥哥。家裏太窮養不起他,父母把他送給了鄰縣一戶人家,換了四擔穀子。
< 胡厚培 >
舟舟出生一個月,醫生就發現他有問題,醫生把胡厚培拉到一旁,說:“你這兒子,是個傻子。”胡厚培聽了這話,半天反應不過來,好一會他才知道醫生的潛台詞是:“你覺得還要必要把他養下去嗎?”
舟舟一直在發燒,還有肺炎,胡厚培冷靜了一會,和醫生說:“現在先把他的燒退下去,肺炎治好,其他的那是我的事。”
< 胡厚培和舟舟 >
舟舟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但是沒有哪家幼兒園願意收他。胡厚培和妻子就在家裏自己教他,光學會係鞋帶,舟舟就花了兩個月時間。
為了補貼家用,胡厚培妻子白天去工廠上班,晚上去診所當兼職護士。一家人住在武漢歌舞劇院的家屬大院裏。有一次一個孩子和舟舟一起玩,他的家長發現了馬上把自己孩子帶走,說:
“你怎麽和他玩?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你是上等人。”
沒說的潛台詞是“舟舟是下等人”,胡厚培知道後很傷心,但他製止不了。很多孩子都欺負舟舟,舟舟在院子裏玩,一群孩子圍上來,把他剝得一絲不掛。
十幾歲的舟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門房的老大爺實在看不下去了,用幾張報紙把沒穿衣服的舟舟包起來,送回了家。
幾年後,胡厚培和妻子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後來女兒上初中,胡厚培就對女兒說:“如果哥哥身體好,那就不會有你。家裏麵的資源都可以向你傾斜,但你以後必須負起責任,在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照顧好你的哥哥。”
飯桌上女兒聽了默默吃飯,不說話。
胡厚培又覺得內疚,覺得自己對女兒不公平。他想了想,又把家裏的分工重新明確了一遍,讓妻子照顧女兒,而自己來管舟舟。
樂團的同事給了舟舟最大的自由,團委開會舟舟都能隨意進出。樂團的小提琴手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她們很照顧舟舟,自己吃什麽,就給舟舟吃什麽。有一次舟舟對其中一個姐姐說:“我喜歡你,你嫁給我好不好。”女孩們聽了也不生氣,笑笑就過去了。
在友好的氛圍中,舟舟度過了人生中最輕鬆愉快的日子。
排練廳每天都演奏音樂,一年又一年的熏陶,舟舟有了獨特的樂感。有一次樂團小提琴手劉新濤和舟舟開玩笑,說:“你想不想當指揮?”
舟舟聽了,大聲回答:“好!”
胡厚培看兒子高興,就回家拿了支筷子,用一塊黑膠布粘成一團,給了舟舟,這就是指揮棒。
有了指揮棒後,舟舟拿著它亂跑,有時候他還跑到商場,站在別人的店鋪門口表演。有的人給舟舟喝彩,也有的人辱罵他。
母親知道後,覺得太丟人,讓舟舟不要去,胡厚培卻說:“他不像其他孩子,能上學讀書,將來有個發展。他什麽也不能幹,隻要能讓他高興就行。”
最初張以慶是為了拍攝武漢樂團,但是在排練房的時候,他一眼就發現了舟舟。
平時舟舟是呆滯的,但音樂響起時,舟舟臉上就有了表情。張以慶斷斷續續觀察了他兩年,覺得舟舟的身上有某種力量值得展現:“那時一種對生命的激動。”1997年,張以慶向武漢電視台申請拍攝有關舟舟的紀錄片。
這就是《舟舟的世界》。
長達10個月的時間裏,張以慶和團隊一直跟在舟舟身邊,他向電視台申請了每分鍾500元的經費,又給舟舟買了個8000美元的微型麥克風,舟舟經常把麥克風弄掉,於是攝製團隊連舟舟上廁所都跟著他。
紀錄片成片53分鍾,第一幕有兩行字打在片頭:“一切生命,都具有尊嚴。”
在紀錄片中,舟舟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劇團的排練廳。燈光熄滅後,舟舟經常一個人竄到台上,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念念有詞,張以慶的旁白響起來:
“他有時候像個詩人,所不同的是,他比抽象派更抽象,比朦朧派還朦朧。”
有時候樂團在台上演出,舟舟就默默坐在前排看,他語言表達能力很差,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有一回看演出時時,舟舟的胃病犯了,痛得坐立不安,但音樂響起來後,他又站起來學著台上指揮的樣子,手舞足蹈。
看舟舟這麽投入,胡厚培想要滿足他的心願。他跑到服裝店給身高隻有1.40米的舟舟定製演出服裝,最後做出來一套燕尾服,和真正的指揮家穿得一模一樣,隻是布料是15塊錢一米的,皮鞋也不是牛皮,而是豬皮。
舟舟穿上了這套衣服,非常高興,胡厚培每次演出前都讓舟舟站在側幕,從這個角度,舟舟可以看清楚樂團總指揮的每個動作,而觀眾也不會發現舟舟。
在黑暗中,隻要音樂響起來,舟舟就學著指揮的樣子,將手擺動了起來。他學得非常認真,甚至指揮扶眼鏡的動作,他都一並模仿了下來。演出結束時,觀眾的掌聲經久不絕,舟舟非常興奮,以為那是給自己的喝彩。
看兒子能找到讓自己快樂的事情,胡厚培覺得很欣慰。
但“指揮”不是一門本事,舟舟不能靠此生活。
為了讓舟舟有獨立的能力,胡厚培經常讓舟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給了舟舟一個打氣筒,讓他在街上給路人的自行車打氣,每次收費一毛錢。結果舟舟才幹了兩天,就把顧客的車胎打爆了,客人叉著腰對舟舟大罵,胡厚培趕緊上去道歉,把舟舟領回了家。
在家中胡厚培讓舟舟做家務,但舟舟不聽,隻想坐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胡厚培氣得罵舟舟:
“洗去!收碗!”
張以慶的鏡頭中經常出現這樣的場麵:
胡厚培和導演張以慶說:“勞動,是一個人生存下去的最基本條件。”但舟舟不懂,他一邊洗碗一邊哭。
胡厚培心裏難受:“作為父親,卻不能給孩子安排一個合適的未來,這是何等的悲哀?”
片子拍完了,導演張以慶心中卻很擔憂。早在開拍之前,就有人說:“投入這麽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拍個傻子,張以慶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為了讓《舟舟的世界》呈現出理想的效果,張以慶花了四個月,把72盤共2100分鍾的素材剪成了53分鍾。他每天騎自行車圍著東湖岸邊轉圈,腦子裏在思考要給紀錄片配上什麽樣的解說詞。張以慶最害怕的就是觀眾看了之後,說:“這個苕(武漢話:傻子)真好玩。”
結果是好的。《舟舟的世界》在湖北電視台播出後,引起了觀眾的熱烈關注,人們流著眼淚看完了。很快,中央電視台看中了片子,把53分鍾的內容加了7分鍾,分為上下兩部分,在國際頻道播出。
1998年,《舟舟的世界》獲得了許多大獎,張以慶在紀錄片的末尾中為舟舟寫了一句解說詞:“每人——都構成別人世界的一部分。舟舟的世界其實就是我的世界,也是我們的世界。”這句話打動了很多人。
紀錄片火遍全國,它也改變舟舟全家人的命運。
當了半輩子低音大提琴手的父親胡厚培從來沒有出過國,但是舟舟的故事被人們熟知之後,全國乃至全世界都伸出橄欖枝,邀請舟舟父子去演出。胡厚培帶著兒子去了三大洲五大國,國內的大部分城市也都邀請他們去巡演。
< 劉德華和舟舟 >
一時間,舟舟成了全國聞名的“天才指揮家”,所有的媒體都把聚光燈給了舟舟。
記者們紛紛上門,求問胡厚培是怎麽把兒子培養成“天才”。唐氏綜合征孩子的家長也覺得找到了救星,寫信乃至親自拜訪胡厚培,希望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光明的未來。
在紀錄片播出之後,舟舟一年的演出最多可達168場,胡厚培還出了一本書,講述舟舟的故事。
但在一切光鮮亮麗下,胡厚培的心中卻有一絲擔憂。
舟舟已經習慣了眾星捧月,習慣了人們的喝彩和掌聲,但這些不是永恒不變。最開始,人們對舟舟會有好奇,也有同情和佩服,但大家總有厭倦的時候,那個時候,舟舟又該怎麽辦?
人們都說舟舟是“天才指揮家”,但胡厚培知道,舟舟隻是憑借不錯的樂感跟著樂隊的音樂在卡節奏、做動作:“他連譜子都看不懂,不會視唱樂理、協調樂隊,根本不算是指揮。”
但沒人願意聽。
胡厚培無奈道:“大家隻聽感人故事,我沒有機會講,去破壞那個氛圍。”
舟舟的名氣越來越大,胡厚培覺得,別有用心的人也出現了。
最開始武漢樂團的小提琴手對舟舟很好,《舟舟的世界》這部紀錄片和後來舟舟的走紅也離不開他的幫助,但胡厚培卻覺得他慢慢地讓這件事變了味。
有一回,這個小提琴手冒充舟舟的父親,帶舟舟去美國參加頒獎典禮,目的卻是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拿到美國綠卡,胡厚培知道後氣憤又難過,和他斷絕了來往。
“這件事真是一件讓我痛苦萬分的事。
這一年,妻子得了癌症,沒有多久就去世了。
想到自己離開後,舟舟無人照顧,胡厚培把自己每月的退休工資全部給了女兒,希望女兒能在自己離開世界後照顧舟舟。“把這麽重的擔子過早地壓在一個年幼的女孩身上,讓她有不堪重負之感,我並非願意如此。每當想到她,我的心裏總還是隱隱作痛。”
失去聚光燈後,舟舟逐漸無人無津,一年也沒有什麽演出,胡厚培決定帶著兒子離開北京。
回到武漢後,有人成立了“舟舟交響樂團”,開出4.8萬的月薪給舟舟。這個樂團的性質完全是為了盈利。
走穴演出時,老板為了省錢,隨意減少樂團人數。胡厚培覺得這樣不行,他花了所有積蓄,接下了樂團,拚命維持著48人的規模。目的是讓舟舟的每一場演出,都有一個完整的樂團跟隨。
但是很快樂團就入不敷出,2013年,樂團解散。有的商家叫舟舟去演出,幹脆隻放CD,讓舟舟直接上台“表演”,或者放一首《小蘋果》讓舟舟跟著“跳舞”。
每一次演出,主持人都要聲情並茂地講述舟舟悲慘的身世,光“母親患癌症去世”就講了不下十次,但每一次舟舟聽到“媽媽走了”,還是會哭。然後主持人會趁熱打鐵,要舟舟唱一首“世上隻有媽媽好。”這時候,台上的燈光又打在了舟舟身上,台下的觀眾,又流下了眼淚。
前兩年,舟舟已經40歲了,得了肺癌,但奇跡般地自己痊愈了。胡厚培覺得這是因為兒子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他什麽都不知道嘛,也不知道害怕,應該是這種心理狀態對治病起了好作用。”
舟舟很怕熱,深圳的夏天來臨時,他幾乎是閉門不出。但隻要是在宿舍裏,胡厚培就還是堅持給兒子播放交響樂的CD,《德九》、《拉德斯基》,還有舟舟最熟悉的《卡門序曲》。
藝術團的同事都覺得胡厚培十分嚴厲,他時常訓斥舟舟,就連早上先刷牙再喝咖啡這樣的小事,他也必須強迫舟舟按照順序來。這是為了讓舟舟能夠生活自理。
舟舟出生前幾天,胡厚培對老婆說:“生了兒子,就叫他胡一舟,希望他在人生的海洋裏就像是一葉小舟,去闖蕩生活的各個港灣。”1個月後,舟舟被確診是唐氏綜合征。
有一次胡厚培帶著舟舟上街,舟舟不顧所有人目光,在大街上解手,這時候胡厚培大學時期的女友正好經過,胡厚培羞得低下了頭。
3歲那年,舟舟才開口叫了第一聲“爸爸”,胡厚培聽到後欣喜若狂,他覺得隻要耐心教導,舟舟的未來就會有希望。
舟舟也有讓胡厚培感動的時候,有時候他睡著了,舟舟會來幫他蓋被子;有時候他在寫東西,舟舟會倒茶給他喝;在胡厚培回武漢時,舟舟給他打電話:“爸你在哪?我好想你。”
2019年的時候,胡厚培回了一次武漢,參加初中的同學聚會。
昔日的同學都混得挺不錯,大家包下來一家高級酒店的包間,吃飯聊天。期間難免會談到舟舟,胡厚培也會很得意地說:“紐約的卡耐基音樂廳,一般搞音樂的人都很難進去,舟舟去了。”
他拿出一瓶酒給初中同學們看:“這是18年前,北京一個首富送給我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聚光燈早已從舟舟身上移開,人們不會再關心一個懂得“指揮”的唐氏綜合征患者。但胡厚培並不覺得失落,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