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哲
從魯迅與1930年代風起雲湧的上海新聞出版界,到張伯駒與他鑒識過“眼高手高”的京津畫派,以及正在展出的回歸祖國的天龍山佛首,近一段時間,魯迅博物館體現了博物館“國家隊”應有的藏品和學術兩個領域的厚實家底。今年舉辦的國學大師羅振玉學術成就展,半數展品是國寶級別。筆者雖抱著順路的心態而來,結果發現這竟是一場對既有認知的顛覆之旅。
《京師圖書館章程》手稿
“封建餘孽”曾是時代急先鋒
魯迅先生是公認的新文化運動旗手,作為“最硬的骨頭,民族的脊梁”為後世敬仰。相比之下,前清遺老羅振玉協助廢帝複辟、出任偽職,則屬於被曆史“大盤”否定者。在魯迅舊居這種自帶光環的地方,為這樣一個人舉辦專展,難免感覺有點違和。
原來,被千夫所指的遺老,甚至“餘孽”,曾經是晚清的改革急先鋒。他讓之後的新時代、新政權、新文化運動甚至今天的國人還在受用的遺產,遠不止一兩個領域。
於清末民初如雨後春筍般建立的公共圖書館,可謂近代開啟民智的重要陣地。展廳一隅,靜靜躺著一份《京師圖書館章程》手稿,見證著那段從零到一的破冰之旅。而招牌的蠅頭小草字跡、密密麻麻但不失整潔的增刪,正是出自羅振玉之手。而在1906年的《京師創設圖書館私議》中,他在中國第一次提出在京師及全國省府及各省學堂設圖書館、博物館,並給出了高屋建瓴的落地大綱,中國圖書館、博物館“第一人”實不為過。
至於中國近代教科書和農學教育之父的頭銜,可謂舍羅振玉其誰。這一點,有創立於1896年的《農學報》和1901年的《教育世界》雜誌為證。前者是他創立的學農社及農報館的機關報,踐行著他“農為邦本”的理念,後者則和他1898年創立的東文學社一脈相承,雖然那是在甲午戰爭備受震動後決定以日為師的產物,但學社不僅培養出王國維等傑出人才,他們翻譯的各種教科書,傳播的不僅是先進農學在內的西方現代學術,更是建立了現代學術分科體係,直接影響了教育事業。從此,羅振玉也受到張之洞、岑春煊等清廷高官中的有識之士賞識,步入體製內,在江蘇、湖北等多地主抓教育體製改革。沿革至今的許多師範和農業大學、學院、院係,都可以在校史中找到他的名字。
《俑廬日劄》
在士紳不分家的舊中國,這自然也意味著一個人學術話語權的提高,但羅振玉沒有固步自封,甚至居功自傲。比如展櫃內不起眼的一本《俑廬日劄》,就是舊金石學的終結之作和中國古器物學的開山之作。而他偶然得知伯希和敦煌得寶,第一時間虛心求教,在四天之內組織人手影印敦煌文獻八種、傳鈔一種,並親自將洋人所得文獻著成後來公認的敦煌學奠基之作《敦煌<石室書目>及其發現(見)之原始》,還建議朝廷將敦煌文獻運到北京來保存,羅氏之見識、效率和責任感於晚清官場少有。
舊體製裏新道路的先行者,新時代裏舊倫理的衛道士
如此這般大作為,可以說和羅振玉的出身及早年經曆密不可分。他紮實的舊學功底,得益於其紹興書香門第的出身打下的童子功。到他這時,兩次應舉落第,他便絕了通過科舉走仕途的念頭,教私塾、為人治印謀生,到後來開新學。諷刺的是,羅振玉後來入仕,乃至最終成了溥儀的“近臣”,靠的還是吃祖宗留下的當師爺這碗飯。
但如此精明識時務甚至敢於在多領域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怎麽會淪為開曆史倒車的封建餘孽了?展廳一角或可找到答案——隻見地上躺著幾塊羅氏收藏的六朝孝子磚,塑刻有“齧指痛心”“老來娛親”“臥冰求鯉”等《二十四孝》中的幾位主人公,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牆上身為場館主人的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之《二十四孝圖》裏的“名場麵”:“我請人講完二十四個故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清末民初的大變革時代,包括羅振玉和魯迅在內的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思想傾向和學術興趣都經曆了一個從舊到新的過程。隻不過,辛亥革命後,無論“打倒孔家店”的激進革命,還是“多研究些問題”的溫和改良,速度和強度雖有別,方向都是繼續求新。羅振玉卻舉家流亡日本,從此踏上了由新轉舊之“倒”路,在他看來,辛亥革命革掉的不僅是清朝、也不是皇帝,而是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倫理文化的根基;因此,這甚至不是亡國,而是顧炎武所說的“亡天下”。
想起新文化運動主將之一胡適,身後得到一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的挽聯。其實,如果以這個價值譜係為羅振玉蓋棺定論,稱他是“舊體製裏新道路的先行者,新時代裏舊倫理的衛道士”,算是允執厥中、公正公平的。
少時進步老來昏庸的名人,古今中外屢見不鮮。但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全麵趨向保守的羅振玉,人生下半場的學術成就卻比革故鼎新的上半場更精彩。
盡管痛心於自感的“亡天下”,但作為顧炎武信徒的實幹家羅振玉,自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落實到具體實踐,“澄清之事,期以百年”,最根本的恢複中華文化法統之路,隻有從學術上努力。展覽中有件名為“漢畢少郎銅葆調”的漢代藏品,造型奇特,羅氏自述“葆調狀如鑰,不知何用”。身為收藏泰鬥和古器物學開創人的藏主,那實事求是的學術態度更值得敬仰。
漢畢少郎銅葆調 圖片來源|中國博物館協會官網
“國家與群力所不能為者,竟慨然以一人之力任之”
當時國學界盛行的康有為今文學,有著“不治訓話名物”的先天不足。羅振玉從文獻整理入手,為時人信今疑古的思潮踩下刹車。在搶救性發掘整理清廷典籍特別是大庫檔案上,他不惜成本,又慧眼獨具。比如《明熹宗皇帝寶訓抄本》和《清嘉慶元年暹羅國王鄭華進貢物表》兩件展品,乍看平淡無奇,細品卻發現,二者均寥寥數語,卻分別是高度濃縮兩個朝代政經文化全領域的百科膠囊。
《明熹宗皇帝寶訓抄本》
羅氏最後定居並終老旅順,其故居占大頭的組成部分,是一座碩大無朋的大雲書庫。這座曆史上的東北第一藏書樓,雖然曆經多年戰火和“運動”,散佚到隻剩三分之一,但遵羅振玉遺孀意願無償捐贈,讓旅順博物館和大連圖書館雙雙成為業界重鎮。
商祈雨甲骨刻辭殘片
其中,旅博繼承了羅氏冠絕全球的甲骨文收藏之大頭。一件商代的祈雨卜辭甲骨殘片,背麵還有“羅大人流(留)的,千萬別賣”字樣,其多年來收藏研究、終成甲骨“四堂”(另有王國維號觀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賓字彥堂)之首的篳路藍縷可見一斑。但除了孤詣苦心,雪堂先生也不乏將厚重學術舉重若輕的輕鬆一刻:比如以甲骨文書寫,贈與女兒女婿的幾副對聯,家國兩圓、長幼盡歡,堪稱整理國故中的一段佳話。
抱著求全並求實的學術態度,他在清亡後旅日的八年間,著書便有近五十種,涵蓋從甲骨學到敦煌學、從簡犢學到古器物學等各大領域,且不是開山就是扛鼎之作。其一生著作130多種、收藏數以十萬計,且培養高足若幹,滋養的血親後學,從其幼弟振常以降,直到有當代大儒之稱的嫡孫羅繼祖,不一而足。
承前啟後的福字輩的五位羅家“學二代”,更是直接開創了一門名為西夏學的學科。羅振玉幼子羅福頤更是繼承發揚了乃父那個從飯碗到愛好、終成一代大家的小趣味——刻印。隻是這位曾經的少年聖手一枚刻於偽滿時的“內廷翰林”,永遠為這一學術家族印下了洗不掉的汙點。
“國家與群力所不能為者,竟慨然以一人之力任之。”曆史上不乏這樣真的猛士,但大多成了《挑滑車》高寵那樣的悲劇英雄。而逆曆史大潮而行的羅振玉,取得的學術成就卻能開枝散葉繁茂至斯。
在一位和筆者同場觀展的著名文史學者看來,這裏麵卻藏著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必然主因,“民國收藏界十之八九是貴公子,隻知往貴裏買,加上從小熏陶的好品位,最後收獲總也能大差不差——反正沒有花錢的不是。反觀‘褒貶才是買賣’的雪堂先生,該花的從來手不慫、卻不被人‘架秧子’。憑的隻是學識、膽識甚至經濟學常識,正事辦了,還順便把自己從窮書生變成富翁。這樣的‘撿漏’才叫最上乘。能與之相比的,恐怕隻有與起初受其提攜、其後與之相知相交三十載、開口提筆必稱‘雪堂先生親家有道’的王國維,那‘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人生境界。”
“他因為其曆史汙點而長期被選擇性忽視,就像他那些活到1949年以後的偽滿同僚,在新政權這裏要先作為漢奸、戰犯老老實實服刑一樣,雖然不乏可惜甚至令人同情者,卻是公平的。而這麽多年過去了,給予如此重要的學術大家一個正當的評價,從給他一個被正常認識的機會開始,也許晚了點,但同樣是公平來了。”盡管雲淡風輕,但往事終究並不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