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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誦:我知道的遇羅錦離婚風波

(2020-12-06 18:42:48) 下一個

作者簡曆

出國前的陶洛誦

陶洛誦,1947年出生,初中就讀北京女12中(原貝滿女中),高中就讀師大女附中。“文革”中坐過幾年牢,在河北白洋澱當過知青。現為澳洲知名華裔女作家,著有自傳體小說《留在世界的盡頭》《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原題

遇羅錦給我的信
(上)

作者:陶洛誦

遇羅錦

在我心裏,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可以和三十年代媲美的黃金時期。盡管當時在各個領域裏逐鹿中原的勇士豪傑天生學養不足,但他們利用手中有限的資源,利用曇花一現的大好時機,向激進勢力宣戰,在中國社會被文革摧殘到瀕臨絕境時打出一片天,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一筆。

作為一名親臨那段曆史的過來人,願意為有興趣者提供僅知的史料,權作一斑窺豹。今天,我把遇羅錦給我的信再次發表。1986年這些信曾在香港《百姓》雜誌發表。

編輯手記裏這樣寫到:     

遇羅錦在西德請求政治庇護,成為世界重要新聞,中共的反應相當理性,不如當年胡娜那麽緊張了。以遇羅錦的家庭特別是他哥哥遇羅克的遭遇,她之要求政治庇護並非無理。我們特請在波恩的朋友,實地訪問了她,談她在大陸創作的感受。同期,我們及時得到了一篇重要稿件,由遇羅錦的最好朋友陶洛誦執筆,記她與遇羅錦的結識與遇的為人,寫得非常有感情。 

因為原文較長,有些和我在微信公號“新三界”上發表的內容重複,在此不再贅述,挑選些大家沒見過的打印出來,並加上一些解說,供有興趣者參考。

遇羅克和妹妹遇羅錦 

 
01

寫作真的是每個生命的需要,我看到文章中的這段,百感交集,我對這場景沒有絲毫記憶,但它肯定是真的: 

數九寒冬,清晨,我被一陣敲門聲叫起,開門一看,是兩頰凍的通紅的忠培。他伸出粗糙的手遞給我一張電影票。

 “羅錦請你今晚看電影。”

“請進來暖和暖和吧!”

 “不啦,要不上班該遲到啦!”    

我媽媽望著他的背影,說:“真不錯,老婆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遇羅克全家照,1963年

 

02

我給幼年的兒子寫下了十幾萬字的日記,這事多虧遇羅錦。這部沉甸甸的日記扉頁上,是她情深意切的題詞。以下是題詞全文:  

一九八零年二月三日,星期日,是你在托兒所放假的日子。我和你母親正在談著我那不知何年何月才發表的用生命寫成的書。你玩累了,到你母親懷裏撒嬌。你年輕的母親心愛地抱起你、拍著、哼著,你甜甜地閉上了眼睛。
      
我們望著你那可愛的麵龐,目光都不忍離去——那躺在柔軟的棉被下,無力地抱著奶瓶子,吸著糖水的你呀。
     
 “你給他記過日記嗎?”我問道。
     
 “還沒有。”
     
 “你應當給他記一本日記,一星期記一件事,一年還五十二件事呢!你記下他那有趣的言談和行為,他長大了,看著自己小時候的忠實記錄,多有意思!那時他才知道母親的心血!如果社會能給他土壤,造就他成為人才,這將是一本珍貴的曆史資料。你的孩子很有音樂天賦,從他那正直坦蕩的可愛相貌中,從他父母的性格中,能看出他有濃厚的藝術氣質。他會喜歡繪畫,喜歡文學,但哪個也不如音樂更能成為他的天職。他的天賦是優厚的,他的思想感情會是豐富的,他膽大,雖然外表不明顯,這就造成他敢於愛、敢於恨、敢於創造生活。加上父母要立誌培養他,他一定會創作出比貝多芬更感人的樂章。他生活的時代,將不會是再因日記而定罪的時代。他生活的時代,將是中國大變革的時代。他的性格,會使他有生活的坎坷,所以他會更愛底層的窮苦人。他天生的充沛精力,會使他排除萬難,所以他才會創作出氣魄宏偉、悲壯的樂章。設想,如果我們現在發現了一本貝多芬兒時他母親為他記的日記,全世界將會如何轟動震驚?那本日記將價值連城!可惜他母親沒有記。你記吧,記吧,他不會辜負這本日記的!
 
“羅錦......“你母親激動地欠過身來,眼裏迸射出感動和依賴的光芒,熱誠地抓住我的手,從眼兒裏說道:”謝謝你!“
 
下一個星期日前,她買了這個在全市所有日記本中價格最昂貴、最精致的本子,特意送到我家來,鄭重地交給我,請我題詞。
 
這就是我給你的題詞,孩子。
 
遇羅錦
一九八零年二月八日
於北京

1987年6月,陶洛誦出國前和兒子告別 

 

03

我兒子是個非常知恩圖報的人,2016年,我和多年沒聯係的羅錦聯係上了,他知道羅錦阿姨的日記題詞在他生命中的積極作用,他讓我邀請羅錦來悉尼我家住一陣子,我轉告了羅錦,羅錦沒時間沒來。

兒子是個理工男,IT工程師,為了給我和他妹妹一個好的生活,四十出頭,至今未婚。我告訴他,蕭蔚阿姨說他是鑽石王老五,他說:“王老五是真的,鑽石倒不是。”他勤奮好學幽默謙虛,孝順之極。我說:“誰能嫁給你太福氣了!”他說:“這倒是真的!”(是不是有征婚廣告之嫌啊?

這部日記的價值在於,我在記錄兒子成長的同時,無意中記錄了一個偉大的曆史瞬間和參與創造這個偉大瞬間的我的出類拔萃的朋友。

1983年陶洛誦北京電視大學畢業證 

 

04

一九八零年四月九日,我接到羅錦的一封信:

洛誦,我親愛的朋友:
 
四月七日起,我徹底拋開了過去自欺欺人的生活的一切,有了我可愛的農民房,開始了新生活。
 
誌國、忠培代表什麽?代表愛情嗎?幸福嗎?真和美嗎?不,雖然他們都是好人。忠培比誌國更好,他倆隻代表我那自欺欺人生活的一頁......
 
過去,我沒著誰惹誰,左幫們把我的戶口、工作全剝奪了,又戴上反動的帽子。而今意外地又給了我獨立生活的條件——讓我嚐嚐一個人生活的清淨滋味吧,我太想嚐嚐了!所以五日晚我極巧地找到一間十分理想又不貴的北房,七日晚我頂著濛濛春雨一路上唱著歌,便騎車飛奔到我的新居......
 
我是再也不會回去了,洛誦,雖然我和家裏及忠培沒有說的那樣死,但我自知是再也不會回去了。我寧肯一個人生活一輩子,也絕不想和並不愛的人一起湊合了。在可愛的肅靜中,我感到生活可愛極了,再也沒有雜音吵我了。
 
我請你見到我的信以後,晚上去看看忠培,開導開導他,不要讓他想不開,我以為你的話他是肯聽的。也希望你去我家裏一次,(最近我不想回家)讓我的父母不要給我搗亂,不要在忠培麵前充好人,那樣一點好處也沒有。請把你父母的態度告訴我父母,讓他們也得些啟發。
 
你不要在他們麵前露出是我叫你去的。好洛誦,再見!過些天有空我再看你。
 
望你常看看忠培。
實話大王 四.九
 
如果你認為這封信讓我父母看看有好處,讓他們看看也好,羅勉也可以看看。
 
房子離廠騎車隻十分鍾。隻要左幫們不再搞政治運動,我就會一個人幸福地過到老。

遇羅錦報告文學《一個冬天的童話》

 
05

我到德勝門外她工作的玩具六廠找到她。她拿出一本《新華文摘》,裏麵轉載了她的處女作《一個冬天的童話》。她簽了字送給我,有些抱歉地說:“《當代》雜誌沒有了,送你這個吧。”

“忠培找我來了,對你思念萬分,說你會過日子,一毛錢的帶魚尾巴幹爆沾鹽香極了,誰讓我沒能耐,給媳婦吃不上好的,我愧得很。”我說。

“我們倆不是這個問題,當初嫁他是無奈。”

“你們家我也去了,你爸說你就會往自己腦袋上扣屎盆子。”

“哎……”她興奮起來,“我又寫了一本書,叫《春天的童話》,這回我給自己扣得更厲害了,不信,明兒你瞧瞧!”

外界對她已是沸沸揚揚,議論紛紛,她毫不在意,還把她該不該進行第二次離婚拿到《新觀察》雜誌上討論。她會闖禍的。

我不由“騰”地站起身來,猛地看見她稀少的頭發,想她在艱苦卓絕地孤軍奮戰,一激動差點兒沒掉下眼淚。

離婚案在法院公開審理,被告席上的忠培舉著一個繡花飯袋,聲嘶力竭:“大家看看,這是羅錦給我繡的,若沒有感情能給我繡嗎?”

蔡忠培話還沒落音,一個憨直的聲音要求:“讓我發兩句言!”

羅錦坐在前排原告席上,一聽這聲想:“喲,怎麽這麽耳熟?”回眸一看,原來是闊別當年的前夫,也被法院請來列席,就是《一個冬天的童話》裏的誌國。他要把多年的積怨傾訴一番。

他還是那麽膀大腰圓,頭上戴著大皮帽子,腳不用看了,還是穿42號鞋。

“這兩個不得意的丈夫!”羅錦想,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左起前排:陶洛誦、遇爸爸、遇羅錦;後排:羅勉一家三口,吳範軍。殷凡攝。這組照片提供給報紙製版後,原照下落不明了

左起:陶洛誦、遇羅錦、遇羅文

陶洛誦與遇羅錦(右)

 

06

就在遇羅錦為自身的解放與幸福左右衝殺之際,《人民日報》內參登了一篇名為《一個墮落女人》的文章。指名道姓說遇羅錦不檢點,追求老幹部等等。

原來她在給哥哥平反的過程中,認識了《光明日報》的一個副總編輯,她愛上了這位副總編輯。她以前對此事守口如瓶,隻是聽她常說:“我想找個年紀大的,讓他好好疼我兩年,他老了我就用小車推著他,伺候他,用手絹給他擦哈拉子。”

她的感情純真美好,可惜的是副總編輯是有婦之夫。這事不知道怎麽被《人民日報》記者知道了,就寫了這麽篇足以把羅錦打趴的文章。

喬雪竹很是替羅錦抱不平,忿忿地說:“那麽大報紙,跟一個女人過不去!”

羅錦也沒被打趴下,反而越挫越勇,繼續尋找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羅錦終於找到了吳範軍,她向往期待一生的白馬王子。 

遇羅錦和吳範軍

 
  
07

羅錦和忠培的離婚案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熱烈討論。我把羅錦在內地激起的波瀾寫信告訴移民香港的邢泓遠,泓遠一開始對她不感興趣,問我:“她有什麽主要缺點?”我告訴泓遠:“她的主要優點就是帶著渾身的缺點衝了出來,這句話是喬雪竹說的。”泓遠在香港《爭鳴》上開始報道羅錦,並讓我寄羅錦的相片給她。很可惜的是,一張羅錦在北大荒的照片寄丟了。

幾經波折,離婚被批準,羅錦恢複了自由的單身。很多認識與不認識的人蜂擁給她介紹對象,裏麵不乏名人商賈。但羅錦選中了北京鋼鐵學院的教師,剛剛摘掉“右派”帽子的吳範軍。

羅錦與範軍來我家做客。範軍個子很高,氣宇軒昂,彬彬有禮。羅錦有了真愛,重獲新生。她的眼睛變大了,重獲神采,留著披肩發,她送我一張倆人的訂婚照,她的頭微微偏向著範軍,一副可愛的小鳥依人狀。

範軍的爸爸在台灣,範軍比羅錦大11歲。一九五七年,身為北京鋼院青年教師的範軍被劃為“右派”,係裏把他留下來做“反麵教員”,範軍告訴我說,每有運動一來,係裏先讓他發言,他就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大家再發言批判。範軍一直單身。

1980年代,遇羅錦和吳範軍在北京留影

羅錦告訴我,範軍對她心儀已久,每當有批判她的文章出現,範軍都會興致勃勃地複印,然後裝訂成冊,保留起來。

羅錦和範軍在一九八二年八月結婚,新家安置在北京鋼鐵學院範軍的宿舍裏,門口的上方掛著大畫家範增先生為他們題的墨寶:童齋。

直到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九日,羅錦乘國際列車去西德之前,這應該是她最幸福的一段生活。

這位愛我,理解我,無私地幫助我的女人走了,從此海角天涯,不知還能見麵否?

我保留著她在國內給我的全部信件。先前征得了她的同意,我把一部分發表出來,諸位將看到的是一顆火熱的心。

吳範軍在台灣拜會作家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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