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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二十年沒見的朋友,忽然上門了

(2020-12-26 20:48:16) 下一個

作者: 少年怒馬

 

01

 

華山腳下,春雨斜織,道路泥濘。

 

杜甫一身舊青袍,右手拄著一根樹枝,弓著腰,正在爬一個斜坡。

坡很長,一直伸向遠方,盡頭隻有一絲昏暗的天色。

 

杜甫推一推鬥笠,向天空瞄了一眼,比剛才更暗了。這裏人煙稀少,他心裏有些打鼓。

 

他記憶中的開元盛世,是“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人們生活富足,出門不用擔心攔路搶劫。

 

當下就難說了。

 

安祿山的叛軍已經逼近洛陽城,天下大亂,安享了150年太平的大唐子民,哪見過這世道,無不倉惶逃難,餓殍遍野。想到這裏,杜甫花白的胡子抖動了一下。

 

越是亂世,友情越是珍貴。

他決心繼續往前走,因為一個老朋友,就住在這條小路的盡頭。

 

二十年前他曾來過一次,今天走在這路上,兩邊景色並無太大變化,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心裏有了一絲暖意。

 

杜甫唯一擔心的是這位老朋友,他會不會搬了家?過得是不是像他一樣落魄?甚至,還在不在世……

他必須去看看。

 

關於這位老朋友,曆史上沒有任何記載,我們隻能從杜甫的詩裏,得知他姓衛,在家族中排行老八。

 

衛八年輕時也曾三更燈火五更雞,立誌幹一番大事。奈何世道沉淪,就做了一名處士,隱居山林,讀書耕田。

 

此時的杜甫不會料到,千百年後,在他“光焰萬丈長”的1400首詩集裏,今天為朋友寫的這首質樸的小詩,格外感人。

 

衛八處士也不會料到,他本該寂寂無聞的一生,將因為杜甫的到來而流傳千年。

 

讓我們記住這次會麵的時間,安史之亂爆發四年後的759年,一個春日的黃昏。

 

這首詩,就叫《贈衛八處士》。

 

02

 

現代社會,即便通訊發達到朋友圈想刪人,想退群,交通一日萬裏,我們仍然有一二朋友,相見卻一直沒機會。

 

古代可想而知,尤其戰亂時期,親友的一次分別,可能就是永別。

 

為什麽送別詩一大堆呢?在一起的日子太珍貴了。就像杜甫說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可是今天,我們的老杜,竟然在黃昏時刻見到了老朋友,於是他上來就是一陣感歎: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參(shēn)指參星,現在的獵戶座,方位在西;商是商星,現在叫天蠍座,方位在東。兩個星座一個升起另一個落下,一個在天亮,一個在黑夜,永世不能相見。

 

杜甫是說,人生就像參商二星,見一麵太難了。今天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啊!咱倆竟然見著了。

 

就像是浩瀚而冰冷的夜空,兩顆遙遠而孤獨的星,突然化身流星,衝向地球,掠過華山之巔,在這間茅舍裏相遇。

一切平息下來,化作搖曳的燭光。

 

世界溫暖了。

 

然後,詩聖跟我們普通人一樣,見到多年未謀麵的老朋友,先驚訝於對方的外貌變化,也一定會提起共同的老友。

 

杜甫繼續寫道: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杜甫是非常重情義的人,見衛八之前,他已經拜訪了一些老朋友,可惜一半都已去世,他很悲傷,心如火焚。

 

慶幸的是衛八還健在,所以老杜既興奮又感慨,誰能想到,二十年後我居然又到了你家。

 

二十年會改變什麽呢?

當年的單身狗小衛,已經變成老衛了,孩子好幾個。二十年前,杜甫二十八歲,正好是寫《望嶽》的年紀,“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熱血還在年輕的身體裏翻騰。

 

可以想象,當時的開元盛世,兩個年輕人是何等雄心,何等快意,他們堅信自己是後浪,也立過乘風破浪的flag。

焉知二十年後,卻被拍在沙灘上,匍匐,無聲,最後化作泡沫。

 

當然這是後話。此時,四十八歲的杜甫是愉悅的,衛八一家也很高興,對這個到訪的故人格外熱情: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

 

父執是父親的好友。衛八的孩子們,很尊敬這個落魄的叔叔,問杜甫的近況。話音未落,衛八又招呼兒子們趕緊拿酒去。

 

請注意,杜甫的語言非常精練。孩子們“問他來何方”,杜甫一定是說了,但他沒有寫進詩裏,直接跨過去了,“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

 

二十年啊,杜甫經曆了多少事情,但他隻字不提。

 

這是友情的詩,君子之交的詩,專門為衛八這位老朋友寫的詩。這個相遇的雨夜,杜甫一如既往,心裏沒有自己,隻有朋友。

 

同樣的場景,我們可以拿白居易做個對比。

 

白居易一生仰慕杜甫,拚命學杜甫,繼承老杜衣缽,開創大名鼎鼎的《新樂府》,但杜詩的精煉他沒學到家。

 

比如剛剛說的這四句,是個對話場景,白居易在《琵琶行》裏也遇到過:

 

《琵琶行》前半部分寫琵琶女的音樂多麽動人,遭遇多麽不幸,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收尾。

 

如果後半部分,從“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開始直接跟上,全詩會幹淨利索,緊湊精煉。

 

可老白偏不。他非要在中間給自己加一段戲:“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吧啦吧啦,絮絮叨叨。

 

感興趣的可以去看,這段很多餘,至少是可以壓縮的。

 

杜甫就不這麽寫,自己的經曆不重要,跟老朋友相聚才重要。

 

他接著寫道: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間:[jiàn],摻雜。

屋內準備酒,屋外準備吃的。這時天已經黑了,雨還在下,衛八家人剪了韭菜,蒸了黃粱飯,這是摻雜了黃米的雜糧飯。

 

飯菜如此簡單,可見衛八家很清貧。然而,這或許是他們拿得出的最好的食物。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聊這二十年裏的經曆,杜甫的齊魯之旅,科舉落榜,與李白、高適的友誼,在長安做京漂時的“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自己小兒子的餓死......

 

當然,還可能會聊到楊貴妃兄妹們的熊掌鹿唇、駱駝肉和水晶盤,隻是吃這些的權貴們,都隨著馬嵬坡事變一起埋入黃土了。

 

這些不忍卒讀的經曆,令衛八感慨萬分,他不知該怎樣安慰這個遠道而來的落魄故人,隻能一杯接一杯勸酒,連碰十杯。

 

可是他們都很清醒: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故意”是故交的情意。杜甫情深意長,幾乎每首寫朋友的詩,都不忘表達情感,永遠記得對方的好,哪怕這個好隻是一餐黃粱幾杯濁酒。

 

快樂是短暫的。詩的結尾,杜甫回過神,明天分別後又要遠隔山嶽,世事難料,不知道我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一麵。

 

03

 

杜甫的情感世界,博愛、深情這些詞都不能盡道,甚至梁啟超說的“情聖”,我覺得都無法描述。我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它,但一直沒有找到。

 

隻能打個比方吧,或許不太恰當:

杜甫對世界、對親朋、對陌生人的情感,就像賈寶玉對女孩們的嗬護、憐憫和包容,那種情感力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所以大家說他們呆傻、迂腐。

 

這樣的情感力,能捕捉到很細微的人生世事的變化,像通靈一般,有預感。

 

你看杜甫安史之亂前的很多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完全是大廈將傾前的前奏。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也是同樣的讖語和預言。

 

這頓飯後,二人分開。當年冬天,杜甫為了避難開始成都之行,一直到十年後客死他鄉,他與衛八終究未能再見上一麵。

 

發現沒有,杜甫是“晚節漸於詩律細”,四十八歲時,詩歌早已爐火純青。

 

但在這首詩裏,沒有技法,沒有煽情,不炫文采,也沒有大事件,通篇文字就像那頓韭菜黃粱飯一樣簡樸,但能把人看哭。

 

當然,少年人無感是正常的,杜甫的詩,需要年齡打底。

 

明朝一個叫鍾惺的大咖,評論這首詩,是“如道家常,欲歌欲哭”,又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這就是杜甫。無招勝有招,情感到了,一碗白開水也能把你喝哭。

 

千載之下,不知道杜甫和衛八後來會怎麽想起對方,衛八的孩子們老年以後,會怎麽給下一代講述這次會麵。

 

但我一直覺得,遠在成都的杜甫,一天比一天潦倒的杜甫,一定會在某個春天的雨夜,想起這頓春韭黃粱飯。

 

他甚至還給衛八寫過信,訴說自己在巴蜀的境遇,並相約戰亂結束後回到洛陽,再次“重上君子堂”。

 

如果真有這封信,我覺得李商隱已經替他寫了,就是《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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