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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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紅樓夢第23回，賈政、王夫人和寶玉有一場嘮嗑，本來氣氛挺好。
王夫人說，兒咂，你吃藥了嗎？寶玉說，還有一丸。王夫人說，“叫襲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寶玉說，“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
賈政突然發話：“襲人是何人？”
就在剛剛，聽到賈政傳喚，寶玉“好似打了一個焦雷……臉上轉了顏色，殺死不敢去。”
府裏人人都知道，賈政最討厭寶玉不學無術，一天到晚在女兒堆裏混。
看來寶玉藥丸。
當娘的瞬間嗅到危險氣息，趕快補救：“是個丫頭。”
賈政說：“丫頭不管叫個什麽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
王夫人繼續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
賈政不信：“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
書上寫寶玉的反應：
見瞞不過，隻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書，曾記古人有一句詩雲‘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
這便是花襲人名字的來曆。
不得不說，這名字取的真好。寶玉同學要是創辦一個大清取名網，說不準能搗鼓上市，再造賈府。
可是賈政不喜歡。在他看來，這就是瞎胡鬧，雖然沒讓寶玉改回去，但留下一句話：
“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作工夫。”
02
到了第76回，是香菱學詩。
老師嘛，當然是林黛玉。
作為一個入門級詩人，香菱說：
“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門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放翁是陸遊的號。這句詩有沒有趣暫且不說，反正林黛玉覺得不好，馬上糾正說：
“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那誰的詩好呢？
林妹妹首推三個人，王維、李白和杜甫，對香菱說，“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底子”，再把陶淵明、謝眺、庾信等讀個幾首，不到一年，就可以拿初級詩人證書了。
發現沒有，單獨看這兩件事都沒什麽，可是連在一起看，似乎突然有了意義。
曹雪芹是不是對陸遊有什麽看法？
用書中人的話說，“花氣襲人知晝暖”是“濃詞豔賦”，“古硯微凹聚墨多”是格局太低。
果真這樣嗎？還是先看看詩再說。
第一首的名字叫《村居書喜》，全詩如下：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
驟，書中改做“晝”。
這是典型的退休生活，寫寫鄉村美景，最後嘚瑟一下，我還有點退休金，好久看不到煩人的官吏，爽啊。
第二首風格類似，名字太長，就不說了，全詩是這樣的：
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無所事事，睡覺熏香，讀書寫字，喝酒唱歌，一副老年宅男的圖景。
就詩歌本身而論，這兩首確實不算好詩，且不說跟唐詩比，就算放在陸遊自己的詩集裏，跟“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比，跟“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比，明顯遜色。
但這能算壞詩嗎？恐怕也不能，無非是中國文人悠久的歸隱傳統，退休了，沒有俗務了，舒舒服服養個老，挺好的，更不至於是“濃詞豔賦”和格調低下。
退一萬步講，李白杜甫還有平庸之作呢，人家陸遊皇皇一萬首詩，那麽多千古大金句不寫，單單挑兩首平平的，是不是有點過了。
所以，問題來了。
以曹雪芹的詩歌品位，還晚生了四五百年，為什麽要黑陸遊呢？
03
經過我一番縝密的推bai理che，真相水落石出。
首先我們得明白，紅樓夢的故事主線，是寶黛釵愛情。忽喇喇大廈傾是大悲劇，大悲劇裏包含N個小悲劇，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愛情悲劇。
賈寶玉和林妹妹都是情種，死了都要愛，但是偏偏沒能在一起。罪魁禍首，就是以王夫人為首的眾人的幹涉。
曹雪芹不厭其煩，處處告訴我們，王夫人喜歡寶釵，不喜歡黛玉，不止不喜歡，甚至厭惡。
整部書裏，除了剛進賈府的禮節性接待，幾乎看不到王夫人和黛玉的交流。
七十四回裏，王夫人對著鳳姐罵晴雯，水蛇腰、削肩膀，關鍵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模樣，這是恨屋及烏。
黛玉晴雯這一款，都是王夫人眼裏的狐狸精，是會教壞寶玉的。
黛玉也跟晴雯一樣，終免不了被拆散，被驅逐。
再說陸遊。
陸遊二十歲結婚，新娘是十七八歲的唐婉，倆人非常恩愛。大概是因為唐婉不能生育，陸遊的媽媽非常不滿意，一心要拆散他們。
期間陸遊也盡力掙紮，唐婉被逐出家門後，在外麵租房子，二人偷偷同居。但最後還是招架不住，一對恩愛夫妻，愣是被生生拆散。
唐婉，是陸遊的姑表妹，與寶黛的關係很像。
可能有人會說，表哥表妹，霸道婆婆，這戲碼在古代很正常啊。
別急，繼續往下看。
唐婉後來另嫁，多年以後，在她和陸遊相遇的沈園，寫下一首五味雜陳的《釵頭鳳》。
詞很簡單，全文錄在這裏：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是不是林黛玉的既視感。
“世情薄，人情惡”，就是林妹妹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雨送黃昏花易落”，就是林妹妹的“哪堪風雨助淒涼”。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就是林妹妹的“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感興趣的可以找紅樓夢看看，相同的還不止個別詞句，而是詩的意境，簡直一模一樣。
再看陸遊寫給唐婉的《釵頭鳳》，下半闕：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尤其注意“淚痕紅浥鮫綃透”這句，鮫綃就是手帕，是說唐婉以淚洗麵，手帕都哭濕了。
紅樓夢裏，黛玉抱著寶玉送的手帕，也是“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後40回一向被人詬病，但至少第98回，也算揣測到曹公一二心思。
這一回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是說黛玉死後，病中的寶玉來到瀟湘館，那個葬桃花的林妹妹，再也見不到了。物是人非，悲痛萬千。
陸遊這幾句詞，如果讓彼時彼地的寶玉說出來，是不是也完全契合？一個字都不用改，量身定製有沒有。
但是，還沒完。
04
眾所周知，林妹妹死後，寶玉與寶釵結婚。
寶玉的心情，就是那首《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隻念木石前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薛，寶釵）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
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也是陸遊婚姻的翻版。
陸遊後來娶的妻子姓王，也是書香門第出身，溫柔賢惠，但陸遊始終不能忘記唐婉。
六十八歲，他去沈園，寫下“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黃泉路上的唐婉，再也聽不到他的斷腸聲。
七十五歲，他去沈園，寫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這一年，唐婉去世已經四十年了。
八十一歲，他在生病，隻能夢中遊沈園，日子記得清清楚楚，《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四歲，陸遊去世前一年，仍舊來到沈園，寫下：“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可以說，陸遊一輩子都在思念唐婉，至於他的王太太，著墨少的可憐，這是不是賈寶玉的“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再看“不堪幽夢太匆匆”這句，各位品品，跟紅樓全書的文眼，“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是不是一個含義？儼然一場紅樓大夢嘛。
這就完了嗎？
還沒有。
在我看來，這些證據盡管直接，但都不夠有力，不夠唯一性。
真正具有唯一性的，是在這件事中，寶玉和陸遊的內心深處。
05
先說一個常識。
古代中國禮法森嚴，非常注重孝道，以孝治國四個字，是要寫進治國方針的。
別管你多大的官，多牛的人，父母的話一定要聽。父母去世，哪怕你正在救災前線，也得脫下官服，奔回家守喪兩三年。
一個背負不孝罪名的男人，會被社會唾棄的。直到現在，中國很多地方，愚孝觀念仍然根深蒂固。
所以一個古代男人，是不能對父母不敬的，哪怕父母錯了，也得默默承受，有委屈要咽到肚子裏，帶到墳墓裏。
陸遊卻沒這麽做，他把對母親的怨恨都寫進了詩裏。
比如，陸遊有一首詩，叫《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苦曰姑惡，感而作詩》。
所謂姑惡，是一種水鳥，因叫聲類似“姑~惡~”得名。“姑”在古代是婆婆的別稱。民間傳說，姑惡鳥是被惡婆婆折磨致死的媳婦的化身。
詩是這麽寫的：
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
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
堂上奉灑掃，廚中具盤餐。
……
這是站在媳婦的角度：
我雖然粗笨，但也知道尊敬你媽。所以我每天雞叫第一聲就起床忙活，梳洗穿衣，打掃屋院，下廚做飯。
姑色少不怡，衣袂濕淚痕。
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
此誌竟蹉跎，薄命來讒言。
……
婆婆臉色稍不高興，我就傷心難過。她想要我生個男孩，好抱孫子。這事沒成，竟然用讒言誣陷我。
在詩的結尾，陸遊寫道：
君聽姑惡聲，無乃譴婦魂？
諸位聽到姑惡鳥的叫聲，難道不是這些媳婦的魂魄在哀鳴？
陸遊似乎對姑惡鳥特別敏感，在他的詩集裏，竟然有14首寫到姑惡。
82歲那年，陸遊在《夜聞姑惡》裏寫道：
學道當於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
孤悲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
字裏行間，都是悲傷與悔恨。
所謂“萬事輕”，大概也包含對唐婉的離去沒有拚命爭取，深深自責，如今垂垂老矣，仍然意難平。
這些詩我們現代讀來，似乎沒什麽，放在當時的環境裏，就很出格，就差直接說我媽是個壞婆婆了。
在紅樓夢裏，寶玉敢這麽幹嗎？
敢的。
書裏寶玉寫的詩不是最多，也不出彩，在各種詩會上就是個打醬油的。
但在大廈將傾的前夜，悲劇大幕拉開的那一刻，寶玉卻寫下一篇大作，比寶釵黛玉史湘雲的都要大。
沒錯，就是《芙蓉女兒誄》。
這篇悼詞，說是悼念晴雯，其實是借晴雯而悼念黛玉，晴雯這個角色，是林黛玉的影子。
脂硯齋至少有兩處批語，“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明是為黛玉作讖”。
這就有意思了。
《芙蓉女兒誄》太長太晦澀，就不放了，挑幾句關鍵的大家感受下：
花原自怯，豈奈狂飆；
柳本多愁，何禁驟雨！
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
你鮮花柳枝一般的女孩，怎麽禁得住狂風驟雨。
一旦遭受讒言打擊，就病入膏肓。
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
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你的棺材毀了，我違背了與你死同墳穴、同化成灰的誓言。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
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
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TNND，這是鬼蜮的陰謀，不是上天的嫉妒。
那些造謠你的人，我真想鉗主她們的嘴巴，絕不輕饒；挖了那悍婦的心，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這時的寶玉，已經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了，世態炎涼，人間冷暖，正在改變他。
這裏唯一的疑問是，讓寶玉恨不得鉗嘴剖心的悍婦都是指誰？
那些造謠的婆子們肯定是有的，有沒有王夫人，曹雪芹沒告訴我們。
但我們可以退一萬步，造謠的人再可惡，也隻是進了讒言，聽信讒言並決絕下狠手的，隻有王夫人。
這相當驚世駭俗。
紅樓夢偉大，超越時代觀念是原因之一。
06
至此我們發現，賈寶玉這個虛構人物，和陸遊這個真實人物，經曆非常相似。
一樣的表哥表妹戀，一樣的被母親拆散；
女方一樣的早亡，男方一樣的悔恨終生；
連對母親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愛恨交織，五味雜陳。
曹雪芹，這個對中國詩詞了如指掌的大神，不可能不知道陸遊的故事。創作寶黛愛情時，參考一下陸唐的原型，並非沒有可能。
青年陸遊的無奈和懦弱，中年陸遊的意難平，老年陸遊的深情和悲憤，都在賈寶玉身上重演。
而按照學界主流觀點，賈寶玉身上，一定有曹雪芹的影子。
所以我們有結論了。
曹公對陸遊，既是惺惺相惜，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陸老前輩，誰讓你不給後輩開個好頭呢？老子就黑你一下。”
*滿篇荒唐言，純屬腦洞開。一笑了之，勿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