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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洛 :我的“小妹”黃宗英 | “甜姐兒”黃宗英淩晨逝世

(2020-12-14 17:54:00) 下一個

 

12月14日,著名表演藝術家、作家黃宗英於淩晨3:28逝世,享年95歲。她曾在電影《烏鴉與麻雀》《家》《聶耳》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因在話劇《甜姐兒》中入木三分的表演風靡上海,“甜姐兒”從此成為黃宗英的代名詞。

以下內容選自三聯書店刊行的《賣藝黃家》一書,黃宗江、黃宗英、黃宗洛、加上黃宗漢兄妹四人,被稱作”賣藝黃家”。黃家是浙江瑞安望族,“賣藝”既有一種叛逆祖上做官的含義,又不失為會心的解嘲。黃家到了他們這一代,由於時代變遷、個人愛好諸種因素,有了不同的道路和特殊的際遇,黃氏兄妹各有千秋,各自精彩。

 
黃家兄妹共同參演電視劇《大柵欄》(2002年,北京)
左起:黃宗漢、黃宗英、黃宗江、黃宗洛
 

我的“小妹”黃宗英

文 | 黃宗洛

 

生人見麵常問:“黃宗英跟你是一家子嗎?”曰:“然。”繼問:“是親的嗎?”答:“再親也沒有啦!”疑惑地:“那怎麽不大像啊?人家……”得,盡在不言中。我還真有點不服氣,心說:“把女人都剃成禿子,也未必受看。再說,你們哪裏知道,我小時候可比她水靈多啦!”

東方醜小鴨

記得當年老祖母歸西之際,雙親攜宗英和我返鄉奔喪,七七滿祭出殯之際,須選兩名幼童扮作金童玉女在靈柩前引路。主事人相來相去總覺得這位小大姐模樣兒不濟難以示眾。改由另一名容貌姣好的近親女娃兒頂替——與我並肩騎乘兩匹駿馬在送葬的浩蕩行列前徐徐開路,好不神氣哉!可憐的小姐姐在一旁氣得鼓鼓地,一個勁兒抹眼淚。這是鄙人有生以來在公開場合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蓋過我姐姐。若幹年後,我大姐結婚辦喜事時,還記得這茬口,決定讓我們姐弟倆在婚典中尾隨新娘之後,牽著那拖得老長老長的白紗,踩著樂曲行進。宗英姐這才順過憋了五年之久的那口氣來!不過此時的小丫已然出息多了,有道是女大十八變嘛!

那年頭時興高產多育,我們黃氏兄弟姐妹這輩總共七人。我的兩個大姐,乃先妣孫氏所生,取名瑞華、燕玉——名實相符,且都如花似玉。我生母陳氏續弦後連慶弄璋之喜。長子宗江,長得喜興,笑口常開,人稱“小眯縫”。次子宗淮,濃眉大眼,麵如中秋之月,自詡紅樓寶玉再世。那生不逢時橫插一杠子的三丫頭則相形見絀,恐有等外品之嫌——蠟黃臉,皮包骨,支棱著一腦袋雜毛兒,硬如鋼絲,多見眼白,少見眼黑,仿佛安徒生筆下的那隻醜小鴨轉世投胎降臨東方!家裏人擔心姑娘日後長大嫁不出去,鑽天覓縫地從著名中醫孔伯華大夫手裏淘換來個偏方:每日晨起切一薄片帶筋的新鮮牛肉貼在眼角上方,不間斷地持之以恒方能奏效。得,這一來,小姑奶奶更添彩啦。信不信由你,沒過三兩年,胎裏帶來的斜眼居然正過來啦!黃家小妹的兩個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自如,晶瑩透亮,全家老小好不歡喜!是否“老黃牛”的無私奉獻,尚無科學論證,列位隻當個笑話聽,以免造成市麵上牛肉緊俏!

 

黃宗洛和“小妹”黃宗英

鵝媽媽的撫養

黃宗英是我幼年時期唯一的小夥伴和監護人,隻有一條,不叫她姐姐,跟著大夥喊“小妹”——為此被隔壁劈柴胡同小學的主考老師視為白癡,晚入學一年。老黃家既然已有兩兒兩女墊底,到我們姐弟這輪就貶值啦。穿的是上兩茬傳下來的舊衣裳,縫縫補補便成新;吃的也馬馬虎虎,不再講究營養。做母親的,懶得再事必躬親,幹脆把育兒職責下放給身邊的老保姆,自己撒手閉眼,來個大鬆心!馬張氏(無名)來自香河縣一個貧困的農戶,自進了黃家門後就再也沒挪窩,一直到死。她老人家是把我們哥幾個撫育成人的有功之臣,我們叫她鵝媽——愛稱,我的媽媽之連音也。我們姐弟倆跟屁蟲似的,不離鵝媽左右。小孩本能地模仿身邊大人的樣子,所以我和我三姐從小就不饞不懶,眼裏有活兒。黃小妹心靈手巧,豆大的孩子會絮棉窩,用碎布片褙納鞋底用的袼褙,還能織毛活。我小時手上戴的用雜色線頭編織、半截指頭露在外邊的手套都是小姐姐親手特製。宗英入學後的勞作課更手到擒來,高人一等,經常被校方拿出來展覽。我笨點,就會掃地,掃不好瞎掃,塵土大搬家,完了還得讓小姐姐幫我洗淨花臉和小黑手。我父親上班備一輛鋥光瓦亮的包月人力車,我對此最好奇,摸摸這,動動那,圍著車子轉悠個沒完。我最向往的美差,不是坐上去,而是站到車夫的位置,雙手提把,使足了吃奶的勁兒,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內心充滿了自食其力的激動!我常琢磨這個理——解放後我和宗英下廠下鄉參加勞動都那麽自覺、自然,如魚得水,和勞動群眾打成一片,和幼教怕是不無關係。難道我們姐倆從小不是一直在接受一位特聘的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嗎?

除了日常的生活教育與勞動教育之外,目不識丁的馬張氏每天晚間忙乎完了,也給我們上文化課——就是那些靠祖祖輩輩口傳心授三天三宿也講不完的陳穀子爛芝麻,內容荒誕不經,可大都是抑惡揚善的。最富刺激性的便是那個人妖之間的老馬猴子——我倆又害怕又愛聽,緊緊偎依在鵝媽的懷裏。入睡後,多半還會接茬做個噩夢!另一則寓言講述的是一隻貪玩不愛工作的小鳥兒,懶到連自己睡覺的窩兒都不願搭築。臨到夜晚,無處棲身,凍餓難挨,發出陣陣哀鳴:“冷死我,凍死我,等到天亮快搭窩,快搭窩!”第二天,暖和的太陽爬上山,小淘氣早把築巢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四下戲耍作樂去也。待到夜幕降臨,再次挨凍受餓,追悔莫及,老調重彈。這些來自民間處於原始萌芽狀態的文學藝術是何等地富於想象力和幽默感,何等地愛憎鮮明呀!鵝媽沒文化,她肚子裏裝的故事和歌謠翻過來掉過去也就那麽一二十段。可我和小姐姐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想象與感受不斷充實進去,常聽常新。

每逢春節,鵝媽照例都要在屋裏貼兩張新年畫,可換來換去卻總離不開那每條六個故事的二十四孝圖,四幅畫就把一麵牆貼得滿滿當當。這大約是因為馬張氏早年喪夫無後,從本家過繼了個兒子,巴望養子日後恪盡孝道給自己養老送終的緣故。《王祥臥冰》《曹娥投江》……從畫麵中挑出任何一個故事就夠鵝媽加油添醋講一個後晌。黃小妹從小不曾得過寵,日後卻孝順異常,想必是受二十四孝潛移默化的影響吧。

隨兄闖上海初登大舞台

論人品論才學,黃家小妹哪點也不比男孩子差,考第一是家常便飯,校外活動也出盡風頭。天津市小學生國語演講比賽一舉奪魁,捧回個大獎狀來!那次鄙人也有幸被列為精選參賽的校隊成員之一,在下邊把詞背得滾瓜爛熟,可一上講台,看到下邊黑壓壓人頭攢動,頓時嚇傻了,腦子一片空白,吭哧老半天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虧得小妹姐奮不顧身地跑到台前把俺抱將下來!上帝,從那以後一登台我就條件反射兩腿發軟,心安理得地被排除在各項演藝活動之外,不聲不響地當一名觀眾。

小妹姐為門楣增光的事數不勝數,然而單就學曆而言,宗英在黃氏七雄中排倒數第一,僅初中程度。大姐瑞華畢業於南開大學經濟係;二姐燕玉乃齊魯大學社會係畢業的高材生,由於家境困難才失去出國深造的機會;宗江、宗淮、宗洛俱曾就讀於燕京大學,雖然都沒有拿到文憑,總算沾了名牌大學的邊兒;就連年齡最小的宗漢也比她三姐多念了兩年高中。當家庭經濟出現危機,付不起高昂的學費時,黃小妹首先把自己緊縮掉,毅然宣告退學,以便把求學的機會讓給弟兄們。按說家中並沒有輕視婦女的思想,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犧牲!東方婦女的傳統美德在宗英身上像是生了根,處處本著“先人後己”的原則行事。

輟學以後,小妹尾隨大哥闖上海灘,在若幹劇社打雜混口飯吃,以減輕家中負擔。她先當了提示——當年搞話劇為了賣座,不斷更新劇目,受經濟條件的製約,演員沒有很多排練時間,往往半生不熟就被推上台,故而提示人不可或缺。她除了提詞之外兼管服裝道具。核算下來,倘每天有盈餘多少分給小丫頭點便很知足了。一次劇團某大腕突然請事假結婚去了,隻得臨時把宗英推上台去應急。由於她每天總守在台口看戲提詞,對每個角色的戲都了如指掌,這場戲順順當當地拿了下來,眾人齊聲稱讚這個乖巧的小妹妹。那時,她剛滿十五歲,這麽一來,宗英就不僅是我家的小妹,也成了大家的小妹。於是,“小妹”成了宗英在家裏和外麵的雙重代稱,相沿至今。

以後,她不時地上個小配角,不知不覺地就算下海啦!由於宗英天資聰穎,加之勤奮好學,沒過三兩年便挑大梁啦,名氣超過領路的老大哥,當然也就掙更多的戲份啦!太平洋戰後,孤島劇人的處境愈發艱難,在敵偽的眼皮子底下演戲稍一不慎,便要獲罪。更難的是堅守民族大義,不搞漢奸文藝,夾縫中求生存!不久宗江就離開上海到大後方去了。宗英沒有同行,為的是就近關照生計維艱的親人,尚未成年的黃家小妹隻身鬻藝孤島,遠下平津,卻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困居故裏的寡母和三個弟兄。她平時省吃儉用,素妝淡抹,手頭略有盈餘,便往溫州老家匯款,救我等燃眉之急。手足情殷,沒世難忘!那年月,封建家族特別是長輩人,認為戲子是丟人的行當!每當別人問及家庭經濟來源,母親總是頗費斟酌:大哥好歹寫過劇本,有些譯著,乃可謊稱編導,耍筆杆子為生,雖窮仍不失書生本色,不太掉價。問及小妹的職業,做娘的每每含糊其辭,難以啟口。這般苦衷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難以理解。

《雞鳴早看天》劇照(上圖,1948年);電影《家》劇照(下圖,1956年),孫道臨飾演覺新,黃宗英演梅表姐

《烏鴉與麻雀》劇照(上圖,1949年)

黃家的老丫頭,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越長越標致,亭亭玉立,風姿綽約,惹得多少王孫公子為之失魂落魄,正如童話中所說的那樣:醜小鴨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最讓娘親牽腸掛肚的還是姑娘家的婚姻大事。終於有一天從上海傳來了一樁喜訊:“小丫出嫁了!”名花有主,做娘的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姑爺郭元彤是宗江燕大同學,音樂係高材生,拉得一手好提琴,也在劇團工作。閨女出門子沒從家裏拿走一根針頭線腦,做娘的委實於心不安,乃命我好好地寫上一封賀信,紙輕人意重,聊寄慈母心!我確實狠下了一番功夫用駢體謅了長詩一首,恭喜地謄在紅格紙上。不久接到三姐從北平寄來的“平安家書”:說婚後即往香山別墅度蜜月,每日迎著朝霞起身,然後陪著婆母做禱告,共進早餐。奇怪的是她來了那麽多封信,壓根兒沒提郎君近況如何,未免覺蹊蹺,猜想夫婿公出爾爾。信是一封接一封,一封比一封抽象朦朧,令人費解!小弟拜讀之下,自歎弗如,怨自己才疏學淺,體驗不到吾姊那種超脫瀟灑、四大皆空的境界!一晃半年過去,突然冒出來一位從天津大姐丈家告老還鄉的家院劉升,老爺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哭訴三小姐的不幸遭遇。原來籌備喜事時,郎君已病入膏肓,篤信天主的婆母力主成婚是為了衝喜驅魔。我小妹姐則是隻要對別人有益,怎麽都行,何況拯救的對象還是自己的意中人。於是按照教規火速將牧師接來主持婚典。那佩戴紅花的半身合影是勉強把新郎扶起來坐在病榻上搶拍下來的一張遺像——洞房花燭夜,卻是永訣時!香山“蜜月”的安排原來是為老來喪子痛不欲生的婆母排憂驅愁耳。孝順的黃宗英生怕故鄉的老娘親同樣經受不起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乃掩蓋真情顛三倒四地做起戲來,從秋至春,一糊弄就是半載。如今真相大白,母子們抱頭痛哭,哭的是小妹這丫頭太懂事了,顧了這頭,又顧那頭,就是不顧自己。她咽下悲傷,強作歡顏,可真難為她了。

回春新曲

我這篇專門暴露自家人隱私的獨家新聞不知能否引起讀者的興趣?不過我那不甘寂寞的小妹姐常不時地爆出令人矚目的冷門,她和馮亦代老人的黃昏之戀即是其中之一。這件事早被輿論界炒得不亦樂乎,小弟我不便再添油加醋,也實在拋不出什麽新聞材料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不過小舅子我卻十分讚同這樁姍姍來遲的婚戀,並為我那苦命的小姐姐感到由衷的高興!

鄙人自打離休從影以後時常因公過滬,照例總是放著招待所不住,躲到姐姐家去重溫昔日手足之情。地處上海老市區中心地帶的歐洲別墅式民宅新康花園,時至今日也還算是拔尖的:雙廁、雙氣、大陽台、木質地板……然而幾度身在其中,總是感到缺點什麽。趙丹謝世後,眾多子女先後一個一個地遠走高飛,室內布置都原封未動,寄托了未亡人的一片哀思。孤燈一盞伴隨著多少不眠的夜晚,鬥轉星移,年複一年,兩鬂盡染!女管家張淑慧在我三姐家幹了多半輩子,洗衣服、燒飯、買小菜、看孩子、接打電話、收發信件俱都應付裕如。張阿婆初來時,還很年輕,當時我母親尚健在,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帶大了第二代又接茬兒照看第三代……盡管張阿婆在浙江老家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和孫兒,可還是習慣於把上海的三姐家作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於是宗英又找了個年輕的小保姆,代行日常雜務。這樣一來張阿婆成了名副其實的管家婆啦!經常來這兒串門或小住的年近八旬的老寡婦洪雪貞,原本是上影廠托兒所的模範保育員,自把周民兄弟(周璿之子)從孤兒院接來後索性辭去公職到宗英趙丹門下照看孩子,直到告老沒再挪窩。洪雪貞跟張阿婆一樣都是從一而終的老保姆!洪阿婆離職後仍由黃宗英按月發給少量的生活補貼以表敬意。洪老太太的婆媳關係處得不甚融洽,煩了就回舊宅散心、聊天,湊夠手也玩把小牌。盡管宗英的小外孫女簡妮一直在姥姥身邊,可這妮子生性乖僻,除了讀書彈琴,別無所好……喏,這是一個沒有男人的世界,宗英把自家在上海的家戲稱為“康居寡婦村”!

 
宗英和馮亦代的“黃昏戀”

我們瑞安老黃家到我父親這一支比較新派,素來不重禮儀,趕上婚喪嫁娶大都蔫不唧地就把事辦了。年近古稀的小妹嫁給馮家老郎,原擬在宗江處舉行,係隻有女方嫡係親屬參加的一頭沉送親聚會(另一頭迎親會由馮府自行籌辦)。不成想報名與會者十分踴躍,送親會不得不改在西來順辦了幾桌簡單的筵席,透著像那麽回子事。兩位年逾八旬的老姐姐——瑞華與燕玉聞訊專程提前從外地趕來參加婚禮;平日深居簡出年邁堂兄黃宗甄堅持以長者身份攜眷親臨慶典;宗英唯一在京的長女趙青受眾兄妹的委托作為趙氏門下的全權代表向媽媽道喜。由於場地和經費所限,事先講好與會成員到二代為止,可臨時仍有個別不法小崽鬧著非來不可,於是形成“七老嫁妹,三世同慶”的熱鬧場麵。善解人意的犬子海濤即席獻上象征愛情的玫瑰鮮花一束,並祝賀三姑:幸福長壽!這確實也代表了我們大家的共同心願!

坎坷動蕩的生活使得黃宗英晚年鬧了一身病,其中最要命的便是失眠症。都說經常失眠導致神經衰弱乃文人戲子之通病,沒什麽了不起的。可我小妹姐的失眠症似乎比旁人來得更猛烈也更持久。思緒一旦點燃,進入創作狀態,便不眠不休,神經係統失控,最高紀錄十天半月睡不成覺,吃多少藥也不頂事。所以近年來黃宗英輕易不敢動筆,怕自己激動起來,弦一上足了便停不住擺,弄得無法收場。那些不如意事,接二連三的巨大衝擊得需要多大的承受力啊!夫君英年早逝……都樂公司倒閉……與養子對簿公堂,被迫打一場自己最不願意打的官司……一波又一波,盡管性格倔強的小妹姐都硬挺過來了,您可知曉:那是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受傷害的心在淌血,那該是什麽滋味呀!

自今歲嫁給馮老之後,每日在良師益友大翻譯家馮亦代的指導之下,我那白發如銀的小姐姐每日晨昏竟跟小學生似的咿咿呀呀學起外語來!更可喜的是作家黃宗英又開始試著拿起筆來,老兩口還計劃著不久合出一本嶄新的文集獻給關心他們的諸親好友和讀者哩。固然,不大寬敞的居室裏隻擺得下一張書桌,我相信黃宗英隻要找個角落攤開紙筆,仍能不斷寫出美妙而流暢的文章來的!聽,在北京城一個極其普通的樓群中,二哥(馮亦代)與小妹心靈交感,還悄悄地奏響了一首暮年的回春新曲!

未了情結

黃宗英常說自己是屬雲的,天南地北,行蹤不定。誠然,一個作家尤其是寫報告文學的,一旦脫離生活,脫離她所描述的對象,文思必然會枯竭。但是像宗英那樣熱烈地擁抱生活,那樣和自己所描寫的對象心連心地合為一體,文壇中恐怕是不多見的,所以她的文筆才顯得那麽清新、誠摯、感人。60年代初,當她長時期地和當代有誌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同吃、同住、同勞動之後,有了共同的感受才寫出《特別姑娘》《小丫扛大旗》《邢燕子》等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並和那些青年結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誼!在這裏我想舉一件鮮為人知的往事。70年代初,鬼魅尚且橫行,烏雲仍在翻滾,身為寶坻縣委副書記的侯雋同誌硬是自作主張把尚在監督勞動的黑線人物黃宗英接到自己身邊散心,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誰知好景不長,竊據要職掌管文化藝術界生存大權的王曼恬來到寶坻縣小靳莊蹲點。侯雋在“四人幫”爪牙的眼皮子底下,把黃宗英這個赫赫有名的大活人藏來藏去。在鄉親們的掩護下,黃宗英總算渡過了難關,侯雋也暫時保住了七品芝麻官的烏紗帽。經曆這番風險之後,侯雋這個來自北京的特別姑娘並不善罷甘休,她趁召開全國知青代表大會的當兒,與邢燕子等人拚命地當著周總理的麵為黃宗英開脫辯護,總算見了點實效。由於周總理親自過問,上海市委才放寬政策,將黃宗英從工廠抽回原單位,把她安插在圖書館看攤兒。盡管怕她放毒,禁止她動筆墨,小姐姐卻喜出望外,夜以繼日地沉浸在書堆裏,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營養,恨不得一口吃個胖子,把自己少兒失學的虧損統統找補回來!

黃宗英在中央電視台《讀書》欄目中聊中國現代報告文學(1999年)。左起:李鳴生、黃宗英、李炳銀、李潘

前兩年的沙漠之旅,也絕非一帆風順,有一次為了尋找在寸草不生的羅布泊神秘地消失了的彭加木的遺骨,攝製組、車隊一度迷失了方向,和總部失去了聯係。多虧駐軍出動了直升機,才把他們一行領上正路。一個白毛老太太與一幫棒小夥為伍,在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中沒完沒了地轉腰子,該是曆盡多少艱險呀!折騰了一年左右,總算全須全尾兒地把大型紀錄片《望長城》拍竣了。我姐姐那把老骨頭差點沒散了架,回上海後住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醫院才緩過點勁來。

至於十年前的高原之行就更甭提啦,小弟我至今還記憶猶新:第一次是1982年黃宗英首次自西藏高原風風火火地返回內地。沒隔多久,宗英第二次從西藏返京,我是在首都醫院的大病房裏見到她的。剛做完膽切除手術的小妹姐麵色蒼白有氣無力,卻仍然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興奮地向我講述她的新奇經曆。

今春吾姊與馮亦代完婚之後,家人們心裏都比較踏實,心想好歹有個完整的家總能把老姑奶奶的心拴住,過幾天正常人的寧靜生活,不至於山南海北地繞世界胡折騰啦。誰知沒有消停半年,不服老的黃宗英又飛往素有世界屋脊之稱的康藏高原啦!有道是事不過三,這回老姑奶奶可是第三次鋌而走險啦!唉,這個魂係高原的強女人啊,她認定了那豎立在高原之上的風雨飄搖的小木屋,也死死地跟定了那窮畢生精力獻身高原生態研究的徐鳳翔老教授。所不同的是,年紀一晃又長了十多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了。而探索的課題與曆程卻一次比一次更高,也更險!然而這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黃宗英沒有爬上長江源頭的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頂部,未能跟隨考察隊迂回於人跡罕至的南迦巴瓦峰的山穀之間,而是躺在西藏林芝地區中國人民解放軍115醫院的病床上一個勁地倒氣兒!她沒想到這次自己的高原反應竟然這般強烈:顏麵麻痹,十指關節全都出現紫血塊,腿也腫了,進食困難,靠輸液維持生命……就這樣,她在攀登的前進基地上整整待了十個晝夜,病情日益惡化,最後經醫院黨委決議,強行專機遣返回京治病。政委和院長語重心長地勸說:“可以啦,老大姐,一個六十九歲高齡的內地老人能到達這裏本身就是個奇跡,不僅對整個考察隊,就是對部隊官兵也是個鼓舞!”就這樣,黃宗英光榮病退,高原情結終未能了,新婚燕爾的一對老夫妻又得重逢,我這篇充滿戲謔的文字,才沒有改成悼文,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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