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作者:叉少
wschashao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但往事裏藏著金子。
1988年,有四部王朔小說被改編為電影,其中隻有米家山導演的《頑主》拍出了原著的魂,被稱為“建國以來真正的喜劇”。
王朔曾不厚道地說,“幾個導演都想有大作為,做大改動,故越改越差,但米家山沒什麽本事,就按小說拍,所以拍出了好東西”。
那年夏天,米家山帶著葛優、梁天、張國立他們看了一場演唱會,然後買下了搖滾歌手王迪的《憂心忡忡者說》作為電影的插曲,後來放映的時候,節奏一響全場就開始鼓掌。
我曾夢想現代化都市的生活
可現在的感覺我不知該怎麽說
這裏的高樓一天比一天增多
這裏的日子
並不好過
待業青年王朔
1984年夏天,26歲的王朔走進《當代》雜誌投稿,編輯們覺得這個穿著圓領T恤和短褲的小夥子長得挺精神,像個中學生,就讓他把稿子留下了,這篇小說叫《空中小姐》,寫的是一名海軍戰士與空姐的純愛故事。
故事取材自王朔的戀愛經曆,小說裏的空姐遇難殉職,現實中倆人則和平分手。那兩年,王朔一共談了六個女朋友,全部以分手告終,最後那個女友就是一位廣州的空中小姐,王朔曾跟戰友感慨,“回想這一段時間的戀愛經曆,我都覺得自己有點兒卑鄙。”
經驗豐富的老編輯看出了王朔的才氣,但是文字有點囉嗦,就讓他改了四遍,九萬字精煉到了四萬字,發表後馬上就被改編成上下集的電視劇,導演是尤小剛。
初入文壇的王朔與日後的形象判若兩人,他主動服從編輯的改稿要求,《當代》的老主編秦兆陽就曾讓他修改《空中小姐》的結尾,
秦:這個主人公總要有歸宿啊。
王:我哪知道他的歸宿,他那點兒事寫完就完了。
秦:這樣可不行,這個人物要升華,要塑造一個新人。
王:明白了,要有一個光明的尾巴,給人以希望。
於是,王朔給失去愛人的主人公生編了一個“光明”的結尾。
< 《當代》雜誌1987年海南筆會,王朔(左二) >
第二年,王朔又在《當代》發表了《浮出海麵》,講了一名待業青年和舞蹈學院女學生的愛恨糾葛,故事還是自己的經曆,隻不過這回的女友沈旭佳成了王朔的妻子。
稿費一千多塊,好心的編輯給王朔出主意,“你和女友共同署名,這樣平均沒超過八百,就免繳個人所得稅了。”
《浮出海麵》之後,王朔寫飛了,接連發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我是你爸爸》等語言新鮮、解構崇高的小說。
《空中小姐》吸引了上海文學雜誌《收獲》的注意,編輯程永新給王朔寫信約稿,過了些日子,王朔寄來了一篇名叫《五花肉》的小說,寫三個青年開了一家“3T”公司,替人排憂解難。
這回,王朔實在編不出光明的結尾了,就幹脆寫到哪兒算哪兒,“我本來想寫一個騙子的故事,甚至最後我還想落到教育意義上,就是結尾時他們後悔呀內疚呀什麽的,但後來我寫不下去了,你前麵寫了真的東西,再想放虛假的就放不進去了。”
《收獲》的幾個老編輯看了都覺得沒啥問題,一致同意刊發,唯獨題目要改,程永新就跟王朔說了,在回信中,王朔列了四個備選:“《毛毛蟲》《頑主》《小人》《三“T”公司》”。
他還在信中解釋,“這小說我想會使一些正人君子有不好的感覺,所以名字盡可能自鄙一些,‘頑主’一詞在北京是對混世魔王的謔稱,用來形容這些人的生活狀態也行。我當初取《五花肉》之名,借其既不全肥也不全瘦,紅白全有,爆炒不行,小火燉爛了也挺香之意,此典大概生俗了一些,不吸引人倒是大問題。倉促間我也智短,要不這樣吧,你看著給起個名字,托付你了。謝儂謝儂。”
程永新選了《頑主》,發表在1987年《收獲》第6期,那期是《收獲》創刊三十周年特刊,王朔的《頑主》很快在作家圈中傳閱,據說張藝謀有意買下版權拍電影,卻被峨眉電影廠的一個導演花五千塊錢搶先買走了,這個人就是米家山。
米家那個山
要論拍電影的坎坷經曆,米家山堪比馮小剛,馮導後來靠賀歲片殺出來了,米導則拍拍屁股走人,“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1976年,米家山從山西藝術學院美術係畢業,被分配到峨眉電影製片廠,從美工的最後一級繪景做起,每天拎著一個顏料桶,攝影說這裏淺了,他就刷一下,導演說那裏缺一棵樹,他就砍一棵,然後趴在地上用手扶著樹,直到這個鏡頭拍完。
按正常情況,米家山熬到當導演起碼需要十年,但是動蕩過後,電影廠的人才大都青黃不接,1977年峨眉廠拍《奴隸的女兒》,副導演和女主角都被開除了,隻好讓米家山去上海選演員,他在上影廠門口看到了正在等人的潘虹,就想把她招進來。
當時潘虹已經進了謝晉的《青春》劇組,米家山壯著膽子跟謝晉借人,還真借到了,他也因選角有功成了導演助理,還把潘虹娶回了家。
1983年,米家山和同事韓三平前往北京電影學院進修兩年,畢業後終於有了執導電影的機會,廠裏規定,職工畢業後的第一部電影必須聯合拍攝,米家山就和韓三平共同導演了一部獻給紅軍長征五十周年的《不沉的地平線》。
< 韓三平(左一)、米家山《左二》 >
當時蘇聯影協主席看完片子後,激動地鼓了半分鍾的掌,並邀請他們參加電影節,還拿了新時期十年最佳處女作獎的提名。
但是,在國內送審時,米家山卻遇到了沒想到的情況,一位在拍攝前充分肯定影片內容的電影局領導突然說,“情況變了,要大改”,改的還正是米家山他們想要著力表現的地方,最後一共刪改24場戲,剪掉1300多尺膠片,增加14萬成本,送審四次才獲通過。
一部有探索的藝術電影被改得麵目全非,隻賣了8個拷貝,在當年拷貝發行榜排倒數第一,給廠裏賠了60多萬,想一炮打響的米家山歇了一年沒法拍片,他的心情就像就像被迫停業的三T公司經理於觀一樣,滿腔憤怒無處發泄,喊著“我要打人,我真他媽想打人。”
< 電影《頑主》 >
1987年的一天下午,米家山翻開《收獲》看到了王朔的《頑主》,他在采訪中如此形容自己的感受,“我覺得自己忽然找到了一個宣泄口,必須有一個嬉笑怒罵的方式,不用這麽認認真真的。用諷刺的、調侃的,宣泄社會壓抑……我內心和王朔的魂完全一致。”
米家山跟廠長吳寶文說,他想拿下《頑主》的版權拍電影,證明自己的能力也同時為峨眉廠挽回前麵的損失,可是這個沒有故事主線和典型人物的小說讓峨影藝委會犯了難,“三個分不清誰是誰的人在那兒一通胡侃,這能拍電影嗎?”
老領導的反對更增強了米家山對這個題材的信心,他跟廠長簽了“軍令狀”,“片子成本60萬,我還你100萬。成本80萬,我還你120萬。要是賠錢了,就停發我兩年工資,停止拍戲兩年。”
米家山的自虐式請求讓《頑主》非常規性上馬了,妻子潘虹為此跟他大吵一架,倆人從家裏一路吵到了片場,潘虹出演了影片中於觀的女友丁小魯,算是裏麵為數不多外形靚麗的角色。
26年後,米家山還對拍《頑主》那段時光念念不忘,“特別爽快,我就想跟他們對著來,怎麽好玩我怎麽拍,我就拿他們開涮。心裏就是四個字:我X你X。”
北京之夏
《頑主》在北京拍了兩個月,為了節約經費,劇組住在十裏堡一家外地公司駐京處的空樓裏。米家山的選角標準相當叛逆,“帥哥美男,賢妻良母,一概不要,就給我找長得有特點的。”
在這一標準的指導下,葛優、梁天、李耕這三位論長相在八十年代之前隻能演匪兵甲乙丙的演員被招入劇組,扮演重要角色,在演員表裏排第一的於觀本來想找謝園,但因為檔期排不開,由擔任副導演的張國立臨時頂上,他也成了劇組演員裏唯一濃眉大眼的人。
< 電影《頑主》 >
米家山鼓勵演員即興發揮,基本上沒說過戲,在西單、後海的街頭戲都是偷拍的。影片中那段讓觀眾驚歎不已的時裝表演是米家山自己加的,十多個時髦模特從台上走來,一個3歲小孩身著龍袍嬉戲遊玩,地主、國民黨、解放前農民、紅衛兵一起登場,最後蹦迪大聯歡。
米家山對這場諷刺開放後價值觀混亂的戲很滿意,唯一遺憾的這場戲出來得太早了,還有就是攝影師裝錯底片,不得已隻能重拍一次,讓廠裏又追加了十二萬投資。
< 電影《頑主》 >
拍到最後,隻剩100尺膠片了,米家山一想,待業青年、革命父輩、德育教授、當紅作家都諷刺過了,幹脆再諷刺一把電影圈,於是劇組剩下的人就在住處旁邊的中學操場,即興拍了一場替身撞車戲。
劇情是於觀為了還債救公司,去當電影替身拍一場撞車的戲,現實中則是米家山麵臨成本超支完不成軍令狀。
那天晚上,米家山要求所有演員和工作人員不能出錯,必須一條過,拍一個鏡頭報一下膠片數量,第一個鏡頭拍完,“18尺!”,當最後聽到機器“哢嚓”一聲的時候,米家山心裏徹底放鬆了,就跟停筆的王朔一樣,“就停在這兒吧,完了”。
《頑主》正式上映前,在北京電影學院給學生們提前放了一場,中間響起了數十次掌聲,大家看完後都過來向導演祝賀,米家山覺得“一生就拍這麽一部片子,以後不幹這行也值了。”
送審的時候,電影局表示“審片以來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影片了,劇場效果最好。”但也提了不少意見,比如劇中的粗口要刪,德育教授在長城飯店門口等人的情節也要刪,因為全國就一位德育教授,不要讓人對號入座。
為了不改,米家山“耍賴”從廠裏跑了,後來廠裏再三做工作,他刪了於觀反嗆他爸的一句台詞,“你要叫我爸,我也給你把尿。”
《頑主》賣了83個拷貝,拿了金雞獎六項提名,葛優和馬曉晴的最佳男女配角都是唯一提名,但由於某位評論家的意見,最終無一獲獎。
由於成本超支,米家山沒有完成利潤指標,他要遵守兩年不得拍片的“懲罰”,好在福建電影廠廠長陳劍雨欣賞《頑主》,就請米家山去拍了類型片《袁氏遺產案》,給廠裏賺了幾十萬的利潤。
陳劍雨跟米家山說,上部戲利潤不錯,拍一部你想拍的吧,米家山拍了《你沒有16歲》,反映商業大潮下,高中學生的流失,雖然謳歌了教師的奉獻,但還沒拍完就被人舉報到省教委,拷貝一壓就是五年,幾十萬的投資又打了水漂。
為了還債,米家山隻好從地攤小說裏找素材,靠驚悚片《聖保羅醫院之謎》賺了72萬。自從北影導演進修班畢業後,米家山拍了五部電影,凡是想在藝術上有點探索的都“失敗”了,可勁兒追求感官刺激的都賺錢了。
< 米家山在拍攝《頑主》 >
就像《頑主》裏吐槽的,“在中國拍電影真不容易,那些觀眾前兩年還挺深沉,這兩年都瘋了,女主角脫了一半都不成,還要看大撞活人。”
在張國立虛歲60的生日聚會上,馮小剛感謝了米家山和《頑主》,他說“《頑主》才是《甲方乙方》、《私人訂製》這種模式的祖師爺。”
但是,《私人訂製》用範偉的清官夢、宋丹丹的暴富夢和已經不再年輕的“楊重”討好了官場、富人和觀眾,恰恰背叛了《頑主》最特立獨行的精神內核。
《頑主》25周年的時候,記者問葛優,50多歲的楊重對30多歲的楊重會說句什麽話,葛優想了想,喊了一句,“都這麽多年了,你丫怎麽還是那麽不靠譜!”
不靠譜是八十年代頑主的浪漫,也是影片和現實中的德育教授們最想教化他們的地方,當年麵對評論家“垮掉的一代”的評價,米家山說,這些年輕人自找出路、自辦公司,替別人排憂解難,管一些沒人願意管的事,他們這麽做並不是想報複誰,隻是想踏踏實實地生活。
時代變了,頑主沒了,正如王朔在《頑主》再版序言裏所說的:
“年輕的時候認為有很多重要的在前麵,隻要不停地奔走就能看到,走過來了發現重要的都在身後發生了,已經過去了,再往前又是一片空白。
這些情景不在了,這些人也散了,活著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麽說話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時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繼續寫作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