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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女兵木蘭

(2020-09-21 13:00:36) 下一個

作者: 少年怒馬

《木蘭詩》的價值無須多講,初中課本都學過。

今天就聊聊這首詩背後的故事。在我看來,詩中沒有寫到的信息更大,也更重要。

陸遊說“工夫在詩外”,木蘭詩的工夫和信息都在詩外。

01

北朝民風彪悍,文學質樸。尤其民歌,非常接地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簡直不敢相信,這是1500年前的文字。

《木蘭詩》也是這樣,近乎口語,韻律感十足,讀著讀著就會唱了,幾乎不需要翻譯。

一開始,作者就給木蘭來了一個特寫: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正在織布的木蘭姑娘,突然歎息起來。為什麽歎息呢,作者有旁白:不是惦記某個小夥兒。

這是個看不見的鉤子,勾著讀者讀下去。看到沒,現代的故事創作理論,古人早就會玩了。

那到底為什麽歎息呢?作者開始交代: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原因清楚了。朝廷大征兵,老父親赫然在列,而家裏沒有其他的成年男子,真發愁啊。

詩的節奏之快,讀者都來不及思考。我們剛要同情木蘭,她已經做出了選擇:替父從軍。似乎一場好戲即將開始。

但如果我們多想一步,就會發現大問題。

木蘭的家庭,明顯不適合再服兵役,為什麽朝廷還連環奪命催?

原因隻有一個,前線傷亡太大,兵源不夠。南北朝100多年裏,戰爭從未停息。木蘭不會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女歎息”就是證明。

遺憾的是,她的無奈,她的迫不得已,全都沒有交代,好像這姑娘天生好戰一樣。不信,你看她買裝備的樣子多歡快: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

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一個威風凜凜的女戰士誕生了。但我們必須喊卡。《木蘭詩》沒交代的,請杜老爺子來補充一下。古代征兵這事,杜甫是親眼見過的,《新安吏》裏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安史之亂,杜甫路過新安縣,看見朝廷征兵,就弱弱的問官吏,這個縣很小,沒有成年男人了吧?官吏亮出文件:“中男”也要。中男是十四五歲的男孩,擱現在就是中學生,“絕短小”是非常矮小。杜甫納悶,小孩子怎麽守得住城呢?沒人回答他。

小孩子當然不能打仗,但可以當炮灰。“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桃林塞一役,無數士兵死在黃河裏。

《石壕吏》裏,抓的是一個老頭。這一家,已經有三個兒子參軍了,其中兩個剛剛戰死。但官府仍不放過,還要抓老頭子。“老翁逾牆走”,隻能把老太太帶走。

《垂老別》的主角也是個老頭兒,但他顯然更倒黴。“子孫陣亡盡”,仍然被抓上了戰場。

《新婚別》裏,是頭一天洞房花燭,第二天就要去打仗的男人。他媳婦已經做好了守寡的準備。

《無家別》更慘,一個男人打了五年仗,回到家,一個親人都沒了。“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老母親死在哪裏都不知道。

即便這樣,官府還是沒放過他,“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又被拉去當民兵了。國難當前,別說壯丁了,瘦丁、女丁、半拉子丁,隻要喘氣兒的都抓,這叫丁丁曆險記。

對於這些,杜甫是無奈的,國家和人民他都愛,怎麽下筆?他選擇如實記錄。讓事實本身控訴戰爭,同時又像個忠厚老實的父親,滿懷憐憫與關愛。

在《新安吏》結尾,杜甫寫道:“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當時的仆射指郭子儀,杜甫是在痛心安慰,孩子們別哭了,你們進的是郭子儀部隊,他人好,會像父兄一樣待你們的。

三吏三別是紀錄片,老杜扛著攝像機,對著現場一點點記錄,像揭傷口一樣,一點點撕開給你看。

《木蘭詩》是MV,蜻蜓點水,快速剪輯,五七言特有的精巧,樂府特有的韻律,加持著口語化表達,節奏如飛。

買齊裝備的木蘭姑娘,來不及傷心就出發了: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這是全詩我最喜歡的幾句,因為有了人性,這個很颯的大妞兒,也知道想家想爹娘了。

但戰鬥已經打響,沒工夫想家,日出日落,就到了北方戰場。

02

可是,最令人不解的事情出現了。對木蘭從軍路上的描寫,尚且用去52個字,而戰場描寫,隻用了30個字: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嚴格來說,這僅有的30個字,也不能算作戰場描寫,頂多是兩張軍旅形象照。

前麵不畏生死替父從軍,裝備齊全,策馬北奔,渡黃河,抵黑山,我們都搬好小板凳,等著看女俠發威呢,但作者卻戛然收筆——十年過去了,英雄凱旋了。

這很不尋常。眾所周知,要描寫一個英雄,筆墨一定會放在英雄事跡上。關羽英雄,是因為過五關斬六將、溫酒斬華雄。張巡英雄,是因為誓死守城,咬碎鋼牙。最典型的是嶽飛,什麽拐子馬鐵浮屠還不夠,還要加上嶽母刺字的細節。一切的演義,都是為了塑造英雄。

最應該濃墨重彩的地方,木蘭詩偏偏浮光掠影,是不是很奇怪?難道女人從軍這件事本身就是英雄行為?當然不是。壯士歸來後,作者繼續寫道: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

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

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

能見到天子,記一等功,還有數不清的賞賜,天子甚至還要封她做尚書郎。這說明木蘭立過不世功勳,比斬殺幾名敵軍大將還要厲害。

但木蘭統統不要——我就想回家。

這段描寫,讀起來很爽很豪氣,“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李太白沒做到的事,沒達到的精神境界,木蘭都有了。她不僅能打,還視功名如糞土,隻想為國盡忠,為父母盡孝。多麽完美的英雄,一點瑕疵都沒有。

“木蘭不用尚書郎”,是最狡猾的一句。

古代打仗,是不允許女人上戰場的。《漢書》中李陵有言:

“我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搜得,皆斬之。”

李陵可是李廣的長孫,論出身,論軍功,都是貨真價實的英雄,但對女人從軍這事,沒有絲毫容忍。

杜甫的《新婚別》裏,新郎天明就要奔赴戰場,新娘對他說: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這是古代的共識。不止戰場,連祭祀、大型工程奠基儀式等等,女人都不能參加。因為古人認為女人屬陰,有大姨媽,不潔,不吉利。

當然,女人更不能做官,除非你遇到武則天時代。中唐那個叫薛濤的大才女,征服了多少才子高官呀,卻無法做一個校書郎的小官,原因一樣的。

這麽一來,“木蘭不做尚書郎”,就疑團重重。是真的糞土萬戶侯?還是怕卸妝,不僅做不了官,連從軍行為也觸犯了禁令?我們現在不得而知,因為作者不告訴我們。

有人分析說,木蘭可能是鮮卑等少數民族,善騎射,很彪悍,所以能參軍。這其實也說不通。所謂彪悍,是針對宋朝以後的女人。並且,有沒有參軍能力,和有沒有參軍資格是兩碼事。

唐朝是古代對女性最友好的朝代,女人也彪悍,照樣不許參軍。《石壕吏》那個老太太不算參軍,隻能算是“備晨炊”的後勤臨時工。退一步說,木蘭之所以十年不卸妝,扮男人,就算她是鮮卑人,也已經被漢文化同化了。

所以,木蘭不用尚書郎,隻想“還故鄉”的原因,要麽是春秋筆法:老娘打了仗,立了功,但看不慣你這殘酷征兵的臭朝廷,不跟你們玩了。

要麽,根本就是一場宣傳手段,強行把木蘭包裝成偶像:看啊,一個女人都知道盡忠盡孝,你們還不學起來。

我更相信後者。

03

詩的結尾,更加戲劇化。

木蘭回到家鄉之後,是這樣的場景: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

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

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

這段寫的真好。木蘭成了英雄,即將返家,官府早已通報家人。老父親老母親相互攙扶,顫巍巍出城迎接,姐姐也打扮起來。這都是人之常情。

刻畫最傳神的是弟弟。此時,他已經是家裏唯一的壯男,姐姐是替父從軍,其實也是替他從軍。弟弟和父親一樣,肯定會心存感激,甚至愧疚。所以他沒有出城迎接,而是在家殺豬宰羊,張羅酒菜。

到家之後,木蘭一改“壯士”形象,瞬間化身小姑娘: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

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

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有沒有讀出熟悉感?沒錯,還是經典的戲劇原理,反轉。一幫糙漢子突然發現同行十二年的火伴,居然是個女人。多麽富有戲劇性。

電影《看不見的客人》結尾,調查兒子死亡的老太太,回到嫌疑犯對麵的窗前,摘掉美瞳,撕下麵具,去掉假發,我們跟嫌疑犯一樣,頓時驚掉雙下巴,開始懷疑人生。

這麽牛掰的手法,木蘭詩早就用了。

關鍵還是大團圓結尾,百姓喜聞樂見,高高興興接受了教育。但邏輯上的漏洞,作者始終無法自圓。為什麽跟一個人朝夕相處十二年,卻發現不了她是女人?是木蘭顏值太辣眼?還是我們瞎了眼?

這個問題,作者似乎也意識到了。在詩的最後,既像旁白,又像借木蘭之口,給了讀者一個解釋: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兔子安靜的時候,雌雄很好區分。一旦跑起來,怎麽能區分呢?言下之意,在戰場上打起仗來,還怎麽分男女呢?

嗬嗬,這麽敷衍的理由,你以為拍電影呢?

04

細心的人可能看出來了,從頭至尾,我隻說木蘭,沒說花木蘭。

因為這也是後人加的。木蘭二字,本來已經非常女性化了,又讓她姓花,就更顯得嬌弱,更有女性符號。而這恰恰是無銀三百兩,反而印證了木蘭的虛構性。一個姑娘替父從軍建立功勳還不夠,還需要更大的反差,讓她姓花。

至柔至剛,至忠至孝,至簡至淡,古代中國所有美好的品德,恨不得都加在她身上。

明朝後期,三觀充滿酸臭,人們發現了木蘭的道德瑕疵——居然沒有裹腳。好嘛,給她裹上。

馮夢龍的視角也很獨特,他想象中的木蘭,混跡軍營十二年,回來時“依舊是個童身”。

清朝的三觀更奇葩,英雄不死,怎麽算英雄呢?於是就給木蘭安排了新結局:可汗看上了木蘭,強求做妾,木蘭不從,自刎而死。

這下又添了一個“節”,木蘭姑娘以處女之身,寧死而守節。完美。

如果曆史真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木蘭。

很多學者也認為,“萬裏赴戎機……壯士十年歸”一段,與全詩的民歌風格有明顯差異,倒有盛唐氣象,懷疑是唐人刪改補寫。

確實如此,“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放在李白、高適、岑參任何一個人的詩集裏,都毫無違和感。

不過,這跟紅學研究者是一樣的困局,再有道理,也永遠無法證實或證偽。

所以,不同意我觀點的各位,請嘴下留情。木蘭詩是樂府中的精品,創作技巧無與倫比,我沒有,也不敢否定它的文學價值。

我隻是考據癖犯了,企圖史詩互證,給大家一個新視角罷了。

好比《長恨歌》,白居易寫來,長恨綿綿,感天動地。但在袁枚眼裏,不過一個劇本而已: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觀點很獨到,但袁枚終究是白喊了。長生殿裏的故事,可比石壕村有趣多了,大眾怎麽會不唱。

吳小如老先生說,他講詩始終堅持一條,“就是揆情度理”。如果一件事不合情,不合理,必有貓膩。

《木蘭詩》不合情理的地方就很多,我隻能大致猜測故事的原本:

假設真有木蘭替父從軍,她一定是迫於無奈,也幾乎不可能在戰場立功,甚至活著的幾率都很小。

冷兵器時代,且不說女人,就算是男人,十年征戰能不能活著,要靠運氣。“將軍百戰死”,這句最真。

但沒關係,她可以活在詩歌裏,活在傳說裏。朝廷需要英雄讚歌,大眾需要新奇故事。

至於真相,誰在乎呀。

05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卻沒有一篇史詩。

我覺得原因之一,是客觀處不夠客觀,虛構處不夠放肆。

我們幾千年的文化,有豐富的神話傳奇,廣袤的戰場,多元的文化,詩歌技巧也爐火純青。宏大敘事的史詩條件,早已完備。木蘭,就是絕佳的史詩題材。可惜,隻唱了一曲讚歌。

文學價值之外,我們該怎麽看待《木蘭詩》呢?我覺得可以問問賈寶玉。

在《紅樓夢》裏,提到過一位類似的女英雄,叫林四娘。林四娘是青州恒王的一個妾,顏值高,還巨能打。後來“黃巾”“赤眉”等流寇四起,恒王被殺,而朝廷卻是個慫包,不能平亂。林四娘決定替恒王報仇,召集一眾女兵,與流寇對決。奈何力量懸殊,林四娘最終戰死沙場。

這時候,朝廷做什麽呢?歌頌。賈政是朝官,“奉恩旨”搜集英雄事跡,寫文宣揚,主題都擬好了:“風流雋逸,忠義慷慨”。

賈寶玉在賈政的要求下,也寫了一首長篇,對林四娘一通讚美。不過,曹公借寶玉之口,夾帶了一噸私貨。其中幾句是: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嘿,君臨天下的天子們,文韜武略的大臣們,你們丫的幹嘛去了?

這首詩有個生僻的名字,叫《姽嫿[guǐ huà]詩》。姽嫿,是指女人美麗嫻靜,詩中的林四娘,被冠以美稱“姽嫿將軍”。

不過,在諧音梗祖師曹雪芹的文字裏,它還有另外一層含義:

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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