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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詩壇:三大門派恩仇錄 (ZT)

(2020-09-11 18:09:33) 下一個

作者:少年怒馬

電影《東邪西毒》

01

805年春天,長安。

一個叫牛僧孺的年輕人,來到一個大宅門前。門口停滿了寶馬香車,人來人往,牛僧孺整整身上那件掉色長袍,遞上名片:

你好,我預約了劉大人,前來拜訪。

保安一看台頭是個白身,諾,門口接待室等著吧。

牛同學從上午等到下午,長安城暮鼓敲響,還沒看見劉大人的影子。他摸摸背包裏的詩文,一氣之下奪門而去。

等劉大人忙完,才想起今天還約了這個小夥子,再去尋找,早已沒了人影。劉大人哈哈一笑,並沒有當回事。

這個劉大人,是當時的禦史中丞,名叫劉禹錫。

02

在唐代,禦史中丞往往是宰相的預備人選,當時的劉禹錫才32歲,為什麽能做這個高位?有必要交代一下。

禦史台是中央行政檢查機關,對皇帝負責,權力非常大,可以罷免任用官員。禦史台員工層叫監察禦史,一把手叫禦史大夫,二把手就是禦史中丞。

但在中唐,禦史大夫往往空缺,這二把手,就是實際的一把手。

劉禹錫剛進禦史台,還是一個職場菜鳥,但他運氣實在太好。當時正趕上皇帝換屆,劉禹錫就進入了太子李誦的政治集團,李誦即位,廟號唐順宗。

可是,唐順宗一點也不順,剛一上位就癱瘓在床,國家大事全交給原來的太子侍讀王叔文。

王叔文很欣賞劉禹錫,一通操作,讓他做了禦史中丞。

從一個小小的縣尉(類似現在的縣公安局局長)到禦史中丞,劉禹錫隻用了四年,這是火箭速度。

從他後半生長達23年的貶謫生涯看,他一生的好運,全用在這幾年了。

在他的團隊裏,還有個叫柳宗元的好兄弟,他們春風得意,風頭無二。中唐第一個門派閃亮登場,江湖人稱“劉柳”。

此時的劉柳一定不會想到,他們現在對牛僧孺的愛答不理,日後將變成高攀不起。

“小牛同學,我看好你!

說話的是一個38歲的中年男子,身材稍胖,短胡子,不怒而威,正是大唐文壇的又一掌門人,名叫韓愈。

這就是咱們要說的第二大門派——“韓門”。

03

韓愈這樣的大咖,為什麽要把一個窮小子拉進他的朋友圈?除了小牛同學有才華,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讓我們回到兩年前。

彼時,韓愈是大唐最高學府——國子監的教授,他正在掀起一場古文運動,一篇《師說》,一篇《論天旱人饑狀》,讓他坐上大唐第一名師寶座,在上進無門的年輕人群體裏,韓愈是名副其實的KOL。

那篇揭露社會陰暗麵、讓朝廷減稅的《論天旱人饑狀》,為韓老師贏得了一片叫好,和朝廷洶洶的怒氣。

一道聖旨劈下來,把他貶到廣東陽山,韓愈南下務工,職位是陽山縣令。

韓大掌門與劉柳雙雄的嫌隙,由此開始。

貶謫途中,韓愈越想越不對勁:雖然文章是我寫的,可是去關中旱區做市場調研,是你劉禹錫柳宗元提的議,為啥我這麽慘,而你倆不降反升?於是提筆寫道:

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

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否?

……

一年後,韓愈表現不錯,朝廷開恩,讓他去做江陵最高法院院長。可是上任途中,又遭到一位湖南觀察使的阻撓,這個官有多大呢?大概比現在的副省長略低一點,他的名字叫楊憑。

楊副省長是怎麽阻撓韓愈的,曆史記載比較含糊,隻知道他確實阻撓了。

有趣的是,楊副省長很快也在鬥爭中下放,慘兮兮寫詩:

雲月孤鴻晚,關山幾路愁。

年年不得意,零落對滄洲。

不過,這時的楊副省長也沒想到,“零落對滄州”的不止是他,還有他的女婿——柳宗元。

故事到這裏,韓愈與“劉柳”的嫌隙進一步加深。

他在《永貞行》寫道:

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

……

一朝奪印付私黨,懍懍朝士何能為?

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

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

……

太上皇的棺材板還沒釘上,這幫小人就篡權了。他們夜裏密謀勾結,第二天就能當大官。白天公然大肆受賄,珍珠堆滿金盤,我們這些正直的人,能做什麽呢?

從後來韓愈與劉柳的偉大友誼來看,這裏的“小人”不包括劉柳,但矛頭對準的,確實是劉柳的隊友。

請注詩名裏的“永貞”二字,這是唐順宗的年號。王叔文掌權後,帶領“劉柳”一幫人,開展了一係列革新運動,就稱作“永貞革新”。

今天來看,這場半路夭折的革新運動,對朝廷並沒有什麽貢獻,卻暴露出這幫人幼稚的政治水平。在奪權的陰影下,他們用人沒有把關,演變成一個爭權奪利的小幫派。

植物人唐順宗很快讓位、死去,新皇帝唐憲宗上位:革新?革個毛新,還是革你們的命、革你們的職吧。

小幫派兩大頭目王叔文、王伾被殺,其他八個人,貶到蠻荒之地做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

後麵的事大家比較熟悉。劉禹錫被貶到朗州(今常德)作司馬,唱著“論成敗,人生豪邁”,開始了他的詩豪生涯。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在那個“千山鳥飛絕”的地方“獨釣寒江雪”。

晚唐羅隱有一句詩,寫諸葛亮壯誌未酬的,我覺得簡直為“劉柳”量身定製,叫做“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他們有才華、有膽量、有改革的決心,可惜運氣實在太差。

劉柳下課了,韓老師門前,卻敲響了上課鈴。

04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我對課堂的向往。穿過幽暗的歲月,來到國子監的講堂。

熬過貶謫生涯,韓愈回到長安,大開門庭,全麵擴招。

對待被劉禹錫忽視的那個牛僧孺,韓老師放下身架,親自登門拜訪。還策劃了一場事件營銷,在牛僧孺門口寫上幾個大字:韓愈來訪牛僧孺,不遇。

這太給麵子了,牛僧孺從一介白身一夜爆紅,登上大唐頭條。

苦吟派大當家前來拜師,用“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敲開了韓老師的大門,他叫賈島。

韓老師未及關門,一陣陰風吹來,門外立一人,正是鬼才李賀,他帶著雁門關的殺氣,使出一句“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窮瞎子”張籍來了,一見麵,就亮出“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那是名鎮江湖的杜甫心法。韓老師激動不已,來來來,話筒給你。

還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孟郊,也來了,韓老師趕緊擦擦椅子,輕輕推過去——這是第二把交椅。從此,韓門弟子多了另一個稱號,叫“韓孟”。

不過,當時的政壇波詭雲譎,人事交錯,韓門弟子並非固若金湯。

那一天,韓老師正在點名,一個個都答了到,他又點出一個同學:

“李紳”

沒人說話。韓老師瞅著一個空座位:

“李紳呢?”

張籍從椅子上站起來:

“報告老師,李紳轉校了。”

“轉哪兒了?”

“白居易剛辦的新樂府補習班。”

韓老師眼睛一瞪:

“把他給我找回來。”

張籍支支吾吾:

“韓老師......我也想轉”

沒錯,這個李紳,就是“鋤禾日當午”那位,因為這首詩太過出名,我們印象中的李紳,總是一個苦哈哈的老農形象,然而都是假象,後麵會說。

李紳逃離韓門,促進了另一門派的崛起——以白居易、元稹為首的新樂府門派。

05

有必要先解釋一下,為什麽說李紳是逃離韓門?

這要從韓愈寫《師說》的前一年說起。

那一年,李紳作為一個落榜生在長安遊蕩,睡網吧,吃泡麵,經常在青樓大道吟誦他的詩句: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好詩!”

一個叫呂溫的人說道:“我幫你推廣。”

呂溫這麽說,也這麽做了,在大唐禦史台詩友群裏,他每天都用這首詩刷屏,還給他站台:我看這個人啊,以後必做卿相。

原話是:“吾觀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為卿相”。

劉禹錫:嗯,不錯。

柳宗元:牛掰!@老韓,你覺得呢?

韓愈沉思良久,發來一句話:

我已經給他報名科考了。

都是愛才之人啊。

這一年,韓愈向主考官推薦了十個優秀青年,六人中榜,其中一個就是李紳。

加入元白補習班,當然要備上見麵禮。

這不難,不就是寫詩嘛,刷刷刷,李紳出手就是20首,裝訂成冊,名叫《樂府新題》。

如今李紳的《樂府新題》20首早已遺失,不過從他《憫農》裏“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一句,不難猜出大概風格。

一下子來20首,元稹太高興了,馬上響應,寫下《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白居易更激動,丟過來厚厚一遝:《新樂府》50首。

這裏有“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賣炭翁》;

有“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的《杜陵叟》;

有“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的《紅線毯》;

有“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秦中吟》。

中唐詩壇,一個強大的門派緩緩崛起,他們用古樂府詩的形式,針砭時弊,反映現實,校門口是白掌門親手題的牌匾,叫“新樂府”。

前麵說,張籍也要轉學。韓老師是什麽心情,我們不能亂猜。但扒扒韓愈和白居易的詩集,發現三首小詩,很有意思。

某個春天,韓愈約張籍、白居易在長安曲江見麵。張籍來了,白居易卻放了鴿子。

事後,韓老師賦詩一首,題目叫《與張籍遊曲江,寄白居易》(原題太複雜我簡化了)詩是這樣寫的: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台。

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重點在後兩句:

曲江景色這麽好,老白你忙啥呢不過來?

白居易回信,題目叫《酬韓侍郎、張博士雨後遊曲江見寄》: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遊。

何必更隨鞍馬隊,衝泥蹋雨曲江頭。

韓侍郎即韓愈,張博士即張籍

我院子裏櫻花開了,在家玩呢。曲江人擠人,路況不好,我才不去湊熱鬧。

韓愈:……

很久之後,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白居易主動向韓愈示好,題目叫《久不見韓侍郎,戲題四韻寄之》:

近來韓閣老,疏我我心知。

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

老韓啊,你不鳥我,我是知道的。你是大咖,是幹大事寫大文章的,哪看得上我寫小詩的。

韓愈:……

以上這些,如果算是文人之間的小摩擦、小玩笑,正如白居易所說是“戲言”,那也無傷大雅。

可是後麵發生的事,對劉柳、元白、韓孟來說,就是真正的考驗。

06

這一年,淮西叛亂,朝廷大軍討伐。

行軍大元帥,是一個叫裴度的人。這個人很少寫詩,大家可能不熟悉,隻要記住他是個大牛人就行了,當時人們對他有個稱號:“郭子儀再世”。

中晚唐有名的大詩人,很多都受過他的影響。

韓愈就是其中一位。

去淮西平亂,裴度讓韓愈做行軍司馬。韓老師不負眾望,出謀劃策。那一丈打的猛如虎,淮西很快平定。

朝廷終於在藩鎮麵前揚眉吐氣一把,唐憲宗龍顏大悅:升職,加薪。

裴度,搬進了宰相辦公室。韓愈,換了吏部侍郎的名片。

眾所周知,韓老師為人又剛又硬,他要是隻想當官,就不會是文壇大宗師了。

吏部侍郎的椅子還沒坐熱,就發生了迎佛骨事件,簡單說,就是唐憲宗佞佛,求長壽,勞民傷財大搞佛事,韓愈用一篇《論佛骨表》,把唐憲宗罵得狗血淋頭。

真是吃完一塹,還有一塹。

這篇文章,給韓老師贏得一張開往潮州的船票,更苦的貶謫生涯,即刻啟程。

他在給侄子的告別信裏寫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不過請放心,這一年,韓大掌門的這把老骨頭還硬朗,收骨的人是劉禹錫。

幾乎是同時,劉禹錫的老母親去世,在扶棺返鄉的路上,又得到柳宗元去世的噩耗。

劉柳派一生一死,韓門大當家流放潮州,這時的孟郊也已去世好幾年。

兩大門派,寂寥蕭條。

與之對應的,是“元白”門派再創巔峰。

在這兩年裏,白居易如願以償調往杭州,一邊風花雪月,一邊勤政為民,現在西湖裏的白堤,就是他的傑作。

元稹和李紳雙雙擔任翰林大學士,與李德裕一起談笑風生,人稱“三俊”。

還記得開頭那個叫牛僧孺的年輕人嗎?現在,該他出場了。影響中晚唐所有詩人命運的“牛李黨爭”即將開始。

07

“牛李黨爭”背景非常複雜,牽涉人物眾多,持續長達40年,很難在短篇裏講全麵,可它確實事關詩人們的命運。有必要簡單聊幾句:

在唐代,門戶出身還很重要,一個人能不能做官,才華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拚爹、拚爺、拚家譜。李白為什麽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因為他是商人家庭。

到了中唐,人們越來越發現這個風氣的弊端,階層都固化了,還奮鬥個毛線。黃巢為什麽造反?不造反不行啊,出身不好,一身才華沒處用。

怎麽打破固化的階層呢?科舉改革。改革的目標就一個:打破豪門壟斷,公平競爭。韓愈一輩子都在忙這個事。

這樣一來,科舉就變成了門閥貴族與新興庶族之間權利鬥爭的工具。

公元821年,矛盾終於激化。

這一年抓科舉工作的兩個人,一個叫錢徽,一個叫李宗閔。考試結果出來,中榜的考生剛要開香檳,一道聖旨下來:重考。

上書要求重考的,是元稹、李紳和李德裕,他們一口咬定這次科舉有貓膩。你是不是有個疑問,李紳不是庶族代表嗎?

事實是你想多了,李紳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後代,祖上是跟唐高宗李治混的。他可以為勞苦大眾說話,但並不代表他會為此放棄政治資本。

有趣的是,這次重考,主考官是白居易。重考的結果是,錢徽、李宗閔確實徇私枉法,上榜的都是他們這一派的親戚,這是實錘黑幕,二人都被貶謫。

元稹、李紳,屬於是李德裕戰隊,李宗閔屬於牛僧孺戰隊,“牛李黨爭”的第一槍正式打響。

請注意,曆史上大多黨派鬥爭,都不能簡單粗暴地劃分好人壞人,那是腦殘影視劇裏才幹的事。

就像王安石變法。新黨王安石、舊黨司馬光,不新不舊蘇東坡,誰好誰壞呢?

大老板宋江站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下,說我們隻殺貪官,不擾民,可他管不住李逵的大板斧。

牛李兩黨也是這樣,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還有人既是君子也是小人。

連後來的唐文宗也抓狂說:“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

這是牛李黨爭的開局,李黨勝出。

李德裕晉升為禦史中丞——就是劉禹錫風光時的崗位。李紳獲賜紫金魚袋,任中書省舍人,元稹晉升副宰相。

連白居易也跟著沾光,調往長安,走馬上任中書省。

緊接著,是兩黨的白熱化鬥爭。

元稹指著裴度的豪華辦公室,先喊出他的小目標:宰相,我要當正的。

李紳緊隨其後,指著韓愈義正嚴辭:韓書記要給我匯報工作!

是的,此時的韓愈也已調回朝廷,任京兆尹,類似長安市委書記。

眼看雙方就要砸電腦掀桌子了,一個陰險的聲音傳來:

都別爭了,誰當宰相,我說了算。

說話的人叫李逢吉,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更大的勢力——官宦集團。

熟悉這段曆史的朋友都知道,宦官幹政一直是晚唐的毒藥,他們權勢熏天,連當時的皇帝唐穆宗就是宦官扶持上位的。

但宦官再厲害,也不能當宰相呀,這不合禮法。

咋整?

很簡單,扶持聽話的上位。

李逢吉不是宦官,但他跟宦官是戰略合作夥伴。為了抑製勢頭正盛的李黨,由李逢吉出麵,扶持牛黨。

這個牛黨宰相不是別人,正是牛僧孺。

這一局牛黨勝,李德裕、李紳、元稹、裴度,統統下課。

這次衝擊沒有波及韓愈,因為他剛剛去世。幾年前,孟郊、李賀先後去世。幾年後,元稹也在貶謫途中暴斃,享年50歲。

文壇三大門派,風雨殘燭。

08

可是牛李黨爭還在繼續。

在此後的40多年裏,它跟王安石變法一樣,這局你贏,下局我贏,此消彼長,直到夕陽近黃昏。

十年後的一天,劉禹錫還在各地輾轉顛沛,路過揚州,遇見身為宰相兼淮南節度使的牛僧孺。

酒過三巡,在尷尬的氣氛裏,牛僧孺賦詩一首。這首詩才氣一般,但很有內涵,各位認真看:

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

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樽前見在身。

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

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後塵。

“粉署”是尚書省別稱,大概意思是:

老夫混尚書省四十年,當時的牛人還剩幾個。

別再說浮浮沉沉那些事了,喝酒喝酒。

把功名利祿當作一口痰,才能欣賞大好河山。

老劉啊,我這是醉話,說得直,你別介意哈。畢竟,我當初拿著文章到你府上求見,也吃了你不少土。

一滴大汗從劉禹錫花白的鬢角落下:你牛,你牛。

他也回詩一首,叫《酬淮南牛相公述舊》,這首詩對於喜歡劉禹錫的人來說,簡直不忍卒讀,他寫道:

少年曾忝漢庭臣,晚歲空餘老病身。

初見相如成賦日,尋為丞相掃門人。

追思往事谘嗟久,喜奉清光笑語頻。

猶有登朝舊冠冕,待公三入拂埃塵。

他把牛僧孺比做漢代的大文豪司馬相如。“忝”是羞愧,詩意大致是:

當時我作重臣時太年輕,慚愧呀,現在隻剩一身病。

第一次看你的文章,司馬相如再世啊,就知道你會做宰相,我願做你的掃門人。

往事不堪回首,我們還是把酒言歡吧。

回頭我穿上舊朝服,為你輕輕擦掉座椅上的塵土。

讀完什麽感覺?

這是“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的劉禹錫嗎?是“九曲黃河萬裏沙,浪淘風簸自天涯”的詩豪嗎?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

詩人老了。

沒過多久,牛僧孺也遭貶謫,召回長安,很快去世;

李德裕更悲催,貶到海南崖州,客死他鄉。時人有詩:“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沒錯,豪門貴族出身的李德裕,也提拔過眾多孤寒之士。

牛李黨爭落下帷幕,沒有贏家。

09

詩人們像是突然認清了一個現實:什麽牛黨李黨,都幹不過閹黨。我們練的是詩文章法,閹黨練的是葵花寶典。

算了,把大唐交給年輕人,交給命運,大家養老去吧。

於是,這群文壇老前輩、老幹部紮堆洛陽,拿出養老金,蓋大宅,喝小酒,在白居易的豪華府邸裏,裴度來了,劉禹錫來了,張籍、令狐楚也來了。

他們享受著難得的詩酒年華,在無限好的夕陽裏,等待黃昏降臨。

劉柳、元白、韓孟,三大門派風格不同、體裁不同,所在的政治團體也不同,但他們的內核是一樣的,都是直言上書,針砭時弊,為了讓那個時代更好。

韓愈在《論天旱人饑狀》裏揭露時弊,要求朝廷減稅,柳宗元就在《捕蛇者說》裏大喊“苛政猛於虎”。李紳寫“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白居易就聲援“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他們,都踐行著白居易的信條:“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他們,其實是一類人。

就連他們崇拜的宗師,也都是那個痛哭的人——杜甫。

韓愈寫“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白居易就在李杜詩集後寫“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

元稹更厲害,給杜甫寫了墓誌銘,並用違反廣告法的語言推廣杜甫:“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劉柳、元白、韓孟這三大CP,又相互配對,自由組合。

韓愈柳宗元盡釋前嫌,惺惺相惜,他們的組合叫“韓柳”,劉禹錫、白居易又親如兄弟,叫“劉白”。

君子和而不同,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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