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作家檔案
本文作者
阿城,原名鍾阿城,1949年出生於北京,祖籍重慶。1968年下放山西插隊,並開始學畫。為到草原寫生,到內蒙古插隊,後到雲南建設兵團農場落戶。1979年回北京,幫助其父鍾惦棐撰寫圖書《電影美學》,經範曾推薦到《世界圖書》雜誌任編輯。198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棋王》,之後成為專業作家、編劇。自稱雜家、文字手藝人。著有《棋王》《威尼斯日記》《常識與通識》等。
作者 :阿城
阿城漫畫像,1985年
原編者的話:阿城生而有幸,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不幸的是,因為影人父親對藝術信念的執著,早早在政治因襲之中體會到身份有別、逆來順受的道理。幾十年輾轉南北、深入村野的經驗,也構築出阿城的世俗空間。
在阿城看來,世俗是中國文化的宿命,追根究底,那些所謂的文藝,無非也是大俗而已。世俗空間之中的聲光色相和曆史進程,隻是活生生的多重實在,並非好壞興亡所能剔分的。
誠然,將文化以世俗的姿態一以概之,難免有畫地自限之虞。但當這些二十多年前的字句,仍能映射出當下的某些細節,我們還是驚出一身虛汗。
魯迅為什麽老要走呢?
我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組織去北京阜城門內的魯迅博物館參觀,講解員說魯迅先生的木箱打開來可以當書櫃,合起來馬上就能帶了書走,另有一隻網籃,也是為了裝隨時可帶的細軟。
我尋思這“硬骨頭”魯迅為什麽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覽,大體明白周樹人的後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體,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租界,中國還真有地方可避,也幸虧民國的北伐後隻是建立了高層機構,讓魯迅這個文化偉人鑽了空子。
不過這也可能與周樹人屬蛇有關係。蛇是很機敏的,它的眼睛隻能感受明暗而無視力,卻能靠腹部覺出危險臨近而躲開,所謂“打草驚蛇”,就是行路時主動將危險傳遞給蛇,通知它離開。蛇若攻擊,快而且穩而且準而且狠,“絕不饒恕”。
說到有地方可躲,若有當年魯迅的條件,我看沒有哪個願意去歐洲來美國,水土不服就是很大的問題,更不要說世俗規矩相差太多。
一九八四年我和幾個朋友退職到社會上搞私人公司,當時允許個體戶了,我也要透口氣。其中一個朋友,回家被五〇年代就離休的父親罵,說老子當年腦瓜掖在褲腰帶上為你們打下個新中國,你還要什麽?你還要自由得有邊沒邊?
我這個朋友還嘴,說您當年不滿意國民黨,您可以跑江西跑陝北,我現在能往哪兒跑?我不就是做個小買賣嗎?自由什麽了?
我聽了真覺得擲地有聲。
我從七八歲就處於進退不得,其中的尷尬,想起來也真是有意思。長大一些之後,就一直捉摸為什麽退不了,為什麽無處退,念自己幼小無知,當然捉摸不清。
其實很簡單,就是沒有了一個可以自為的世俗空間。
批判,很像累久了的一個懶腰
以一個超現實的新中國為號召,當然凡有誌和有熱情的中國人皆會趨之,理所當然,厚非者大多是事後諸葛亮,人人可做的。
這個超現實,也是一種現代的意思,中國的頭腦們從晚清開始的一門心思,就是為迅速變中國為一個現代國家著急。凡是標明“現代”的一切觀念,都像車票,要搭“現代”這趟車,不買票是不能上的。
看一九八〇年以前的中國大陸,你就能由直觀覺出現實與觀念有多大差距,你會問,現代在哪裏?超出了多少現實?走馬觀花,下車伊始就可以,不必調查研究,大家都不是笨人。
但是,看一九六六年的中國,你可能會在“藝術”上產生現代的錯覺。
六六年六七年的“紅海洋”“語錄”歌、“忠”字舞,無一不是觀念藝術。想想《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可以譜上曲唱,不靠觀念,休想做得出來。你現在請中國最前衛的作曲家為現在隨便哪天的《人民日報》社論譜個曲,不服氣的盡管試試。李劫夫是中國當代最前衛的觀念作曲家。
“紅海洋”也比後來的“地景藝術”早了十年,毛主席像章可算做非商業社會的“普普藝術”吧。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門外大街看到一麵牆壁紅底上寫紅字,二十年後,八六年不靠觀念是搞不出來的,當時卻很輕易,當然靠的毛澤東的觀念,靠的是“解放全人類”的觀念。
凡屬觀念,一線之差,易為荒謬。比如“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觀念認為“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樣一種超現實國家的觀念與努力,近十多年來,很多中國人不斷在批判。當然不少人的批判,還不是“批判”這個詞的原義,很像困狠了的一個哈欠,累久了的一個懶腰。
我呢,倒很看重這個哈欠或懶腰。
原罪,中國人根本就懷疑
中國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塊長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裏有這個字,是象形的雞巴,學名稱為陰莖,中國人什麽都講究個實在。我前麵已經講過中國人對祖先親緣的重視。
母係社會的祖是“日”,寫法是一個圓圈當中一點,象形的女陰,也是太陽。中國不少地區到現在還用“日”來表示性行為。甲骨文裏有這個字,因為當中的一點,有人說是中華民族很早就對太陽黑子有認識,我看是瞎起勁。
比起父係社會的“且”,“日”來得開闊多了。
後來父係社會奪了這個“日”,將自己定為“陽”,女子反而是“陰”,父者千慮,必有一失,搞不好,這個“日”很容易被誤會為肛門的象形。
中國古早的陰陽學說,我總懷疑最初是一種奪權理論,現在不多談。
男人自從奪了權,苦不堪言,而且為“陽剛”所累。世俗間頹喪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頹喪。
女子在世俗中特別韌,為什麽?因為女子有母性。因為要養育,母性極其韌,韌到有俠氣,這種俠氣亦是嫵媚,世俗間第一等的嫵媚。我亦是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
明末到中國來的傳教士,主張信教的中國老百姓可以祭祖先,於是和梵蒂岡的教皇屢生矛盾。結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國教民祭祖的時候,上帝的中國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穌會教士利瑪竇明末來中國,那時將“耶穌”譯成“爺甦”,爺爺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複活的奇跡,真是譯到中國人的心眼兒裏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實在吸收不了中國人,在中國人看來,進天堂的意思就是永遠回不到現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風絕症,複活,等同特異功能,對中國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國人根本就懷疑,拒絕承認,因為原罪隱含著對祖宗的不敬。
任何時候,沙漠都在心裏
大陸人總講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麽都有,端看你要什麽。比如你可以訂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書,很快就來了,端看你訂不訂,這怎麽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一九四九年居留下來的大陸人,保持著自己帶去的生活方式,於是在大陸已經消逝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裏。
你們若是喜歡看香港電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沒有電影學院的。依我看香港的電影是在讓人驚奇。以香港的人口計算,香港好演員的比例驚人。你們看長毛魚,五花八門都演的,我看她演阮玲玉,裏弄裏人言前一個轉身,之絕望之鄙夷之蒼涼,柏林電影獎好像隻有她這個最佳女演員是給對了。
香港演員的好,都是從世俗帶過來的……
那次我回去做飛機到北京,降落時誤會是迫降,因為下麵漆黑一片。入得市內,亦昏暗,飯館餐廳早已關門,隻好回家自己下一點麵吃,一邊在燈下照著水開,一邊想,久居沙漠而不知是沙漠呀。
選自阿城《閑話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