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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魯迅這“硬骨頭”為什麽老要走?

(2020-08-04 10:40:39) 下一個

作家檔案

本文作者

 

阿城,原名鍾阿城,1949年出生於北京,祖籍重慶。1968年下放山西插隊,並開始學畫。為到草原寫生,到內蒙古插隊,後到雲南建設兵團農場落戶。1979年回北京,幫助其父鍾惦棐撰寫圖書《電影美學》,經範曾推薦到《世界圖書》雜誌任編輯。198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棋王》,之後成為專業作家、編劇。自稱雜家、文字手藝人。著有《棋王》《威尼斯日記》《常識與通識》等。

 

 

魯迅這“硬骨頭”為什麽老要走?

 

作者 :阿城 

 

 

阿城漫畫像,1985年

 

 
 
 

原編者的話:阿城生而有幸,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不幸的是,因為影人父親對藝術信念的執著,早早在政治因襲之中體會到身份有別、逆來順受的道理。幾十年輾轉南北、深入村野的經驗,也構築出阿城的世俗空間。

 

在阿城看來,世俗是中國文化的宿命,追根究底,那些所謂的文藝,無非也是大俗而已。世俗空間之中的聲光色相和曆史進程,隻是活生生的多重實在,並非好壞興亡所能剔分的。

 

誠然,將文化以世俗的姿態一以概之,難免有畫地自限之虞。但當這些二十多年前的字句,仍能映射出當下的某些細節,我們還是驚出一身虛汗。

 

 
1

 

魯迅為什麽老要走呢?

 

 

我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組織去北京阜城門內的魯迅博物館參觀,講解員說魯迅先生的木箱打開來可以當書櫃,合起來馬上就能帶了書走,另有一隻網籃,也是為了裝隨時可帶的細軟。

 

我尋思這“硬骨頭”魯迅為什麽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覽,大體明白周樹人的後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體,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租界,中國還真有地方可避,也幸虧民國的北伐後隻是建立了高層機構,讓魯迅這個文化偉人鑽了空子。

 

不過這也可能與周樹人屬蛇有關係。蛇是很機敏的,它的眼睛隻能感受明暗而無視力,卻能靠腹部覺出危險臨近而躲開,所謂“打草驚蛇”,就是行路時主動將危險傳遞給蛇,通知它離開。蛇若攻擊,快而且穩而且準而且狠,“絕不饒恕”。

 

說到有地方可躲,若有當年魯迅的條件,我看沒有哪個願意去歐洲來美國,水土不服就是很大的問題,更不要說世俗規矩相差太多。

 

一九八四年我和幾個朋友退職到社會上搞私人公司,當時允許個體戶了,我也要透口氣。其中一個朋友,回家被五〇年代就離休的父親罵,說老子當年腦瓜掖在褲腰帶上為你們打下個新中國,你還要什麽?你還要自由得有邊沒邊?

 

我這個朋友還嘴,說您當年不滿意國民黨,您可以跑江西跑陝北,我現在能往哪兒跑?我不就是做個小買賣嗎?自由什麽了?

 

我聽了真覺得擲地有聲。

 

我從七八歲就處於進退不得,其中的尷尬,想起來也真是有意思。長大一些之後,就一直捉摸為什麽退不了,為什麽無處退,念自己幼小無知,當然捉摸不清。

 

其實很簡單,就是沒有了一個可以自為的世俗空間。

 

 

2

 

批判,很像累久了的一個懶腰

 

以一個超現實的新中國為號召,當然凡有誌和有熱情的中國人皆會趨之,理所當然,厚非者大多是事後諸葛亮,人人可做的。

 

這個超現實,也是一種現代的意思,中國的頭腦們從晚清開始的一門心思,就是為迅速變中國為一個現代國家著急。凡是標明“現代”的一切觀念,都像車票,要搭“現代”這趟車,不買票是不能上的。

 

看一九八〇年以前的中國大陸,你就能由直觀覺出現實與觀念有多大差距,你會問,現代在哪裏?超出了多少現實?走馬觀花,下車伊始就可以,不必調查研究,大家都不是笨人。

 

但是,看一九六六年的中國,你可能會在“藝術”上產生現代的錯覺。

 

六六年六七年的“紅海洋”“語錄”歌、“忠”字舞,無一不是觀念藝術。想想《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可以譜上曲唱,不靠觀念,休想做得出來。你現在請中國最前衛的作曲家為現在隨便哪天的《人民日報》社論譜個曲,不服氣的盡管試試。李劫夫是中國當代最前衛的觀念作曲家。

 

“紅海洋”也比後來的“地景藝術”早了十年,毛主席像章可算做非商業社會的“普普藝術”吧。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門外大街看到一麵牆壁紅底上寫紅字,二十年後,八六年不靠觀念是搞不出來的,當時卻很輕易,當然靠的毛澤東的觀念,靠的是“解放全人類”的觀念。

 

凡屬觀念,一線之差,易為荒謬。比如“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觀念認為“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樣一種超現實國家的觀念與努力,近十多年來,很多中國人不斷在批判。當然不少人的批判,還不是“批判”這個詞的原義,很像困狠了的一個哈欠,累久了的一個懶腰。

 

我呢,倒很看重這個哈欠或懶腰。

 

 

3

 

原罪,中國人根本就懷疑

 

中國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塊長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裏有這個字,是象形的雞巴,學名稱為陰莖,中國人什麽都講究個實在。我前麵已經講過中國人對祖先親緣的重視。

 

母係社會的祖是“日”,寫法是一個圓圈當中一點,象形的女陰,也是太陽。中國不少地區到現在還用“日”來表示性行為。甲骨文裏有這個字,因為當中的一點,有人說是中華民族很早就對太陽黑子有認識,我看是瞎起勁。

 

比起父係社會的“且”,“日”來得開闊多了。

 

後來父係社會奪了這個“日”,將自己定為“陽”,女子反而是“陰”,父者千慮,必有一失,搞不好,這個“日”很容易被誤會為肛門的象形。

 

中國古早的陰陽學說,我總懷疑最初是一種奪權理論,現在不多談。

男人自從奪了權,苦不堪言,而且為“陽剛”所累。世俗間頹喪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頹喪。

 

女子在世俗中特別韌,為什麽?因為女子有母性。因為要養育,母性極其韌,韌到有俠氣,這種俠氣亦是嫵媚,世俗間第一等的嫵媚。我亦是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

 

明末到中國來的傳教士,主張信教的中國老百姓可以祭祖先,於是和梵蒂岡的教皇屢生矛盾。結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國教民祭祖的時候,上帝的中國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穌會教士利瑪竇明末來中國,那時將“耶穌”譯成“爺甦”,爺爺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複活的奇跡,真是譯到中國人的心眼兒裏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實在吸收不了中國人,在中國人看來,進天堂的意思就是永遠回不到現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風絕症,複活,等同特異功能,對中國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國人根本就懷疑,拒絕承認,因為原罪隱含著對祖宗的不敬。

 

 

4

 

任何時候,沙漠都在心裏

 

大陸人總講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麽都有,端看你要什麽。比如你可以訂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書,很快就來了,端看你訂不訂,這怎麽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一九四九年居留下來的大陸人,保持著自己帶去的生活方式,於是在大陸已經消逝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裏。

 

你們若是喜歡看香港電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沒有電影學院的。依我看香港的電影是在讓人驚奇。以香港的人口計算,香港好演員的比例驚人。你們看長毛魚,五花八門都演的,我看她演阮玲玉,裏弄裏人言前一個轉身,之絕望之鄙夷之蒼涼,柏林電影獎好像隻有她這個最佳女演員是給對了。

 

香港演員的好,都是從世俗帶過來的……

 

那次我回去做飛機到北京,降落時誤會是迫降,因為下麵漆黑一片。入得市內,亦昏暗,飯館餐廳早已關門,隻好回家自己下一點麵吃,一邊在燈下照著水開,一邊想,久居沙漠而不知是沙漠呀。

 

 

選自阿城《閑話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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