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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 | 八百米故鄉

(2020-08-15 13:58:58) 下一個

作家蘇童

 

八百米故鄉

 

蘇童

 

八百米的世界, 對我們一家, 曾經是一種宿命。

在我的字典裏,故鄉常常是被縮小的,有時候僅僅縮小成一條狹窄的街道。有時候故鄉是被壓扁的,它是一片一片的記憶碎片,閃爍著寒冷或者溫暖的光芒。所謂我的字典,是一本寫作者的字典,我需要的一切詞匯,都經過了打包處理,便於攜帶,包括“故鄉”這兩個沉重而龐大的字眼。

每個人都有故鄉,而我最強烈的感受是,我的故鄉一直在藏匿,在躲閃,甚至在融化,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係列的問號。什麽是故鄉?故鄉在哪裏?問號始終存在,這麽多年了,我還在想象故鄉,發現故鄉。

1982 年夏天,在一條名叫齊門外大街的街道上居住了二十多年之後,在把四個子女都養大成人之後,我父母喬遷新居,從蘇州城最北端的那條老街上繼續往北五百米,過一座橋,再穿越一條很短、很狹窄的街道,左手是我母親工作的水泥廠,右手的工廠宿舍樓,就是他們的新家。

這次喬遷的直線距離, 沒有超過八百米,當時我在北京上大學,在千裏之外,對新家充滿了熱情的想象,因為那是新房,在三層樓上,新居的高度和抽水馬桶、陽台之類的東西已經讓我足夠興奮。我清楚地記得暑假回家的第一個下午,我在新居的陽台上眺望著遠處的風 景,懷著一種新生的心情。遠處的風景,正麵方向是水泥廠工廠區白色的大煙囪和水泥窯,側麵遠眺,能看見一家炭黑廠黑色的煙囪和黑色的廠房,在水泥窯的後麵,有京滬鐵路通過, 可惜水泥窯能看見鐵路和火車,我看不見。我從小生活的舊屋, 其實就在東南方向八百米處,我視線能及的地方,但是其他的房屋擋住了那舊屋,我什麽也看不見。

那是很多年來我們家的第一次搬遷,是在對環境汙染一無所知的年代裏,我們從一家化工廠的對麵搬到一家水泥廠和一家炭黑廠之間,從被苯酐生 產汙染的空氣裏撲向水泥粉塵和炭黑粉塵的懷抱。空氣質量對我們每一個家庭成員並沒有太多的妨礙,唯一的問題是日常生活的直徑改變了。正負八百米,我父親去市中心上班,騎自行車要多走八百米,我母親上班少走八百米,可是去看望我外祖母和舅舅們要多走八百米。

對我來說,八百米是一次直徑的擴展,美中不足的是這次擴展規模太小,我的生活從一條街到另外一條街,僅僅延伸了八百米,不能遺忘什麽,也不能獲得什麽。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故鄉”這個詞,可是我所想象的故鄉似乎並不存在於這八百米的世界裏。

八百米成為一個象征,就像一個人發現故鄉的路,很短, 也很長。

我對蘇州城北再熟悉不過了。每一條街路,每一間工廠, 甚至大街小巷裏的好多戶人家,我都知道他們的底細。但是那個地區太擁擠了,太低矮了,我從沒有機會徹底解放我的目光,我從來沒有獲得過登高遠眺一覽江山的經驗。那年夏天,我意識到我對新居的期待是一場空歡喜,三層樓,視線還是被遮蔽的。我無法獲得一個觀察者的視線,即使是描寫一條街的街景,我仍然要通過腦子裏的記憶,還有想象。

但是從文學意義上說,八百米也許可以成為一個故鄉了, 隻是稍顯局促而已。從孩提時代到二十歲,我主要是在蘇州城北的這八百米範圍內活動,成長。我的寫作,其實一直在利用這局促的八百米的故鄉,有一些事物總是在我創作過程中浮現在腦海裏,分別是河水、鐵路、工廠、河裏的客船、駁船和農用船。許多敞開的房屋的門洞,早晨和黃昏街上的人流和嘈雜的市聲。

那八百米範圍裏的居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好多人臉會在我寫作的時候悄悄一閃,進入我的記憶,那些事物,那些人,都以故鄉的名義降臨。為了寫作,我有一條虛擬的抵達故鄉之路,我習慣設定一個出發點,這是故鄉模糊的版圖中唯一清晰的地標,也就是零公裏處。我設定的所謂的零公裏處, 就是我二十歲以前居住的舊屋。

齊門外大街如今拆了一半,保留了一半,被拆去的是臨河的房屋,127 號,這個門牌號碼現在應該是消失了。那曾經是我母親的家族很多人的舊屋,一麵臨街,一麵臨河。臨街的那一側住著我大舅一家,隔著一個小小的天井,臨河的兩間屋子曾經住著我們一家和我三舅一家,而在天井的耳房裏住著我外祖母。

我三歲那年三舅買下了隔壁一戶人家的私房,住到了我們家的隔壁。這樣,一個家族的人各有門戶,卻又緊緊地靠在一起。我母親這一家家境貧困,從鎮江地區的揚中島上出外謀生,移民到蘇州,一直團結在我大舅的周圍,一起居住,一起生活。之前,在我和我哥哥出生之前,我們三家人和外婆一起住在另一條街上,東匯路南田村的一所更擁擠的房子裏,很奇怪,我後來算了一下那兩所房子間的距離,差不多也是八百米。

八百米的世界,對我們一家,曾經是一種宿命。唯一不同的是1982 年夏天的搬遷,讓我母親與這個家族分開了,分開八百米,不算很遠,但也不近。這使我母親在醃鹹菜的季節裏格外頭痛,醃菜的大缸沒法搬到新居裏去,而且,我母親特別信任我二舅的腳,認為隻有他踩出來的醃菜才好吃。現在,缸沒有了,踩缸的“腳”也不在身邊,隻好放棄醃菜了。

搬家也給我造成了麻煩,且明顯大於醃菜的麻煩。我要聽從母親的吩咐走親戚,暑假或者春節,每年最起碼兩次,要走八百米的路,回到舊屋去,見過我的外祖母,見過我的大舅大舅母和二舅二舅母,我從127 號一個大家庭的一員,變成了一個親戚,一個客人。這種新的身份讓我感到新奇,又很不自在。

而我家的房子由於是公房,已經被調配給了一個陌生的家庭。我好奇地打量過從前的家,非常悵然地發現,那確實不是我的家了,那戶人家粉刷了牆壁,改變了房子的格局,也改變了我母親家族聚居的格局,不是陌生人融入了這個家族,就是這個家族融入了陌生人的生活。

而我們這個家族,最初就是這個街區的陌生人。我父母是從鎮江地區揚中島上來到蘇州的移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我所有的身份資料上的籍貫一欄,填寫的都是揚中縣,改寫成蘇州是八十年代以後的要求,這個要求忽略了父輩的來曆, 強調了出生地的重要。自此,我的身份才與蘇州發生如此緊密的聯係。

我們這個家庭有點特別,幾家人聚攏在一起,在一個新的居留地過著家族式的生活,似乎就是要為下一代更改故鄉的名字。但故鄉的名字是不容易改變的,我們家周圍的鄰居大多是蘇州的老居民,他們早已接納了我們這個家族,但是,對於我們127 號和 125 號的日常生活,畢竟是有點好奇的。而語言問題首當其衝,語言在我們這個家族裏無法統一,我外祖母不會說蘇州話,我大舅母不會說揚中話,我的父母和舅舅們則交替使用家鄉方言和蘇州話——他們互相之間用家鄉話交流,對孩子們、對外人都說流利的蘇州話。

長輩們的家鄉方言,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讓我們這些孩子感到恐懼,就像一個隱私,唯恐給外人聽到,可惜的是,這隱私無法藏匿,因為長輩們從不以他們的家鄉為恥。

揚中島的方言聽起來接近蘇北話,而蘇州這個城市的市民文化與上海相仿,地域歧視從來都是存在的,蘇北話曆來被眾人所不齒。尤其是我的姐姐和表姐們,一旦與別的女孩子發生口水仗,必然會因為長輩們的口音受牽連。無論她們怎麽強調揚中島位於揚子江江心,屬於鎮江地區,鎮江地區是在江南,與蘇北無關,都無濟於事,通常她們得到的回答是 :鎮江話也是蘇北話,不管你們的老家在江南還是江北,反正你們不是蘇州人,是蘇北人!

我們家的下一代都為上一代的家鄉辯解過,為地理位置辯解,為口音所屬方言辯解,出於虛榮心,或者就是出於惱怒。當你為父母的口音感到惱怒時,你如何體會“故鄉”這兩個字帶來的榮耀?相反,下一代體驗的是一種隔絕故鄉和遺忘故鄉的艱難。說到底,孩子們是沒有故鄉的,更何況是我們這些農村移民的孩子。

失散,團聚,再失散,是我母親的家族在揚中、蘇州兩地遷徙生息的結局,沒有土地的家族將永遠難逃失散的命運。我母親的家族在幾十年的艱難時世裏一直聚合在一起,是一個親密的家族圈的生活,但最終,在一個快速發展變化的時代裏,一切煙消雲散,這個家族的第一代、第二代,還有第三代,最後還是失散了。

五年前,隨著蘇州齊門外大街的拆遷重建,我的大舅和三舅媽都被安置在了別的居民小區。同樣的,由於親戚關係不可避免地日漸疏遠,我甚至從來沒有去過他們的新家。我在蘇州城裏有好多表姐表哥,但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個地方, 他們的孩子紛紛到南京來求學,我設法找到他們,把這些年輕的大學生叫到家裏來,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晚餐過後,接到那些表姐表哥的電話,是致謝的電話,之後,又恢複漫長的疏遠,聯係中斷了。

我童年時代熱鬧的家族圈生活完全萎縮了, 家族對於我來說,僅僅是由直係親屬組成,每次回到蘇州,我的足跡僅限於我父親的家和我兄弟姐妹的家,甚至他們都不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每兩家之間的距離都很遙遠,遠遠超過八百米。對我來說,超過八百米,故鄉便開始模糊,開始隱匿,至此, 我的八百米的故鄉已經飄忽不見了。

摘自蘇童散文集《活著,不著急》,書中收錄了包括《女兒紅》《船》《女人的聲音》等八十餘篇蘇童散文名篇。描寫了作者對故鄉生活的細膩回憶,還有作者對童年往事和過往生活的感悟和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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