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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青春無奈

(2020-07-05 19:13:27) 下一個

青春無奈

翟永明/文

翟永明


  我的整個七十年代,都與一位朋友有關,所以,這篇文章與其說是寫七十年代,不如說是懷念一位朋友。懷念我和她幾十年前的友誼,懷念我在生長期中,與她一起度過的尷尬歲月。
  回顧整個七十年代,我發現自己的生活,並沒有什麽值得寫的大事。四川在曆史上,就是一個山高皇帝遠的盆地。啟蒙的星星之火,燒到成都來時,已經慢了半拍。成都也沒有那麽多的高幹子弟,能夠通過特殊的渠道,搞到那些內部出版的白皮書和政論書,使那些有近水樓台之便的人,率先得到精神上的洗禮。我那些年的書籍供貨渠道,是一個同學的父親。他是一個收荒匠,在文革期間,收了很多文革前,甚至一九四九年前出版的書。但是那些書,大多是描寫才子佳人的古代作品,或者西方十八、十九世紀的愛情小說。至於現代文學的掃盲,那都是在我大學畢業之後。讀到像《今天》這樣在當時全國校園中已經廣泛流傳的先鋒文學刊物時,已是我工作一年多之後。整個七十年代,在我的生活裏,除了這些不值一提的閱讀生涯,剩下的,不過都是些“女兒家情態”,更加不值一提。及至動筆,我才發現,這些“女兒家情態”,也是那個年代的特殊產物,記下來,也能從中看出:在一個轟轟烈烈的大時代底下,暗潮湧動。


  發育的煩惱

  程莉比我大兩歲,正在讀初三。她住在我家隔壁。當我從貴州搬回成都,搬到這家老公館時,她是院子裏的小孩中,第一個引起我注意的。程莉個子中等,身體其實凹凸有致,但是,在那個年代,它被巧妙地遮蔽了。不過,它又若隱若現;靠的是她雖不能穿高跟鞋,但猶如穿了高跟鞋一樣、昂首挺胸的步態。我那時也已開始發育,與她相反的是:我每天誠惶誠恐,如臨大敵,恨不得將自己身體上凸出來的部分,一巴掌摁下去。當然,這做不到。於是,我就隻能成天垂頭喪氣、聳肩縮脖地低頭走路。這養成了我日後前傾45度、埋頭走路的壞習慣。多年後,這習慣導致我頸椎後麵,突出來一個讓誰摸一下都會嚇一大跳的骨節。由此引起的頸椎病,就不必去說它了,我曾有詩為證。
  那些年,處於成長期中的我,之所以活得如此尷尬和卑微,當然是與那個年代的風氣有關。現在的女孩聽說這樣的故事,打死都不會相信。七十年代前期,也就是我進入了初中,並且發育迅猛的時候,學校裏彌漫的是昂揚的革命鬥誌,和中世紀式的禁欲風氣。“發育”,是讓女生們十分懊惱,但又不得不麵對的事。“發育”二字,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說出來就是穢詞淫字。記得有一天,上生理衛生課,正好講到了女性的生理衛生期,全班女孩的頭都恨不得鑽到桌下去;全班女孩的表情,好像都在說對不起。男生們倒是全都興奮異常,臉上全都繃著;嘴裏,卻都在傳遞著一個如同暗號式的數字——“第49頁”;老師則毫無表情,照本宣科,一字不落地將第49頁讀了一遍。下課鈴終於響了,女生們如釋重負,男生們大失所望。現實中也是如此:我們就這樣秘而不宣、偷偷摸摸、誠惶誠恐地度過了第49頁所描述的女性青春生理期。
  我和程莉就讀的是本地中學,但我兩人都是北方人。相對於成都人,我們長得又高又大;且比成都女孩發育領先3至4歲,這讓我們在學校裏總是受到指指點點。現在被稱為“太平機場”(成都有這樣一座小機場)的平胸,在那時,可是讓人羨慕的身材(這身材似乎先天就是革命的)。而發育過早的女孩,則采取與現在隆胸相反的方法,像後來上演的電影《小街》裏的女主角那樣,把自己的身體殘酷地包裹起來。
  由於恥辱的“發育原因”,我還被剝奪了參加校宣傳隊的資格。這樣的剝奪,與“黑五類”子弟的待遇,幾乎一樣。未發育的女生,挺起驕傲的、童真的胸脯,奚落著早熟女孩的落選。我還清楚地記得(因為恥辱總是讓我們的記憶最清晰),有一次,年級裏排演《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這個節目,我從小就在大院裏,與程莉她們練過多次。那一手叉腰,一手作挽韁縱馬狀的舞姿,我是蹦跳自如。但是,排練完畢,工宣隊員們在一邊,嘀咕了一陣;然後把我叫過去,東說西說,說了半天,意思是“出於革命需要”,這個節目中,我的角色換作別人了。為什麽啊,我心裏無比委屈。我清楚,別的女孩絕對沒有我跳得好。但是,在工宣隊員支支吾吾的理由中,在同學們閃閃爍爍的眼神中,我一下就明白了原因。我拿起了扔在一邊的外套,帶著含羞受辱的自卑,逃離了現場。
  那時節,江青正在搞革命樣板戲的實驗,全國上下都掀起了普及群眾性革命文藝活動的高潮。在學校,每個學期,都有一次會演,由各個年級出節目,最後在全校表演且評分。有一次我們年級準備表演朝鮮舞蹈《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在排練過程中,同學們支支吾吾地在一邊議論,閑言碎語,傳到了我的耳中。當然,傳到我耳中的話,已經變得柔和了一些,說我個子太高,不適合在其中表演。但是,我從小受大院裏一位戰旗文工團的阿姨指點,舞姿算是正宗。把我撤下來,可能眾人都於心不忍。最後,一致通過,由我領舞,扮演阿媽妮(也就是老大娘的意思)。那意思很清楚,我不必像她們那樣,將自己的短裙提到胸口處,再別一個蝴蝶結,扮成朝鮮族姑娘。我得將自己的一件白襯衣,一條裙子,改縫了半天,製作出一件“大籠大挎”(四川話:鬆垮垮的)的、朝鮮老大媽可能這樣穿,也可能不是這樣穿的“朝鮮服”。最重要的是不得有腰身。另一次,全班大合唱,我被換到後排,跟男生站在一起,隻露出個腦袋來。高中時,我們排演一個舞蹈《各民族人民團結起來》,我雖然被安排了一個角色,但似乎全民族的服裝,都不適合我。最後,在“民族”之外,增加了一個解放軍角色,那一身不分性別的軍裝,終於掩蓋住了我的女性身份,大家似乎都鬆了口氣。
  相信是同樣的原因,程莉也沒有能被吸收為“校宣”(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盡管我倆都酷愛跳舞,並且跳得很好。在那時的中學,有“班宣”“排宣”“連宣”,而“校宣”就像現在的“名模”一樣,是女孩們所向往的。它代表一種時尚,一種那個年代特殊的紅色時尚。“校宣隊員”無論男女,在學校都是令人矚目的,也是引領風潮的。在當時,“校宣隊員”這個特殊名詞,偷偷地取代了“校花”的概念(盡管它已被抹去了性的特征)。
  不能上台跳舞,使我的興趣轉向了體育。我很快就迷上了籃球,並立即發現了自己的運動天賦,成了全校女生中的籃球女王。北方人的長處,得以充分發揮,身高和速度,使我在全校的籃球賽中,處於“東方不敗”的位置。
  但是,發育的煩惱,仍然跟隨著我們。籃球隊的女孩都發育健康,穿上球服,讓我們看起來更加成熟。每次比賽,男生們都聚集在籃球架下,不懷好意地鼓著掌。這讓籃球隊的女生們,縮手縮腳,很多時候,球在中場傳來傳去,大家都不願意三大步上籃。七十年代的中學女孩,沒有電影《美國美人》中,那些啦啦隊女孩的驕傲,有的隻是革命的禁欲意識,和身體不聽指揮的恥辱經驗。這讓我練就了一手三米圈外準確定投的絕活。
  程莉自始至終地熱愛表演,哪怕在我們的大院裏,她也要跳舞給那些比我們小很多的女孩看。並且,她把她們都聚攏來,成立了一個宣傳隊,每天樂此不疲地排練。
  我不知道:我和程莉在性心理成熟度上,誰更成熟一點?因為,我意識到了性,並以為羞恥;而她,渾然不覺。她繼續地昂首挺胸,旁若無人,腳踩虛擬中的高跟鞋,走得風情萬種而不自知。我則小心翼翼地走路,夾著尾巴做人,對旁人的指點和議論,敏感到一種病態的地步。我總是穿一件我媽的寬大衣服,以隱藏自己的生理特征,而程莉,卻總是想方設法讓自己的服裝“合身”,不經意地露出身段來。比如,我總是要在毛衣外麵穿上一件外套,而她,總是單穿著一件套頭薄毛衣,就這一點點,造成了程莉的與眾不同的“氣質”。而且,她還想方設法,在當時千人一麵的服飾上,製造出一點點與眾不同來。後來有一陣子,街上流行穿藍色工裝服,她總是用硬木刷把工裝服刷得透白,與別人頗不一樣。後麵這個細節,在日後與賈樟柯合作劇本《二十四城記》時,我貢獻出來,用在了陳衝扮演的廠花上。
  也許正是這種不同,讓我和程莉成了密友。與她在一起,我感到一種安全感:畢竟,我倆差不多。和本地女孩在一起,身體上的差異,總讓我不安,甚至養成我自卑的習性。
  有那麽幾年,我們倆好得像姐妹一樣。除了白天上課,晚上睡覺之外,別的時間都膩在一起。程莉在文化宮中學讀書,與我的學校離著兩站地。那兩年,她天天一下課就到學校門口來接我,然後與我手挽手回家。我們班的同學幾乎都認識她。那兩年,我們倆不但衣服穿得一模一樣,發型也梳得一模樣,個子高矮也差不多一模一樣。可以說,我們刻意要打扮成雙胞胎模樣。與程莉在一起,我也壯了一點膽色,背也稍挺了一點,下巴也略微地抬了起來,模仿她的目中無人。走在大街上,我們倆是那樣的引人矚目,用現在流行的話講,就是酷斃了。
  回家後,我們在程莉的“閨房”裏廝磨相守。說“閨房”,實際上就是一個樓梯間,隻有五平方米左右,剛夠放一張小床和一個床頭櫃。在那個年代,小孩子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太奢侈了。我們倆總是躺在她的小床上,沒完沒了地聊天。
  不久,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這些事情,長久地困擾著我。
  一天,我與程莉去和平電影院,看《紅色娘子軍》。和平電影院的售票處人山人海。那些年,有一部電影看不容易,何況是人人皆知的電影版《紅色娘子軍》。那裏麵有人見人愛的洪常青飾演者王心剛。現在想起來,當時在我們眼裏,洪常青在電影裏的角色,與“女兒國”中的賈寶玉差不多,總是被女人圍著。他對女性的尊重和同情,以及對瓊花若有若無的那麽丁點兒曖昧(通過王心剛的眼神顧盼和那些顧左右而言它的革命話語,表現了出來),使得電影版的《紅色娘子軍》,有了一點人性的色彩,也使得王心剛成為文革時期女孩的偶像。
  話說,當時我和程莉看見電影院的陣仗,心有不甘。一心想要買到電影票,我們一左一右地從人群的兩邊往窗口處擠。沒有經曆過文革中搶購的人,絕不會想象出這種狀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擠得人挨人,有人從後麵撲到前麵人的肩上,抓住售票處的鐵欄杆,買好票的人,因此也擠不出來,隻得低下頭,從那人身下鑽出來。我們從小就去擠買搶購各種各樣的物品,早已有了經驗,仗著人小,從兩頭緊貼牆壁往裏鑽,是屢試不爽的方法。
  但是,人多,也就有渾水摸魚之人。我正接近售票窗時,突然人浪像退潮一般散了開去。又聽人群中喧鬧起來,後來才知道,革命群眾扭住了一個要流氓的人,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而被耍流氓的,正是程莉。我還沒反應過來,程莉也被送到派出所去,錄了一通口供。回來後,程莉被耍流氓的事,很快在院子裏傳開了。大人們如何反應,我不記得了,隻記得在這幫小孩中間,程莉一下變得神秘和不可捉摸起來。那時,還沒有魅力這個詞,但是,程莉在我們這些孩子心中,一下變得比她原有的形象,更漂亮了。大家一致認為:她,是我們大院子裏麵最漂亮的。而且,隱隱地,也覺得她與我們不一樣。不是嗎?怎麽沒有人對你們這些小孩耍流氓啊?
  沒過多久,新的“流氓事件”又發生了。一天傍晚,程莉從外麵回來,走在我們大院長長的甬道中。一個住在街上的男孩,從黑暗中躥出,攔住她的去路。那男孩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她,又對她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那時,天並不晚,也就八點多吧,因為心慌,也就以為是深夜了,程莉拔腿就跑,回到家後,氣喘旴籲地把紙條塞給了她媽。程莉媽媽為了怕她再被騷擾,找到我,囑咐我以後進出都與程莉一道,免得被“小流氓”乘虛而入。
  有一天晚上,其實並不太晚,十點來鍾吧,程莉在家裏睡覺。突然一聲大叫,把我們全都嚇醒了。叫聲從程莉家傳出來,我們都跑了過去。原來程莉睡得懵懵懂懂時,突然看見她的窗口上,趴著一個人。當然,肯定是一個男人,不會有女人半夜三更趴在別人牆上的。
  這下全家人嚇壞了,程莉也嚇壞了。她就要求我與她做伴,程莉媽媽也動員我過來與程莉同住。
  那天之後,我晚上也住在程莉的小屋。我們同吃同住,比平時又要好了幾分。事情發展到最後,連白天睡午覺,我們都擠在程莉的小床上。此外,好幾次的流氓事件發生,使得院裏的流言蜚語也多了起來。幾位居委會阿姨就在後麵嘀咕,說程莉在大院女孩中,挺風流的。
  一天中午,我媽四處找我,到程莉家一看,我倆正躺在床上呢。我媽一看就發火了,把我拖起來就往家走,嘴裏還嚷嚷著:“以後不準去程莉家睡覺了。”“為什麽啊?”我想不通,也對著她嚷嚷。我媽大叫一聲:“再這樣下去,你們會成為同性戀的。”什麽?同性戀?這個聞所未聞的詞,如電光石火一樣擊中了我。我的好奇心大增,非纏著我媽說清楚不行。我媽一看自己說漏了嘴,就再也不往下說了。
  我媽媽1949年前是著名的西醫醫生,也許從西醫和西方倫理角度出發,她對我和程莉這種假雙胞胎心理,有一種警惕。程莉母親卻是一個苦孩子出身的女軍人,她做夢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同性戀這種事情。她隻是心疼寶貝女兒,所以,一直喊我去陪程莉。當然,我媽堅決不同意。
  在那之後,程莉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姐,就住我隔壁,還老給我寫信。當然,內容都是關於我們二人的“革命友誼”,信中充滿了海枯石爛不變心的一些誓言。並且,每次見我都淚水漣漣的,老是央求我繼續陪她住。而我,由此也發現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盡管有時我也想擠點眼淚出來,以證明自己的友誼一點也不遜於她。但每次都失敗了。
  現在看起來,程莉不過是一個早熟的女孩,性意識覺醒得比我們都早。可是,在七十年代,在中學,早戀有一個代名詞就叫“流氓”。不管男生女生,隻要誰談戀愛,誰就是流氓。當時成都的中學,每年寒暑假,都要辦一個學習班,人稱“操哥操妹學習班”。學習班成員都是學校裏那些早熟的、正在談戀愛或者有“資產階級思想”的學生(後者包括雖未談戀愛,但喜歡穿著打扮的女生),也有不服老師和“工宣隊”管教的學生,一律地被稱為“操哥”“操妹”。“操”在四川話裏就是流氓的意思。我的好朋友小春,就曾經在學習班裏待過,但她不是“操妹”。相反,她是正麵形象。雖然貌美如花,但她情竇未開。因此,被當作正麵典型,成為學習班的看守。這是因為,被送進學習班的學生,整個假期是不能回家的,都必須住在學校,要有人看守,其實就是變相勞教(現在那些早戀、網戀、師生戀的孩子們有福了)。
  程莉在學校一直是三好生,是又紅又專的苗子,還是年級的副排長(當時成都中學都是軍隊編製)。程莉的革命日記還在學校展覽過,我還親自去參觀過,雖然,我不太相信她那些“狠鬥私字一閃念”的活思想。
  顯而易見,程莉的活思想是經得起檢驗的,有革命日記為證。但程莉的潛意識是否也經得起檢驗,因為當時還沒有心理醫生,所以,無人知曉。
  但是,我隱隱地覺得,程莉的潛意識很活躍,而且,正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這些潛意識在當時,不可能是針對男生,這一點,程莉可能連想都不敢想(想了都是女流氓,都要被送進學習班)。她隻是盲目地按照潛意識的指引,把青春萌動期裏那些多餘的激情,在對女生的“友誼”中,一點一點地消耗掉。
  幸虧,很快程莉就畢業了。按照政策,她必須下鄉。程莉母親再怎麽疼愛女兒,也隻能讓她去。程莉下到廣漢的連山公社,那是川西平原的一個富庶之地。若幹年後,四川搞改革,選擇的就是廣漢。


  廣闊天地的自由

  程莉下鄉後,我常常收到她的信,信中仍然充滿了多愁善感的語言。除此之外,看來程莉對她插隊的地方,還很滿意,
  她在信中描述:連山鬆林公社,是個花果之鄉,盛產蘋果和梨。的確,三十多年之後,從成都到廣漢修了高速公路,連山就成了有名的度假之地。每年梨花盛開的時候,成都人大量地湧到那兒,去看梨花。
  程莉除了用洋溢著詩情畫意的文筆,描寫梨花溝之外,每封信都在邀請我暑假時,去她那兒玩。到後來,這些信中,漸漸有了央求之意。我那時的興趣,已從籃球轉到了詩歌,準確地說,是詩歌寫作。在剛進初中時,我就開始愛上了詩歌,最初的啟蒙就是《唐詩三百首》。在程莉下鄉那段時間,我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原創”詩歌了。題材當然脫不了文革末期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勢,但是,我已經開始在裏麵注入一些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比如,歌頌大自然之美,裏麵也摻雜了一些古代山水詩的意境。
  程莉關於花果之鄉的華麗辭藻,終於也打動了我。於是,放假時,我以去花果之鄉買水果的理由,打動了我媽。那時,城裏的水果很少,且貴得驚人,而鄉下,由於交通不便,水果根本就賣不出價來。我就像一個跑差價的小販似的,拎著一個編織口袋,去了廣漢。
  從廣漢到連山,有四十裏路。第一次去,是程莉到車站來接的我,我們換乘了一輛破公共汽車,又搭了一段拖拉機,然後改為步行。這一段路,後來成了我經常走的地方。我坐過汽車、三輪車,也攔路搭乘過陌生人的大卡車(那時也不知害怕,也沒聽說有什麽壞人要暗算你),還跳上別人的自行車後座,行過一程。總之,就差農民趕場時推的雞公車(一種四川獨有的獨輪車,據說就是諸葛亮發明的木牛流馬)沒有搭乘過了。
  梨花溝是一個丘陵地區。程莉的生產隊就在半山坡上,從山腳一路緩坡地上去,很有層次。路兩邊都是果樹,有梨樹、李樹、蘋果樹,有杏林、橘林、氣柑林,我簡直覺得到了孫悟空的花果山,缺的就是水簾洞了。進到村裏,農民們正在吃晌午飯,他們許多人都站在院子中吃飯,房子都是矮牆隔斷的。所以,他們邊吃飯邊與鄰居隔著矮牆聊天。看見程莉和我走來,他們都與她打招呼:“家裏來人了?”程莉說:“我妹妹來了。”程莉和我早已不再作雙胞胎打扮,但應程莉的要求,我們姐妹相稱。按照程莉的主意,她是想要我和她拜金蘭、換帖子,正式結拜。我沒同意,覺得做作,為此,與她慪了兩天氣。
  程莉的房子在村子中央,整個房子都被橘子樹給遮住了。與那時的知青一樣,她和另一個女孩住在老鄉家,在側廂房。與程莉同住的女孩姓陳,我們叫她小陳。
  天晚了,程莉和小陳就在屋裏的老灶做飯。兩個人仍然用的是二三十人都夠用的大鍋,一丁點可憐的白米和玉米在鍋底跳著,看起來連巴鍋都不夠。老灶的上方,是一根很粗的麻繩,吊著一個炊壺在灶口,燒火時吐出的火苗,一會兒就將它燒開了,真夠環保。麻繩和炊壼,都被煙熏得黑漆漆的。但是,不知為什麽,我並沒有覺得不幹淨。炊壺裏燒出來的水,還有一股煙香味。
  晚上,我們吃完飯,靠在床頭聊天。程莉突然起身推開窗,隔壁院子裏的一枝橘樹,搖搖曳曳地伸進來,上麵掛滿了紅橘。程莉摘了幾個下來,扔給我。我吃了一驚,說:“隔壁的老鄉發現了不會罵你嗎?”程莉撇撇嘴:“誰稀罕啊,你以為多值錢啊。”小陳告訴我,這兒的水果太多了,也運不出去。小年還好,大年簡直泛濫成災,隻能賣給附近的場鎮,賣不了多少錢。
  第二天,一場懶覺,快中午了才起來吃飯。現在是果樹結果的時候,生產隊根本沒事幹。本來四川農村就是人多地少,哪來那麽多的農活呀。知青下鄉來,就是搶農民的飯碗。隻是,看在每個知青都有五百塊錢安置費的分上,老鄉們也就算了,因為,五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字啊。大多數知青都被安置在老鄉家裏,安置費就可以省下來給生產隊添置一些機器了。
  下午,程莉陪著我到處去轉,這兒風景宜人,民風淳樸。十裏之外的人,都互相認識。
  程莉說晚上有人要來,給我們“唱黃歌”。“黃歌”在那時是有特指的——所有與愛情有關的東西,差不多都被加了個“黃”字。愛情與下流的一步之遙,就是這個“愛”字是否說出口。所以,那時的“黃歌”,其實就是現在的愛情歌曲。文革後期,不像前期那樣氣氛緊張,雖不能公開,但在知青當中,已然開始流行唱“黃歌”。這幾乎是寂寞的知青生活中唯一的娛樂——又是一個讓如今的小年輕們笑掉大牙的事。
  晚飯前,有人來了。此人的到來,讓我吃了一驚:遠遠的,隻見來人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這倒沒啥稀奇的,那時,人人都作此打扮。關鍵是,他外麵披了一件簇新的、挺括的毛呢軍大衣。他並不把它穿在身上,而是披著,像電影裏的首長一樣。來人個子不高,但胸脯挺得比程莉還高,這讓他走起路來,很有氣度,還真有些像首長的樣子。走近了一看,隻見他高額、闊眼、方臉、劍眉。讓人注目的是他的頭發,不像當時的年輕人一樣,亂七八糟地豎著;而是精心地攏在後麵,像一個大背頭,鋥亮鋥亮的。他手上,還拎了一把二胡。二胡照說與這毛呢軍大衣配著,有些不搭調。但此人拎著,倒有點理直氣壯的和諧。總之,一眼看去,他與眾不同。
  程莉給我介紹,這是高先進,是另外一個生產隊的知青。及至高先進開口,又嚇了我一跳: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高先進自我介紹,他是徐州下來的知青,下來一年了。
  “為什麽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落戶呢?”我問他。
  他回答道:早聽說四川是天府之國,父親怕他下鄉吃苦,所以,托親戚把他弄到這兒來了。
  一陣寒睻之後,我們開始做飯。高先進自告奮勇炒菜,讓我沒想到的是,高先進的廚藝如此之好,如此之考究。在那樣粗陋的就餐環境中,他還不忘把大蔥切成一朵花,裝飾在土碗邊沿上。
  洗碗時,程莉告訴我,高先進與她,現在都被選為公社宣傳隊員,正在準備會演的節目。今晚,她特意請高先進過來唱歌,是為了用“黃歌”招待我。那時,全國人民的夥食都一樣簡樸,自然不能用於“招待”。“黃歌”,那可不是人人都會唱的。
  晚飯後,我們到了院子裏,坐在了橘樹下。所謂的“黃歌”,就是以俄羅斯民歌為主,1949年前的靡靡之音為輔;也就是那些或情深意長,或低迷頹喪,唱起來讓你渾身酥軟、喪失革命鬥誌的歌。這些歌,在知青當中很流行。當時的知青普遍對未來迷茫、無望,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這些軟綿綿的歌曲,一下就擊中了他們同樣軟綿綿、沒著落的心。
  高先進一開嗓,著實又讓我吃了一驚,他的嗓音渾厚、低沉。他也故意把聲線壓得很低,模仿著那種很少聽到的男中音。而且,他唱得與別人不一樣,多年後,我知道了他是用的美聲唱法。
  高先進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我不知他唱了些什麽,隻覺得被歌聲帶進另一重空間,一重與眼前現實無關的飽滿空間。後來,我又多次聽他唱過,知道了他唱的是《深深的海洋》《三套車》《黑眼睛的姑娘》,和一些我忘了名字的俄羅斯民歌。程莉中途也插了進去,與他一起合唱。顯然,他們早就在一起練過。程莉以前也愛唱歌,但唱得並不太好,隻是嗓音還很亮色、高亢。現在,她大有進步。
  歌聲在橘子樹下飄浮著,月亮這時已經升起,它在橘子樹上穿來穿去,好像橘子樹上掛的白燈籠。從枝葉間穿出來的清輝,把院子照得雪亮。我覺得好像身在另一個世界裏,什麽學校啊,老師啊,同學之間的不愉快或愉快,都退得好遠好遠。
  我想起那些古詩中描述的意境,大抵,也就如此了。
  夜,更深更靜了,老鄉們都已入睡了。他們肯定不知道這是些黃歌,在他們聽來,與催眠曲差不多,絕不會吵著他們。
  這時,高先進拿出隨身帶來的二胡,說:“這個時候,才能聽《空山鳥語》。”我自然更不知道《空山鳥語》是什麽,此前,我除了革命歌曲,不知道世上還有其他音樂。後來,我才從高先進那裏,知道了二胡大師劉天華,知道了《江河水》和其他的二胡獨奏曲。也是從那時起,我才了解了中國民樂。
  高先進試好弦,開弓一拉,周圍就靜了下來。我們到了一座空山(意識中是青城山),罕有人跡,唯聞鳥語,清風拂麵,泉水洗心。然後,我們好像進入了一個鳥的世界。原來鳥們跟我們一樣,有各種語言和表達。它們也要爭論、也要憤怒,也有柔聲細語和雷霆之聲。
  高先進的琴藝如何,我不知道。但皎潔的月亮、枝繁葉密的橘子樹、高高矮矮的泥巴牆,這些舞美效果讓他的琴藝增色不少。我不認為中國民樂團的那些首席二胡,一定能奏出那個夜晚梨花溝的《空山鳥語》。
  曲終了,高先進意猶未盡地說:“我再拉一曲吧。”這次,是一首歡快激昂的曲子,高先進拉得恣意瘋狂。頭和發,隨著琴弓上下擺動著,整個身子都好似要隨時從板凳上飛起來似的。他的眼睛卻不時地瞟向程莉,而後者,此時眼波閃閃,裏麵不知是淚光還是月光。
  那天之後,我也問過程莉她和高先進的關係,程莉總是回避,說他們之間是“革命友誼”。沒辦法,公社規定:知青絕對不許談戀愛。違反規定者,要被集中到縣裏,參加學習班。
  我跟著程莉,每天去參加連山公社宣傳隊的排演。以至於在後來的日子裏,我與宣傳隊的人,混得爛熟。宣傳隊的成員,全部脫產,吃住都集中在公社。我和他們一起編排舞蹈,也幫他們寫一些對口詞、宣傳語什麽的。兩個月後,他們將要參加各個知青點的會演。最後,鎮上會篩選出最好的節目,送到縣上去,參加調演。到縣上去表演,這是高先進他們的目標。
  公社宣傳隊,是由大部分知青和極少數本地農村青年組成的,用於宣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宣傳毛主席的革命文藝思想。具體的,就是普及八個革命樣板戲,普及那些千挑萬選、千錘百煉的革命歌曲和舞蹈。當時,學校有“校宣”,公社有“社宣”,部隊有“軍宣”,工廠有“廠宣”。總之,都是一樣的宣傳隊,都表演一樣的革命節目,都假定全國人民對這些革命節目,百看不厭。的確,人們真的百看不厭;因為,沒有別的娛樂活動可供選擇。這些固定的革命節目,就像體操動作中的規定動作,人們主要是在這些動作中,看看誰表演得更完美。
  比如,《白毛女》中大春和喜兒的雙人舞,程莉跳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她和一個她不喜歡的男知青共跳。她有點分男女界限,不肯把手掌全部搭在對方肩上,而是伸出兩根手指來,蜻蜓點水式地擱在男方的肩頭。由於重心不穩,她踮起腳尖時,晃了兩晃,這被高先進看見了。
  公社書記知道高先進能歌善樂,所以,讓他擔任了宣傳隊的隊長職務。高先進把自己定位為藝術總監,他的確也勝任此職。所以,他是宣傳隊的頂梁柱,除了任隊長之外,他是總監、編導、舞美,還是大合唱的指揮。同時,他還是一個一絲不苟的舞台監督。
  看見程莉在舞台上連晃兩下,高先進冒火了,於是當著所有人的麵,他指責程莉有資產階級小姐情調,沒有喜兒那種純粹的無產階級感情。程莉走到哪兒,都是那裏的寵兒,哪受過這樣的氣,當場就大哭起來,並立即罷演。我坐在一邊,心想:“壞了,按程莉的公主脾氣,肯定不會原諒高先進。”
  第二天,罷演後的程莉稱病在家。我勸她,她也不聽。我有些納悶,程莉最愛跳喜兒這一角,也最愛在宣傳隊中享有絕對主角的感覺,難道她真的就不怕高先進換人嗎?
  早飯後,高先進來了。我起身要走,程莉一把拉住我,我隻好坐在一邊。高先進笑了笑,在我對麵坐下。他對我講起宣傳隊的事,話題也自然地引到程莉身上。因為傾訴的對象是我,所以,他毫不避諱地對程莉大誇特誇:從人才到身材,從性格到人格,總而言之,是一個完人,除了偶爾會有點小脾氣。這些話是對著我說,我當然知道其實是對著程莉說的。而程莉,從剛開始的一臉怒氣,也漸漸變成滿麵春風。
  後麵的故事可想而知,二人重修舊好,並且,攜手並肩戰鬥在火熱的排練場上。高先進編節目,程莉主演,二人聲氣相通、默契配合。現在想來,頗有點像一些大導演與他們的禦用女演員之間的關係:英格瑪和麗芙·烏爾曼,伍迪·艾倫和黛安·基頓,賈樟柯和趙濤。
  在梨花溝的日子,像極了一句套語:日月如梭。但是,我必得在考試前趕回成都,繼續我的中學生涯。當我回到成都,回到學校時,我頗有當年武陵人離開桃花源,回到人間之感。那以後,學校的生活,乃至城市裏的生活,就再也不能吸引我了。
  我繼續收到程莉的來信,她在信中,詳細報道宣傳隊的近況:剛剛排完了大型舞蹈《重上井岡山》,高先進編舞,她是領舞。或者,他們的節目,剛剛在鎮上初演過,別的公社的節目,完全不能與他們相比。
  一晃就到了年底,放寒假了,我又接到了程莉的信。她告訴我,他們已代表連山宣傳隊,被選到縣上,就要參加縣上的新年會演。程莉叫我一定要去看他們在縣上的匯報演出。因為,宣傳隊的成員們,都已當我是他們中的一員。
  又一次,以買水果為由,我去了梨花溝。
  我剛到,程莉就告訴我,兩天前,發生了一件事。原來,高先進在與程莉若即若離地打了幾個月啞謎之後,決定要主動挑破那一層似乎擋在他們之間的薄紙。他寫了一封信,裏麵公開地表示要與程莉談戀愛。信中那些纏綿發燙的字眼,程莉自然沒有告訴我。關鍵在於,程莉居然將這封信交給了公社領導。我一聽就火了,馬上就開始指責她。那時,我已完全被西方資產階級文學“腐蝕”了心靈;同時,又對中國古典文學中才子佳人的故事著了迷。我覺得他們二人,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才子佳人,雖不成功,但也不能成仁啊。
  程莉非常委屈,也與我吵了起來。她說她收到信後,很緊張,也不知道怎麽辦。同時,按照以前在學校、現在在公社所受的教育,她應該把這些充滿“資產階級語言”的信,交給領導。我覺得她這套說辭,簡直愚蠢至極。而且,我認為,她真正毀了自己與高先進的這段關係。那時,我在同齡人當中,已算博覽群書,自以為已經了解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後來才知道,我的那些了解,隻能算紙上談兵);我認為不會有人把背叛自己的人,還當成最愛的人吧!我正在狠狠地批判程莉時,高先進來了。聽說我正在開程莉的“批鬥會”,他卻笑了。然後,又對著我說了一大通話,我當然知道這些話,又是說給程莉聽的。大意是讓我不要怪程莉,因為他認為程莉很單純。她為什麽做這樣的事,正是因為她的單純。他又說,現在社會上單純的人並不多了(這點我可不敢苟同,現在想起來,那會兒的人,都很單純),所以,程莉的單純,格外讓人珍惜。
  看,根本不需要我去勸解,高先進就已經原諒了程莉。不但原諒,簡直就是讚許。這讓我大跌眼鏡,其時,我正在讀《牛虻》,書中“牛虻”因為一個錯誤,挨了女友一記耳光。並且,一個耳光就導致了十八年的離別。從那時起,我才知道,現實中的愛情與書中完全不一樣。
  捐棄前嫌後,他們一如既往地去公社排練。公社領導因為高先進一直很先進,偶爾犯了小錯誤,也就既往不咎。再說在農村,男女青年都是早婚的,這些知青,在他們看來,早就該結婚了。
  我在旁邊冷眼觀察,與幾個月前相比,高先進仍然表現出對程莉情意綿綿的樣子,而程莉,仍然是享受著這情意綿綿卻似乎渾然不覺。我有時忍不住問她,她的回答也一如既往:我們是革命友誼。
  這樣“敵進我退,敵疲我擾”的愛情試探,進行了近一年。直到宣傳隊的演出,在全縣獲得第一名。
  再一次的寒假到了,這次,我沒去梨花溝,因為程莉回城了。原因是她與高先進真的戀愛了。雖然她仍在信中支支吾吾,我依然知道了。
  但是,就像30年代追求自由戀愛的小說,有了七十年代版:資產階級品酒師之黑狗崽,想要和無產階級苦孩子的根正苗紅的後代結合在一起,一定是千難萬難。他們的戀愛,受到了程莉父母的堅決反對。程莉被叫回了家,要她徹底和高先進分手。這之後的故事,又像進入了一個瓊瑤電影中的俗套:父母堅決反對,子女寧死不從。不同的是,這個戀愛故事的背後,不是貧富懸殊,而是階層懸殊。程莉的父母都是革命軍人,程莉的父親是我見到的革命軍人中,最帥的一個。高高大大、堂堂正正,大簷帽下筆挺的黃呢軍裝,使他顯得風度凜然。程莉的母親,形貌顯然就差多了。她個子不高,五官談不上好看,也許由於身體不好,她的麵容格外憔悴,布滿了皺紋。這讓我心下,有一點點為程莉的父親遺憾。但是,程莉的母親卻是出身純正的貧農之家,而且是童養媳,就像我們在許多訴苦大會上聽到的故事一樣,她是被八路軍救了後,參加革命的。這樣的組合,在當時,就是最純正的革命家庭了。反觀之,高先進多年後倒是吹噓過,他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品酒師,他的鼻子乃天下一絕:什麽樣的紅酒,隻要聞一聞,就知道是什麽級別。問題是,七十年代需要這樣的鼻子嗎?無論哪一個階層,大家一概喝的都是高粱酒、大曲酒,用得著品酒師嗎?
  有那麽幾年,程莉和高先進兩人的愛情與世俗力量,展開了拉鋸戰。在當時,屬於文藝女青年的我,將阻撓愛情的一切,都視為世俗偏見。但這一次,世俗的背景卻是革命。在那些混合了痛苦和快樂的日子裏,梨花溝再一次成了他倆的世外桃源。程莉的父母用了很多方法,包括說媒、開後門、找工作等一切能夠把她從農村調回成都的手段,想實現女兒與高先進分手的目的。但是,程莉好像中了邪似的,就是不願一個人離開。她跟父母談的條件就是:要調,就得兩個人一起調上來,都調到成都。而高先進,也鐵了心不再回徐州了。
  拉鋸戰一直持續到幾年之後,程莉終於強過了父母。她考取了成都的一所高專,而高先進,幾年後父親落實了政策(成了徐州著名的無黨派民主人士),通過一些關係,高先進最後也被調到了成都一家工廠工作。這個故事,終於有了一個大團圓結局。
  我多年後再見到程莉和高先進,是在90年代末,我專門去拜望老朋友。他們二人,在一間大約不過五十平方米的房間裏,打造了一個幸福的二人世界。所有幸福家庭所必須擁有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少。整個房間布滿了各種各樣的裝飾品、小玩意,也布滿了他們在全國各地旅遊的合影照。在他們極多主義的房間裏,我隻能側身走動,這讓我感到有些壓抑。不過,幸福隻嫌少,不嫌多。整個晚上,除了三個人在一起聊天懷舊,其餘時間,他們仍在商量,要在房內添置些什麽新的家具。程莉雖然人到中年,但說話間,仍保持著當年的天真。而高先進,仍然不斷地用“單純”來讚美她。程莉在成長過程中,被早熟的性意識煎熬,直到青年時代認識高先進,她這輩子,最終也隻愛過這個男人。的確,她是單純的。而那個時代的所有女孩,也都如她一樣的單純。

  本文選自《畢竟流行去》,翟永明/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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