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我的1976:大地震、國喪、粉碎"四人幫"
1976年4月中旬,我從烏魯木齊回到北京。四·五事件剛被鎮壓,整個北京城沉悶壓抑,謠諑交飛,人們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感。
當天晚上,我媽媽跟我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全是關於政治形勢的:第一夫人如何,老人家如何,鄧大人的事情,等等等等。這在我們母子之間還是第一次。自小到大,她從沒給我講過大道理。什麽怎麽做人、怎麽要求進步、國家人民革命傳統之類,更不是父母在家庭中使用的詞匯。這晚的一席話,像在我灌滿正統觀念的腦袋裏放了一顆炸彈,衷心震動,聽呆了。
我貿然對她說:“我抽根煙行嗎?”
“抽吧。”
一年前離開家時我還是個孩子,一年後回來,母親把我當成了大人。我過去都是偷偷摸摸學壞抽著玩兒,自此,在我媽麵前大大方方抽起煙來。
我是回來出差的。我們部隊有很多出毛病的摩托車,可著整個新疆找不到更換的零件,多年如廢銅爛鐵一般堆在倉庫。北京的供應在全國首屈一指,部隊主管長官打起北京的主意,派我回來采購零件。
我認為這事簡單,不就是修個摩托嗎,又不是找火箭推進器!
前門外有一家銷售汽車零件的門市部,我拿著采購單子就去了。門市部的老者把幾張單子看了一遍,抬起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我:“你想買這些零件?”“對,都是一些小零件吧?”“沒有。”“是嗎?有其中幾種也行。”“一種也沒有!”我傻了:“一種也……不會吧?您這兒不是……”老者轉過身去,不理我了。“同誌!”我叫道,“師傅!那哪兒能買到啊?”他頭也不回斬釘截鐵地說:“不知道!”
等到我四處碰壁簡直走投無路時,才明白不是這位老者態度不好。小小的普通摩托車零件,還真是沒有!新疆沒有,北京也沒有;軍隊沒有,地方上也沒有;在全國都是稀缺物資。當然不是絕對沒有,工廠還在,隻是產量太低,需要上天入地托關係走後門窮盡所有社會關係,才能得到。
那時,又豈止是摩托車零件,幾乎所有的商品都極度匱乏,都需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能搞到手。一斤豬肉,我也要去找並不特熟的初中同學胡斯基,他在北新橋副食店賣肉,要先打上招呼,副食店哪天進肉,他再通知我,我騎上半個小時自行車趕緊過去,這才有肉吃。用後來的話說:國民經濟已到了崩潰的邊緣。當時習以為常,在今天,這是無法想象的。
我們中學的一位老師神通廣大,是不是為了摩托車零件我忘了,反正那期間我去過他家。他家以前有私產,可能是在運動中被沒收了,現在租住在兩間逼仄的樓房裏,狹小擁擠。他喜歡鳥,在其中一間房裏養了好幾隻,最名貴的一隻鸚鵡,他說是印尼總統蘇加諾送給周總理的,他由動物園借出來養著——“聲色”不知道,“犬馬”這類東西,他簡直是愛死了。他家海外關係多,當時中美已互設聯絡處,他在美的親戚要回大陸探親訪友。他父親是知名人士,所以有關方麵提出給他換個房子。他跟我說:“我就是不換!我就要讓我們家親戚看看我住的什麽樣兒!”
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氣。
張樸在“三軋鋼”熱軋車間當工人,讓我到工廠找他玩兒,請我喝廠裏自製的鹽汽水,又冰又爽。他小腿上斑斑點點有不少燙傷,還要經常幹夜班,很辛苦,但他自己倒挺樂嗬。
左起:我、張樸、“梭克爾”
他們車間有一個師傅,三十多歲,酷好文藝理論。有一次師傅在工作間隙看一本文藝評論集,看著看著,突然把書一摔,大叫一聲:“嚴××,我就操你媽!”張樸早就嘲笑師傅看這種書,趕忙給他摩挲後背,安慰他:“師傅,息怒,息怒!誰讓你看的?活該!”書裏有一篇嚴某人的文章,大概是論述“三突出”(在所有人裏,突出正麵人物;在正麵人物裏,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裏,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創作原則的,師傅認為胡說八道,上了姓嚴的當,恨得咬牙切齒。
跟張樸同一班組的,還有一位叫小劉子,也應該三十出頭了,是我的老鄰居。在我是小屁孩時,他已是青工,家裏養了十幾隻鴿子,站在房頂上一轟,撲棱棱騰空而起,滿天空響起動人的哨音,牛逼大了。所以,他在胡同裏一站,總有一圈兒人圍著他,我是屬於擠在圈兒外說不上話的,仰視著而已。他很早就搬了家,多年沒見過。張樸告訴我說,他跟小劉子一提我,小劉子說:“小陽子呀,太熟了!”我真受寵若驚。可惜我去工廠那天,他沒上班。
小劉子的父親是國軍戰犯,中將軍銜,遼沈戰役中被俘,一直在東北服刑。他母親後來與他父親的副官結了婚,我小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個繼父。他母親是小學老師,騎一輛很舊的外國坤車,印象裏永遠穿著深色西服裙套裝,收拾得整整齊齊,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成分不好,但她儀態嚴整,不卑不亢,在胡同裏顯得另類。
在張樸嘴裏,小劉子是個賴嘰嘰、粘糊糊、不招人待見的人,車間裏誰都愛擠兌他,誰擠兌他,他都滿嘴犯賤,能跟人攪得昏天黑地。前一年,也就是1975年,特赦了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所有在押犯。他父親也被特赦了,來到北京,連個住處也沒有。他母親和繼父自然是不見,更不會收留。父親希望兒子女兒能管管他。可小劉子和他姐姐誰也不管。小劉子連自己家的地址都不告訴父親,父親隻好到“三軋鋼”來找他。他父親一來,他就開溜。老人經常在廠門外一蹲蹲一天。唯一對他感興趣的,是張樸。
1975年,特赦戰犯
張樸覺得他可憐,也蹲在牆根兒,與他聊天。問他是哪部分的,他說原本是張少帥的部下。問他軍銜,他說中將階級。問他今後想怎麽辦?老人唉聲歎氣,不發一語。我原來隻知道小劉子出身不好,這麽詳細的情況,都是張樸告訴我的。可惜張樸後來離開了工廠,小劉子和他父親的事情,就再沒聽說了。
這時,北京人對足球賽燃起了瘋狂的熱情,一有球賽,滿城的自行車像洪水、像鐵流,湧向工人體育場,在東長安街和建國門大街等接近工體的道路上,自行車遮沒了機動車道,汽車根本無法挪動。通往工體的各路公交車,則成了弱肉強食的角鬥場,隻有身強力壯者才有擠上去的希望。在工體的各個入口處,都有大批等退票的人,其中就混有後來被稱為“黃牛”的人。天生具有商業頭腦的,不論處於多麽嚴苛的環境中,總要施展他的才能。
有一天,我遇到了“三兒”,他問:“看球兒去嗎?”“不愛看。”“咳去吧!熱鬧著哪!別人想找票還找不著呢。”於是我見到了這壯觀的景象。
叫“三兒”的人很多,這位三兒有與眾不同之處,所有人叫他的時候,都發第三聲,很奇特。怎麽來的?不知道。他住在蘇州胡同東口,忘了是在哪個工廠當工人。他父親在波蘭、匈牙利等好幾個大使館當過廚師,手藝了得。我們的另一個朋友的父親,與他父親是同行,據三兒說,那位叔兒刀工好,一個饅頭能切50多片。
那天是國際比賽,國家隊對非洲某國的球隊,所以開賽之前,要全體起立奏*國*歌。三兒伸頭一看,說:“喲!小莊兒也來了。”我不明所以:“哪個小莊兒?”三兒指指對麵:“則棟啊。”主席台上,莊則棟與外賓並肩肅立,精神煥發,看上去還是個青年人。他從一個運動員一步登上了國家體委主任的寶座,這個位子以前是老元帥、副總理賀龍坐的。老帥雖死,小莊猶嫩。他此時絕不會料到,球賽結束,再過僅僅三四個月,自己便會從這個位子上滾落下來,淪為階下囚。
官場上的莊則棟會見尼克鬆
比賽開始了。我很吃驚,除了搞政治運動以外,我還從未見過中國人這麽狂熱。此前,新中國的人民都是內斂的、含蓄的、馴順的、服從命令聽指揮的。在公共場合很少表露個性,即使是參加娛樂活動,也都整齊劃一、僵硬拘謹。此刻,他們噢噢大叫,掌聲、喝彩聲、起哄架秧子的,此起彼伏,盡情宣泄被壓抑的情緒。那時,我已是一個被規訓的人,對這種氣氛感到不適,覺得這像地痞流氓的作風;加之不懂足球,不能理解人們為何如此陶醉。
我母親在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工作。1966年七八月,運動剛開始,院長聶真被打倒,造反群眾把我母親也算做了聶真反()集團的成員,揪出來批鬥,還關了四十多天。1969年隨單位下放湖北沙洋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有一年她回北京探親,探完親說什麽也不回去了。領導給她做工作,沒用;軍代表威脅說扣她工資,她說:“扣吧,你怎麽扣的將來怎麽還給我!”
她返京不歸之後這一段日子,是如何艱難,我當時沒留意,日後也沒細問,現在永遠不會知道了。記憶當中都是她堅強樂觀的一麵,比如:她每天早晨5點起床,從北京站坐無軌電車,到北海公園打太極拳,無論嚴寒酷暑,堅持了很多年。後來她跟我說:“有時候我也真不想去,但是硬逼著自己還是去了。”
這期間,她不斷給毛+周+鄧等寫申訴信,要求給我父親平反。有的信是放進郵筒寄的,有的是通過關係送上去的,還有的是直接去中()海投遞。投遞有套路,她是由朋友(好像是林秉衡)指點才知道的,方法是:進府右街,走西側(即那個海的西牆對麵)的人行道,走到那個海的西門正對麵,突然轉身過馬路,直奔西門而去,這時,自會有一位軍官從門內走出來。把信交給軍官,什麽都不用說,軍官也什麽都不會問,收了信就閃進門去了。這個方法知道的人不多,送達的可能性最大。
當然,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了。整個大局不變,某個個人身上是不會發生奇跡的。
現在想:她當年肯定是希望我留在她身邊,不遠赴新疆當兵的(我由中學應征入伍),但她沒有過絲毫的流露。我年少無知,心中隻有自己,把她表麵上的無保留支持,當了真。我高興,她就高興。她的痛苦辛酸,深埋在心底,千方百計不讓我們知道。
從上年開始,特赦國民黨縣團級以上在押犯,也陸續釋放了一些共產黨老幹部。聶真因牽扯“61人叛徒集團案”,1967年被逮捕,押在秦城監獄。在我這次回京前不久,關了8年的聶真也放出來了。我媽媽馬上去看望了他。聶不僅是我母親的老領導,與我父親1938年初在豫北就認識了,關係很深。我父親脾氣怪,有一次朱老總來晉東南,聶真要去匯報工作,讓我父親也一起去,他卻說什麽都不去。在有的人,會把這當成接觸總司令的一次機會,很正常;但在我父親,不是工作必須就不愛社交。後來在另一個場合,他還對聶說過:“我不靠這個吃飯。”這些事,聶真到老了都沒忘。解放後,我父親鮮少與人來往,聶真什麽時候跟人說起他來都說好(據魏震五)。母親給我講去聶家的情形說:“聶真看見我都哭了。”我當時隻一聽,多年後,在對母親有了更深理解時,方才想到:媽媽那天肯定也哭了。
我出差回到北京,媽媽高興壞了。洗手做羹湯,恨不得讓我一口吃成胖子。那時候我很瘦,滿臉青春痘,原來挑食,在新疆餓狠了,變成吃嘛嘛香。我多吃一口飯,她的欣慰就增加一分。可我還是隻顧自己,成天上外頭轉悠,在家裏,也是悶頭看書,不懂得分擔媽媽的操勞煩憂。
7月28日淩晨3點多,我從酣睡中醒來,聽到媽媽在另一個房間喊我。睡得糊裏糊塗,但意識到是出事了。我倒沒害怕,還按部就班地穿褲子,下了地,這才感到地板像波浪一樣起伏,房間左右晃擺不停。我朝屋門走,整個大地又上下跳動起來,屋架梁柱發出哢哢的響聲,院子裏閃過一道道藍色地光,伴有悶雷似的隆隆地聲。
但是很奇怪,我隻有驚詫,沒有災難降臨的恐懼。
跌跌撞撞穿過客廳,來到了母親的房間,隻聽見她在叫我,卻找不著人。我手把著門框循聲望去,在寫字台底下看到了她。她連外衣也沒穿,蹲伏在桌下,大喊:“地震了!快過來!快過來!”我忽然覺得挺好笑,對她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可不鑽桌子……”地聲滾滾,淹沒了我的聲音。
強震漸漸停歇下來。我們胡亂穿了衣服,走到胡同裏。胡同裏全是人。鄰居家一麵山牆塌下來一塊,據說砸到一個孩子的額頭,不重。其他人都安好,房子也沒大問題。但餘震不斷,誰都不敢再進屋了。
我家南邊的地鐵已經修通,地麵填平,工地上空空曠曠,什麽也沒有。忽然之間,那裏搭滿了各家各戶的地震棚。東西長安街兩邊、北京站前麵的廣場……凡是空地,都成了地震棚的世界。大的棚子可容幾十人,小棚子僅一人一身,什麽材料什麽樣式的都有。我家的是兩張單人木板床拚在一起,床頭床腳綁上竹竿,再用蚊帳和塑料布罩住。棚棚相挨,幾無隱私可言,發生了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們周圍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互相了解,患難中關係很好。
我和冷新根等幾個朋友去廣場上過了一夜。廣場雖不準搭地震棚,但滿是人。我們在東觀禮台上找了個地方,打了一宿撲克牌,拱豬、爭上遊、打百分兒、信不信,無非這麽幾種。那時候還沒有掛錢的。
不知為什麽我不怕地震,在地震棚裏熬了幾天,白天暴曬,晚上滂沱大雨,實在受罪。我不顧母親勸阻,回屋裏去睡了,讓老太太這份兒擔心哪!各種傳言在北京城一波接一波散播著,什麽動物園的老虎不睡覺啦、公馬追母馬啦、耗子出洞啦……全都是大地震的前兆。聽說有個朋友也受不了了,對他父母說:“老虎睡不睡覺跟我有什麽關係!”說罷回到他家在第八層的樓房裏,死活不再出來。
防震是個持久戰,天天寢食難安,老人身體堪憂。我送我媽去了上海,住在她的老鄉和同學穀春桂家。上海比北京的政治空氣稀薄多了,大家過著小日子,熱衷大局麵的人不多。我管穀叫老姨。老姨原來是中學校長,已退休,老姨父是上海地下黨,聖約翰大學畢業的,曾經留美,解放後長期在大學裏工作,他們也不大議論時局。我一個人在淮海路閑逛時,偶遇北京的朋友王言,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約著一塊去遊泳,男男女女的,嘎適意,嘎開心,與北京好像是兩個世界。
我住了十幾天,先回北京,後來我媽也回來了。我們住進家裏,在每個床上都搭了一塊木板,據說房子震塌的話,木板能抵擋一下。我看心理安撫大於實用。
林伯渠的女兒林利來我家住了幾天。她也是剛從秦城出來的,孑然一身。上世紀五十年代,她在蘇聯時,第一夫人去蘇聯治病,二人成了好朋友,夫人跟她講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回國後,還邀她到家裏,把她介紹給毛主席。運動一開始,林利就被抓了起來,可能是夫人認為她知道的隱私太多了。她溫和文雅,胖胖的,皮膚白皙,戴眼鏡,說到某某,總是欲言又止,而對秦城的事情,一字不提。她姐姐林秉衡是我母親的老友,住樓房,覺得還是平房更安全,所以讓她來我家住。
9月9日那天,小亮到我家來了,坐著閑聊天。
我和小亮是世交。他一年前複員回來,在科學院工作。這一年科學院熱鬧異常,鄧大人起用胡耀邦、李昌主掌科學院,大刀闊斧搞整頓,人人稱快。隨著四五事件被鎮壓,鄧大人被再次打倒,胡李又跟著倒了黴。但科學院的大部分人都擁護胡李、擁護鄧大人,搞批判也搞不起來。小亮知道很多趣事,講得津津有味。
大約下午4點,正聊著,忽聽我家兩道門乒乓一陣響,一個鄰居闖了進來,慌亂地大喊:“曉陽,快開收音機……逝世了!”
我倆愣了,打開收音機,一陣哀樂傳出。
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從古到今,英雄無數,但以一身之死生而使山河變色、天下搖動的,沒有幾個,毛主席是其中之一。我們正親曆這一重大的曆史時刻。
我倆都有一種要出大事的預感,無心再聊。小亮起身回家,我說我跟他走一段,看看外麵有什麽動靜沒有。
鄰院有一幫機關幹部在幹活兒,對震壞的房屋進行修繕。此時他們都坐在一片磚瓦上,低首蹙眉,一聲不響。有的人抬眼看我們一下,又趕緊低下頭。
我們坐上大1路,延長安街向西而行。廣場上靜悄悄的,眺望前方,落日西墜,天地昏黃,沒有什麽異常景象。
過了西單後,我和小亮道別,下車回家。
9月18日,舉行追悼大會,電視台實況轉播。我和母親在家看電視轉播,好像還有一兩個十幾歲的鄰居來看。當主持人高喊“三鞠躬”時,母親站起來,隨著鞠躬,我們一看,也起立鞠躬。
據說,鄰居有一位老幹部在看轉播時流了淚,對子女說:“我還是挺難過的,跟了他一輩子。”
當時我姐姐在房山當兵,提醒我:現在全軍一級戰備,你應該回部隊吧?我馬上去了海澱的通信兵部,打電話給我們部隊負責此事的高團長,問他我是不是要歸隊?高團長說:戰備嘛,各方麵工作都要進行,你就在北京繼續執行你的任務吧。
修摩托車的公幹跑了幾個月,在陷入絕望的時候,朋友小鐵帶來了轉機。他的一個朋友的父親是某軍隊汽車修理廠的廠長,小鐵說朋友已經跟父親講了,讓我直接去他父親家聯係。
我拎著幾個哈密瓜,找到了廠長家。自報家門以後,介紹了一下情況,就不知該說什麽了。瓜順手放在椅子旁邊。廠長話也不多,沒問什麽問題,也不看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問我:“幾輛啊?”我大著膽子說:“三輛。”廠長說:“運來吧。”
成了!真是太意外了!我遇到了好人和對的人。他兒子我至今沒見過,小鐵是我的貴人,廠長此後打交道,都是簡簡單單公事公辦。三輛修完後,我說還有兩輛,廠長點點頭。兩輛又修完,我說還有兩輛,廠長又點點頭。一輛接一輛,把我們部隊的壞摩托全給修了,廠長什麽要求也沒提。
高團長很高興。此前在那毫無進展的幾個月裏,他也始終沒催過我、問過我,想來他是深知修幾輛破摩托有多難的。我再也不用著急上火了,鬆鬆快快打發著日子。
10月9日是普通的一天,對我來說卻終身難忘。那天,我穿軍裝外出辦事,黃昏回到家。一進門,發現母親神色有異,她一把抓住我,把我拽到臥室與衛生間的拐角處、旮旯裏,壓低嗓音,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把他們抓起來啦!”
一陣電擊似的戰栗。“啊?是嗎?!”
三天前的10月6日,一舉抓捕了“四人幫“”。消息正暗中擴散,已經有人喝酒慶祝了。
語言無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太多的東西驟然匯聚在一起,撞擊著我的胸膛,起伏洶湧,難以平靜。
我在屋裏待不下去。外麵在下雨,我撐開傘,走了出去。從北京站走到王府井,又從王府井走回來,一邊走一邊哭。黑暗的年代終於到了頭!期盼已久,又猝不及防。眼淚裏有狂喜,也有錐心的傷痛。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施予我一場意義非凡的新生洗禮。
我還年輕,往前看去,看到了希望。
(作者注:本文的原文發布不出去,故隻好把一些人名和詞匯做了變化處理。閱讀不便敬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