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莊則棟獲第26屆世乒賽男子單打冠軍
永遠關機
癸巳蛇年正月初一,晚上五點剛過,我撥打莊則棟的手機,“136……175”。
對方已關機!
我與莊則棟相交半個多世紀。五十多年來,或采訪,或結伴出訪,或共事機關,或私下走動,從未間斷聯係。
他得了癌症之後,我去他家裏看望過他。他依然樂觀,依然快人快語,一點也不忌諱病情,說是醫生誤診為痔瘡,耽誤了一年多時間。當發現是癌症時,癌細胞已從直腸擴散到肝肺。他的妻子佐佐木敦子憂心如焚,說:“醫療費用太高了,承擔不了。”莊則棟說:“我是靠藥物在維持生命,大都是自費藥,一個月至少要自掏八至十萬元。我們的積蓄都花進去了。體育總局得知情況後,馬上送過來十萬元,唉,還是不夠呀!”佐佐木敦子說:“不得已,我們給溫總理寫信。”
英雄落難了!不過,他依然精神飽滿,說:“我已著手寫書,寫一本自傳,還想辦個書法展覽。”
我環視了他的家居擺設,隻見正牆上掛著範曾手書的橫幅——“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莊則棟說,這是孔夫子的話,範曾新近送給他的。
“我的書法是學範曾的,學得還挺像吧?”莊則棟拿出幾件書法作品向我展示。
說起寫書,說起書法,他仿佛把致命的癌症忘到了一邊,像一個健康的人,濃眉上揚,雙目放光。
莊則棟書法作品
去年(2012年),也是大年初一,我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除了說幾句祝福之類的套話,就激他:“小莊,不是常講戰略上蔑視,戰術上重視嗎?如今,你應以這種精神對待疾病……”
“哎呀,老魯,我動了好幾次手術了,割下來的腫瘤都像雞蛋那麽大,一割就好幾個。可不久,腫瘤又長出來,真是沒有辦法了。”
看來,惡性腫瘤的快速擴散,已使這位硬漢子不得不悲歎了。
今年大年初一的電話,沒有聽到莊則棟那悲歎的聲音。
入夜之後,我們全家到便宜坊烤鴨店,一起過團圓年。剛坐下,我的大女婿周業一邊看手機屏幕,一邊突然說:“17點零6分,莊則棟去世了。”
我不禁驚訝地叫了起來:“那我打他手機時,他剛走,他剛走。”
關機,莊則棟的手機永遠關機了!
人生是一個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我與莊則棟在中國畫研究院院長劉勃舒家邂逅,他很直白地說:“我的結論下來了,敵我矛盾(其實正式結論定的是犯嚴重錯誤),但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
有了結論,好像了卻了一件大事,他的心情顯得很輕鬆。
是啊,隔離審查了四年,又被派往山西工作了四年,這個結論來得不容易呀!
據知情人說,對莊則棟的結論,有爭議。一種意見認為,莊則棟跟於會泳、劉慶棠這些“四人幫”的親信一樣是江青的寵臣,是敵我矛盾,應該判刑,送監獄。而另一種意見則認為,莊則棟是運動員出身,曆史上有功,隻要有認識,可以從輕處理。當時的國家體委主任王猛,就持後一種態度。他認為,莊則棟本質是好的,對中國的乒乓球事業有過傑出的貢獻,年輕人犯錯誤有客觀因素,他本人也是受害者,應該給予重新開始的機會。但當時難以達成一致意見,於是王猛采取了冷處理的辦法,這便是莊則棟審查結論遲遲未定的原因。後來,通過黨組會議討論決定:莊則棟犯有嚴重錯誤,但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解除隔離審查,派往山西太原從事乒乓球教練工作。
當今官員退休,常調侃“裸退”。莊則棟這回是“裸撤”,黨員、部長,一切都撤掉了。用乒乓球隊的話說,他真正是“從零”開始了。
從天上掉到人間,從高層回歸底層。後來,莊則棟曾在博客中寫道:“年歲大的同誌和朋友,都知道我的一生逆境多於順境,失敗多於成功。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我從高山落入穀底,就猶如瀑布從山上跌落下來並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回到了大地的懷抱,開始了它的新生。”
1980年,在體委兩位同誌的護送下,莊則棟踏上了去山西執教的道路。他瞅瞅兩位護送的同誌,感到無話可說。他默想,“從今往後,我要走的是一條懺悔和贖回過失的路。”
1981年8月,王猛在國家體委這個被“四人幫”插手的“重災區”又工作了兩年之後,完成了黨中央賦予他的曆史重任,離開體委,調到廣州軍區任政委,繼續他鍾情的軍旅生涯。
此時,李夢華出任國家體委主任。他到山西開會時,特地去看望了莊則棟。這位老主任對運動員,包括犯了錯誤的莊則棟都是非常關心的。他常說:“這是我們自己培養出來的運動員。”當李夢華會見山西省委書記時,他的秘書郭敏與莊則棟在外屋聊天。莊則棟感慨萬千,說:“搞政治,我是小學生;搞乒乓球,我是大學生。跌了這一跤後,我再也不從政、不問政治了。”郭敏說:“在當今社會,不問政治是不可能的。”
實際上,僅從打乒乓球的技術來說,莊則棟何止是大學生水平!他堪稱是研究生、博士生。當然,從政是不可能了,但不問政治也不可能。他到處講“乒乓外交”,不就是政治嗎?隻不過是一朝被蛇咬,永遠怕井繩罷了。
在山西,他發揮了乒乓球特長,傳授技藝,與隊友合寫了一本《闖與創》的書,度過了孤獨而又充實的四年。1984年,他回到北京,到北京市少年宮當教練。這裏是他成長的地方。從這裏,他進入國家乒乓球隊,開始了運動員生涯的輝煌時期。經曆了政治跌宕之後,如今他又回來了。人生真是一個圓,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
一個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運動員、教練員,一個曾經車前馬後、前呼後擁的部長,突然需要自己料理一切生活的瑣事,著實讓莊則棟有一陣子不習慣。盡管日本妻子學了廚藝,負責做飯的事,但買菜的任務落到了他身上。他一進菜市場,就暈頭轉向,不知買什麽好。他照著妻子開的菜單,買回去的蘿卜是糠的,西紅柿是捂紅的,黃瓜是蔫的,而且從不討價還價。人們說,不講價是傻瓜。可他磨不開麵子,人家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後來有一位買菜的人,也是當年他的粉絲認出了他,教他講價,教他挑選新鮮菜……漸漸地,他成了一位買菜的“老手”。不過,他隻買普通的蔬菜,魚、肉、雞、鴨之類,他舍不得掏錢。因為,口袋裏錢不多,要省著花。偶爾買一次,還要受到妻子的嗔怪。
莊則棟回歸平民百姓,真正成了食人間煙火的普通市民。在北京市少年宮,一幹就是十幾年,直至退休。由於工作出色,1994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北京市教育局授予他特級教師的光榮稱號。
他除了教孩子們打球之外,還與別人合辦過乒乓球俱樂部,甚至經過商。但他的腦子裏依然隻有乒乓球——中近台兩邊攻。他以為當今乒乓球界不重視這種打法,逢人便說,每到一地就宣傳推廣他的最新研究戰果——“加速製動”。
大約是1993年,在古城西安,莊則棟夫婦去參加中國體育博覽會。在一次“百餃宴”上,莊則棟大談他正在研究的中近台快攻新打法。其理論依據是少年習武時的一句行話,“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席間談到體育界退伍後經商成功的體育明星李寧。坐在我一旁的佐佐木敦子指指莊則棟,說:“他呀腦子裏除了乒乓球就沒有別的。幹什麽都不行,但一說起乒乓球來,就滔滔不絕。”
是的,莊則棟離不開乒乓球,極想回歸乒乓球隊伍,回歸乒乓球界。他已離開乒乓球隊伍太久了。自從步入政壇之後,他傷害了許多昔日同甘共苦的隊友。乒乓球界有什麽活動,都把他忽略了。或者說是有意冷淡他。2002年初,莊則棟準備在北京大鍾寺附近的一所小學成立莊則棟、邱鍾惠乒乓球俱樂部時,邱鍾慧建議他與老隊友們重修舊好。兒子莊飆也詰問他,俱樂部揭幕儀式上,不請當年的隊友們來嗎?徐伯伯、李叔叔他們?莊則棟一時語塞,沉默不語。經過再三思考,他終於寫了一封信,向隊友們承認錯誤,請求隊友們的原諒。
莊則棟寫給徐寅生、李富榮的信
中國乒協徐寅生、李富榮等各位領導:
你們好!憋在心中多年的話,由於種種原因……借“北京莊則棟國際乒乓球俱樂部”在10月舉行揭牌儀式之際,我真誠的歡迎、期待著你們的光臨。
過去我們是戰友,為祖國的乒乓事業,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由於我在文革中犯了錯誤,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感情,經過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回頭看去深感遺憾。我希望把我們之間的隔閡結束在上一世紀,對曆史也有個積極地交待。
新世紀開始了,我們已是花甲之年,在我們有生之年,將繼續為祖國的乒乓事業,為人民的健康再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今後的工作中還請給予指導和支持。
順致
真誠的敬意!
莊則棟
2002年9月6日於京
解鈴還須係鈴人。
看到這封真誠的信,隊友們原諒了他。
莊則棟、邱鍾惠乒乓球俱樂部揭牌儀式上,徐寅生這位曾出任過國際乒乓球聯合會主席、國家體委副主任的重量級人物,李富榮這位與他多年並肩作戰為祖國爭得殊榮,又出任過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中國乒乓球協會主席的重量級人物,還有隊友張燮林等乒乓球界元老名將,都到場祝賀。他們相隔多年之後的握手,成為開幕式,不,成為中國乒乓球界的閃光點。
北京莊則棟、邱鍾惠國際乒乓球俱樂部揭牌儀式
莊則棟請我去過他的乒乓球俱樂部。在那兒,我與俱樂部成員打過球。對手驚歎我的球技不同尋常。莊則棟向他們介紹:“魯光當年在國家隊蹲過點,球技自然不一般。”在他的辦公室堆滿了他的新書《鄧小平批準我們結婚》。常有球迷敲門進來購書,求他簽名,有的還拿來新球拍,請他簽名留念。我覺得,莊則棟又有了自己的事業,又尋找到了自己新的快樂。
他舉辦了全國少年宮乒乓球“如意杯”比賽,自己下基層輔導少兒打球,足跡遍及一百七十多個城市,為乒乓球事業的發展貢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他用自己的真誠、自己的使命感,回歸乒乓球隊伍,回歸乒乓球界。
言傳身教,關心下一代成長
從此,凡是乒乓球界的重大活動,再不會有莊則棟的缺席。徐寅生七十大壽時,莊則棟趕去蘇州出席祝壽宴,並即席清唱了一段京戲,為老友助興。
此後,在第26屆世乒賽五十周年、中美乒乓外交四十周年、中國乒壇輝煌五十載榮譽揭牌儀式等許多乒乓球界的重大活動中,都活躍著莊則棟的身影。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乒乓外交四十周年慶祝活動中,他抱病前去。並帶去了一些在家寫好的書法作品贈送給朋友。還在機場做俯臥撐,一點也不忌諱向人講述抗癌的經曆。
2003年,東陽老家的妹妹徐愛萍給我來電話,誠邀莊則棟去東陽與中外球迷見麵。
當時,妹妹的公司與一位美國商人有業務往來。而那位美國商人癡迷乒乓球。他知道中國有個乒乓球世界冠軍叫莊則棟,曾為打開中美建交大門做出過貢獻。
他問我妹妹:“中國的世界冠軍莊則棟你認識嗎?”
我妹妹告訴他,他是我哥的朋友。
美國商人驚喜不已,說:“能把他請來嗎?我想見見他,跟他打打球。”
於是,妹妹不抱希望地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給莊則棟一說,他非常願意南行。由於當時他隻拿體校普通教練員的工資,各種商務活動都不順利,經濟上較窘迫。
我對他說,你和當地的球迷們打打球,與當地的工人騎騎電動自行車,相應參加一點宣傳活動,他們答應給一筆酬謝金。
莊則棟幾乎是大聲地叫了起來:“太好了,我已經多年沒有拿獎金了……”
過了兩天,他又給我來電話,說:“敦子說,你給魯先生說說,叫他妹妹再多給一點點行嗎?”
“當然,加一點點錢,成一樁美事,是不成問題的。”
初夏時節,我陪莊則棟飛杭州蕭山機場,又坐兩個小時汽車,下榻東陽的五星級酒店白雲賓館。
莊則棟的到來,轟動了東陽市,也轟動了我的老家永康市和中國小商品集散地義烏市。莊則棟的日程安排是一場球、一場報告、一次騎車漫遊。
乒乓球聯誼活動,安排在酒店大廳。聞訊想跟世界冠軍交手的球迷蜂擁而至。當然第一個上場的是美國商人。他穿一身嶄新的運動服,腳穿一雙嶄新的運動鞋,橫握一塊嶄新的球拍。與世界冠軍打球,這是他一生的榮幸。
“莊先生,您好。您的名氣,在美國很大。今天能見到您,真沒有想到。我太激動了,昨夜就興奮得睡不好覺。”握手時,美國商人真誠地向莊則棟表達謝意。莊則棟也很有風度地向他表示感謝。
美國商人與莊則棟的交手,是無甚可說的。隻見他頭上冒汗,不停地撿球、搖頭,不一會兒就笑著敗下陣來。其實,對他來說,跟莊則棟見了麵、交過手,就一切都滿足了。
拿著球拍等待出場的人太多了。我妹妹過來問我,能上幾個?怕莊則棟太累了。我問莊則棟,怎麽辦?莊則棟說:“盡管上吧,能滿足就滿足,大家高興就好。”
走馬燈似的,一個接一個上場,每人打個三五板,多者十來板。莊則棟一身大汗,濕透了衣衫,幾乎滿足了所有持拍者。粗略估計,至少有三十多人。
莊則棟在大東和工人、球迷們在一起
電動車,是我妹妹工廠的新產品。莊則棟與當地的幾十位工人、農民工一道,騎著嶄新的車,在山道上飛馳,遠遠望去,頗為壯觀。此時的莊則棟融入了百姓中,他高興得不時揮手。
而報告廳則座無虛席。莊則棟講中國乒乓球長盛不衰的輝煌,講比賽中的軼事,講與美國運動員科恩的交往,講毛主席、周總理用小球推動地球改變世界的往事。會場時而鴉雀無聲,時而掌聲雷動。莊則棟的口才,在三十多年的數不清的演講中練出來了,道理、細節、包袱,運用自如,可以稱為一位演說家。
他帶了許多本《鄧小平批準我們結婚》簽名送人,也簽名售書。還帶了二十來幅自己的書法作品,送人或出售。人們說他沒有架子,很隨和、很隨意。我覺得,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曆經磨難而重新回歸百姓的傳奇人物。
入夜之後,坐落在山野中的酒店,安靜至極。聽到的是流水聲,見到的是灑進屋裏的皎潔月光。一杯清茶,輕鬆閑聊,直至深夜,我們幾乎無所不談。他所經曆的一切,得與失,成與敗,苦與樂,甚至深藏不露的隱私……
幾夜的長談,讓我更深入地了解了這位相識幾十年的老朋友。他說:“人生幾百步幾千步幾萬步,關鍵時就幾步。一步走錯了,就造成千古恨。”他的悔恨是真誠的,他的懺悔是發自內心的。一個人一生總會摔幾個跟頭。摔個跟頭,買個明白,這個跟頭就摔得值。
按理說,曆史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莊則棟的晚年,有溫柔的日本愛妻陪伴,日子過得溫馨、幸福。他在一本書中寫道:“如今,我和敦子一直住在北京,過著普通市民淡泊寧靜而又美滿幸福的生活。也許在一些人看來不起眼兒,但我心足矣。隻有經曆了海洋狂風巨浪的顛簸,才能真正體會到平靜港灣的珍貴。”但每當想起自己在體委當政的那段時間、那段經曆,就無法安寧,深深的負罪感在咬噬著他的心。他覺得最對不起的一個人就是他曾經的老領導——國家體委主任王猛。
當年他那麽毫不留情地批鬥王猛,幾乎傷害了王猛的身體,但王猛卻寬容大度,不計前嫌,還為他說好話,顯示了老將軍博大的政治胸懷。在北京電視台的節目訪談中,王猛談到了莊則棟,他說:“莊則棟本人應該說是好的,品質上是不壞的,對中國乒乓球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當時主要是江青、王洪文他們把他拉過去了。就是在拉過去的時候,他的表現也是比較好的。開始時,他主動提出要在會上給大家解釋,證明我沒有扣壓江青、王洪文的批示,誰知當天晚上江青把他找去,給他交了底,要把我拉下馬。結果第二天到了會場,他突然倒戈,而且指著我的名字要我自己交代。我當時就覺得他完全站過去了。年輕人畢竟沒有經驗,在複雜的政治鬥爭情況下難以把握。”
莊則棟也幾次跟我提起王猛,他說:“我攻擊、傷害他那麽厲害,他卻寬容大度,堅持實事求是,還公開為我說好話。我得找個機會當麵向他賠禮道歉。”他請王猛的秘書孫景立和當年核心組秘書王鼎華轉交送給王猛的書,並表達請王猛給機會讓他當麵謝罪的意願。
王猛豁達大度,收下了莊則棟送的書《鄧小平批準我們結婚》,並告訴秘書,很願意與莊則棟見一麵。當時他正要南行廣州,說好從廣州回京後,安排這次見麵。誰知這位年屆八十八歲的老將軍,不久就病故廣州,莊則棟也永遠失去了當麵謝罪道歉的機會。
在“文化大革命”中,領袖在犯錯誤,時代在犯錯誤,年輕的乒乓球運動員莊則棟跟著也犯錯誤,其實真是不足為奇的。他也是受害者,一個嚴重的受害者。
莊則棟在我們老家特別有人緣。2006年,他們又讓我邀請莊則棟和邱鍾惠兩位世界冠軍一起光臨。他們先到我的五峰山居,愛好乒乓球的人們早早就在山居恭候,歡談至暮色降臨,再驅車去東陽。我的朋友,金華市委原副書記馬際堂、義烏市委書記樓國華等也聞訊趕來與他們一敘。
莊則棟一直以身體強健而自豪。在東陽做客時,他說出來前,剛檢查過身體,是用最先進的醫療儀器查的,一點毛病也沒有,特棒。他十指並攏,膝蓋不彎,雙手碰地,“你們瞧,我的身體多棒!”然而,說此話後不到半年,萬惡的直腸癌便襲倒了他。在他最盼望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前夕,住進了醫院。
最後一搏
自2007年發現惡性腫瘤轉移之後,莊則棟就在北京、上海、石家莊等地四處求醫。人們對為祖國立過功的人是尊敬的,對他是一路綠燈。昂貴的醫療費,國家都給解決了。
《乒乓世界》的主編夏娃是我在《中國體育報》任職時的下屬。她說,國家體育總局和乒羽中心獲悉莊則棟患癌症後,各拿出五萬元用於他的治療。從2009年起,乒羽中心每月拿出四千元補貼,用來雇人照顧他。隨著病情的加重,又多次送錢過去。從國務院總理到財政部,從國家體育總局和乒羽中心到北京市體委,都給予全力幫助,最後以“不封頂”地支付醫藥費用來挽救他的生命。
當年的隊友陸續到醫院看望他,球迷們更是用各種方式表達對他的關心關愛。據說,內聯升的一位老職工,自己拿錢買了一雙棉鞋送給莊則棟,並說:“我特別佩服莊則棟,讓莊老穿著我送的棉鞋走,是我一生的榮耀。”
莊則棟雖曾官至正部級,但已銷職為民。對於來自國家的特殊照顧,他是感激的。當年在乒乓球隊時,人們曾送給他一個綽號“裝不懂”。其實,他聰明過人,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他感激黨和人民對他的關懷和照顧,他對自己的後半生知足。
患病後,他希望醫生們如實地告訴他病情。他說:“我一直要求不要對我隱瞞,自己深知目前的危重程度。我能做的就是配合醫務人員,與病魔最後一搏。”
這最後一搏的戰場,就是他就醫的醫院——北京市佑安醫院。
眼下,患癌症的人出奇的多。談癌色變,是一種通病。有位作家說,我不體檢,一位朋友老體檢,結果查出了癌症,不到三個月就死了。當然,也有“抗癌英雄”,像學人蘇叔陽先生,明知患了癌症,依然到處跑,病情轉移了,動完手術,又照跑不誤。他的觀點是與癌症交朋友。這種樂觀心態,是治癌症的最好良方。有的人不是因癌症致死,而是被癌症嚇死的。
2007年5月1日,莊則棟開了自己的博客。確診為癌症晚期後,他把博客作為與球迷和各界朋友交流的平台。他在博客中寫道:“麵對這無情的打擊,讓我掰著手指計算時日。現在我已經不能以年計算,這對我可能是奢望了。我隻能按月、按日計算。越是這樣,可能越會激發我的創造力。”他還賦詩一首以自勉:
繁華落盡歸平淡,
爛漫頑童變老夫。
莫道盛年成往事,
擒龍伏虎意如初。
莊則棟喜歡書法,他將毛澤東、周恩來有關“乒乓外交”的事寫成條幅,也將自己喜歡的格言和詩詞寫成條幅,在博客中向朋友們展示。大家說,博客成為莊則棟抗癌鬥爭的全記錄。
2011年7月14日,他的肝髒確定已壞死八分之七。他於9月5日在博客上寫了一篇《公告》:“本人因手術原因,近期無法更新博客,望廣大網友諒解。”
9月15日,又發了一條博文,重複《公告》內容:“因手術原因,可能會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更新,望廣大網友見諒。”
然後,病魔使他的“博客”永遠消失,就如同“永遠關機”一樣。
莊則棟對癌症的態度是戰鬥,是“永不放棄,永不言敗”。
在病危時,他說,對待生死,我很想得開。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人生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凱旋,而是戰鬥。活一天,就戰鬥一天。
北京佑安醫院的鄭加生大夫,是中國腫瘤微創治療技術戰略聯盟理事長,一位權威專家。他是莊則棟醫療團隊的負責人。據他介紹,莊則棟從2012年8月入住醫院後,先後對他進行了五次CT引導下的肝髒射頻消融手術,初期效果不錯,但無力回天。
2013年2月4日,病情惡化,莊則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對站在病床邊的記者和家人說:“我走後,不要開什麽追悼會,讓大家勞累,大老遠地跑到八寶山。其實武則天的無字碑就很高明。有的人還要計較‘貢獻’還是‘重大貢獻’的區別。真正的評價在人們的心中。”
莊則棟很崇敬的兩位名人,都到病房去看望了他。文懷沙說:“莊則棟不論此岸彼岸,天上人間,都是中華精英,了不起的人傑。他永遠是中國人民的兒子。”
莊則棟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日本妻子佐佐木敦子。佐佐木敦子為了與他結婚,放棄了日本國籍,眼下無工作無醫保。如果碰到困難就麻煩了。文懷沙對莊則棟說:“敦子夫人得到莊則棟的愛,她是幸福而富有的。今後我有飯吃,她就餓不著。”莊則棟還把文懷沙送的書,放在床頭,隨時翻看。他最欣賞文懷沙的這幾句話:“人類最高的學問:謙虛和無愧、善良和虔誠。”
莊則棟和佐佐木敦子形影不離
莊則棟去世後,我在文懷沙的工作室見到了這位文壇老人,提起“四人幫”的事,他大聲說:“那個時候,江青叫誰去誰敢不去呀!……”我明白,他是為莊則棟的過失解脫。文老不愧為莊則棟至死都念叨的忘年至交!
範曾先是從國外打電話問候,在莊則棟去世的頭一天,2月9日上午,他匆匆地從國外回來趕到佑安醫院,送來一幅他特地書寫的字——“小球推地球,斯人永不朽”。他還為體育界的這位老朋友,留下最後的音容。他用熟稔的筆,勾勒出莊則棟的頭像。而莊則棟也出人意料地掙紮著坐了起來,使勁地睜大眼睛,讓自己留在畫家筆下的形象盡可能精神些。
範曾與莊則棟這最後的一次見麵,牽線搭橋者是宏寶堂經理、書法家淳一先生。淳一與莊則棟有二十多年的交往,莊則棟在送給淳一的自傳《鄧小平批準我們結婚》那本書上,有八九條內含深意的親筆留言。
最令莊則棟感到欣慰的是佐佐木敦子始終陪伴在他身邊,隻要一刻不見,他就要呼叫她。2月8日下午,醫院通知家屬準備後事。佐佐木敦子回家取衣服,莊則棟不斷地呼叫敦子的名字,聲音微弱顫抖。他讓人接通敦子的手機,聲音微弱地說:“敦子,你快回來吧,不然咱倆就見不上麵了。”
前妻鮑蕙蕎和兒女們也守著他。
閉眼前,敦子抱著他的頭,握著他的手,悲痛欲絕。身邊的人問他:“你在拉著誰的手?”莊則棟居然說是鮑蕙蕎的手。鮑蕙蕎急忙過去,從兒子手中拉過他的手,說:“則棟,我是蕙蕎。”
莊則棟臨終時,我沒有在場,但從網上看到記者的特寫,看到那情那景的照片,我感動,我沉思。
莊則棟走時,一手拉著日本妻子的手,一手握著前妻的手,這是人世間多麽感人、多麽淒美的一幕啊!
愛!大愛!
“人在臨死前,大多是不流眼淚的,哭的是別人,這說明死亡有活人所不知的快樂與平和。”莊則棟生前說過這樣充滿哲思的話。
2013年2月28日,一個霧霾的日子,在北京佑安醫院太平間,親友們向莊則棟做最後的告別。紅底黃字的橫幅上寫著一行字:“沉痛悼念親人——莊則棟”。莊則棟安詳地躺在透明的官柩中,身上蓋著白布。靈柩前有三個花圈,一個是北京市少年宮送的,一個是親屬送的,還有一個是隊友們送的,簽了徐寅生、李富榮、莊家富、張燮林、邱鍾惠等數十位隊友的名字。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老人從大西洋彼岸發來唁電,悼念這位“乒乓外交”功臣:
作為一位重新建立中美友誼的先鋒人物,莊則棟先生的美好形象將永遠被美國人民懷念。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聯係的年代,在一次國際乒乓球賽時,莊則棟將他的歡迎之手伸給了他的美國對手。他的這一伸手是如此重要又出人意料,它成為了兩國關係新一頁的象征。
在過去的許多年中,我跟莊則棟時有見麵,他充滿慈愛和寬廣胸懷的精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我們悼念他,為中美共同向往的新時代而努力。
亨利A·基辛格
2013年2月於紐約
我想,假如開追悼會,那麽前來悼念的人會很多很多,花圈會堆積如山。因為他有太多的崇拜者和球迷。
在這種場合,在這個時刻,鮑蕙蕎與佐佐木敦子悲痛相擁。兒子莊飆捧著父親莊則棟的遺像走出太平間,登上了去八寶山的靈車,靈車的號碼是京A·A6788??
斯人已去,我想用網友的一句話,為本書結尾:“記住他的功,忘掉他的過。”
斯人已去,業績永存
(本文節選自魯光新著《沉浮莊則棟》,全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