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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和範曾,都是當代中國文化界的大佬。前者,以文學創作、文物研究名世;後一位,則昂然以書畫巨匠、學問宗師、當世大儒自居不疑。表麵上所事行業、所攻領域都不同,實際上曾是師徒關係。
他們兩人之間,整整相差36歲,屬兩代人,乃前後輩。年輕時的範曾,初出茅廬,不名一文,內無奧援,外無幫助,為此曾異常恭謹地拜沈為師,而沈從文亦極看重這位青年才俊,引舉譽薦不遺餘力。也正是在沈公的著意栽培下,範先生如願以償,得以供職於“中國曆史博物館”,並逐步踏入京城上流文化圈。
後來,“丙午丁未年之劫”降臨,範先生“真是快人”,不僅陡然變臉,立即與沈從文割恩斷義,甚至投井下石,主動密告誣害,師徒二人遂徹底決裂。沈從文晚年,曾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談到,這是他後半生最感憤然的一件事了。此後,任何公開場合,他再也不願提及範曾的名字了。
範曾,1938年生,江蘇南通人
沈、範師徒的反目,是當代文化界很著名的一起公案。嘮叨舊事,既是出於公心表達愛憎,更意在重溫,在那個驚魂動魄的時代,所有人其實都在失去尊嚴的悲音。
從現有材料看,沈、範二人能相識,並且結下師生情緣,主要是青年範曾主動、刻意及努力的結果。
1949年後,僥幸躲過生死線的沈從文,被安排進入彼時的中國曆史博物館。一代文壇大家,就此改弦易轍,轉換主業從事文物探究,尤其是注目於周公交付給他的職司使命,即“中國古代服飾史”研究。
到了1960年代前後,逃離烽火口,識趣默存的沈從文,境遇實已逐漸改觀。據“沈學專家”淩宇《沈從文傳》一書記錄,早在1958年,彼時掌舵文化界的周揚,甚至擬請沈出任北京市文聯主席,隻是為沈所婉拒;他還有單獨受到某巨公接見與鼓勵的無上殊遇。
沈從文中年時期,與張兆和(中)在友人家。
這些年,社會上一直流傳一個說法,說他自解放後就不再從事文學寫作雲雲,幾成定論。這其實多半也是以訛傳訛的誤解。最好的反證,自然是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的40卷本《沈從文全集》——在這套書中,明顯可以看到,他1949年之後的文學作品,依然占據很大篇幅,不過再無名作罷了。
總之,這一切都可證實,當時的沈從文,已有再度受到重視的態勢,起碼是有點話語權的。
沈從文的這番變化,天生百樣玲瓏的範先生,也許早就看在眼裏了。
作家陳徒手,專從事當代知識分子資料搜集,據他的《午門城下的沈從文》一文披露:1962年,25歲的範曾,行將從中央美院畢業。為能謀得個好去處,範曾“天天給沈從文寫信”,表達橫無際涯的崇仰之意。
作家陳徒手
在這批意在投贄的書信中,範先生甚至曾動情傾述說,有一回“夢見沈先生生病,連夜從天津趕來”,感人肺肝之態,著實令人毛發皆聳。這份謙恭至極的表白,的確讓沈從文甚為感動,熱心為之聯絡疏通,幫助他如願調入曆史博物館美術組,成為自己的助手,給中國古代服飾做插圖。以上所述,範先生在日後的《範曾自述》一書中,大體也是這麽講述的。這就是二人早期關係的定位:沈從文對範曾有照拂提攜之恩,倆人一度是親密的師生關係。
沈從文誠篤君子,陋於知人心,他不知道的是,這種手法,範先生早先就屢試不爽。同樣著名的一段學界掌故:幾乎是同時,即將畢業的範曾,以《文姬歸漢圖》為結業作品。畫成,他四處打聽到了郭沫若的住址,腋下夾畫每日守在其門外。有一日,終於逮到郭下班回家,他立即趨前請求題詞。郭一看是年輕人,畫也確實不錯,揮筆就是一首四十八句五言古風詩。
範曾《文姬歸漢》,得郭沫若題詞,以此名聲大振。
拿到郭沫若題畫詩的範曾,一夜成名。這事也在中央美院轟動一時,傳得沸沸揚揚。但這種求名心切,不惜走終南捷徑的格調,卻也讓範曾當時的指導老師蔣兆和、係主任葉淺予極為不滿,認為他心術不正,意在借郭的名頭逼壓校方,是“靠名人光芒愚弄觀眾,虛抬自己的投機行為”。開始,葉淺予堅決不讓此畫參展,經人說情,才以“郭先生題字必須蓋掉”為條件,得列1962年央美的畢業展覽,並最終被該校美術館收藏。
葉淺予,1907—1995,浙江桐廬人。
這件瑣聞,讀過青年學者徐晉如《當代士林見聞錄》一文的朋友,想都能會心一笑吧。
可惜,好景不長。這一對才華蓋世的師徒,“蜜月期”不過隻維持了4年左右。
時間來到了1966年,中國大地翻雲覆雨,什麽都將是未知數。沈從文與範曾,往日弦歌堂內的師弟子,關係也陡然生變,直到勢同水火的破裂。決裂的原因,一般公論,是因為範先生向壁虛造的中傷,與必至死地的構陷。歸納起來,則無非有二:
範曾與妻子楠莉,一對苦主終於雙宿雙飛。
1,範先生陸續貼出10多張大子報主動揭發、陷害沈從文。這起是非的關鍵證據,除了“知情者說”之外,主要還來自於當事人沈從文彼時及此後所留下的文字:1966年7月的《一張大子報稿》、1969年11月的《致張兆和信》、1975年2月的《致一畫家信》、1977年4月的《致汪曾祺信》,都在《沈從文全集》第18~26卷中能找到。
在這批書信中,沈從文感傷說道,“揭發我最多的竟是範曾”,“說是丁玲、黃苗子、蕭乾等,是我家中經常座上客,來即奏爵士音樂,儼然是一小型裴多菲俱樂部”,總的罪狀就有“幾百條”,分布在“12大張紙上”,其中隻要“十大罪狀已足夠致人於死地,範曾一下子竟寫了幾百條”,可是“無中生有”、“無一條成立”。
李苦禪——範另一位反目恩師,1930年與其師齊白石。
2,範曾幸災樂禍投阱下石,處處不忘公開羞辱前恩師沈從文。沈從文曾在《致張兆和信》、《致汪曾祺信》等私人書信中有過月旦評,認為範曾這人,“為人陰險”,喜歡“損人利己”,學識欠缺嚴重,“業務上常識不夠認真學”,“善忘”,而且特別自負,“太隻知有己,驕傲到了驚人地步”。最後,是一句斷言,說範到曆史博物館10年,“還學不到百分之一,離及格還早”。
他對範先生的好攀附名人亦表鄙夷,說他“大畫家”的名頭,跟“名人”身份,都是到處設法而來,說他隻是“在一種‘巧著’中成了‘名人’”。他這種觀點,實際上李苦禪大師辭世前評價如出一轍的:“我沒有範曾這個學生,子係中山狼,得誌變猖狂”。
範的昔日好友、沈從文表侄黃永玉。
對範先生,盡管在親友書信中,沈從文偶有義憤流露,可在公開場合,他實際一貫保持沉默。唯一的一次例外,大概是劫難過後,有回接受學生黃能馥采訪時曾感慨萬千。
服飾學泰鬥黃能馥
那日,沈從文與這位愛徒閑聊往事,不知怎地,談到了範曾。他說,有回範曾畫了一幅屈原像,沈見後,善意提出一點服飾上的謬誤,不料範突然勃然大怒,“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的那套,我這是上頭批準的,你靠邊吧”,沈黯然而退。
這種來自昔日高足的羞辱,顯然讓以寬厚著稱的沈從文,終身不忘。他舊事重提,是為了借機叮囑眼前這位同樣敦厚的白發老學生,日後招手弟子時,也需要慧眼識人,避免自己的慘痛教訓再度上演。據黃能馥回憶,閑談最後,沈從文還意味深長地感歎了一句,“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
這些,都是流傳了幾十年的陳年舊事了,是非曲直也早有公斷。再後來,名滿天下的範曾大師,終於寫出《我與沈從文的恩恩怨怨》麵對非議。對於外界那些指控,他倒大體都大方承認了,隻是辯白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是“大家同樣概莫能外地在層出不窮的運動中顛簸所導致的”。
範曾、朱軍師徒。
我當初讀到這一段,心裏想,範先生到底是絕頂聰明之人呀!所有的成就,他都巧妙地歸功給了自己;而所有的荒謬,他都樂善好施地推給了一個叫“時代”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