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作者:吳新潮
我的父親吳法憲是一個曆史人物,一般來說,曆史人物的子女,很難客觀地公正地評價父親。因為在子女的眼中,父親往往都是完美的。但實際上,大多父親都並不完美。我的父親也是如此。不過,因為世間對他有了太多的誤解,反而給了我們一些比較容易澄清的機會。
父親是開國將領,但與其他開國將領不同的是,父親頭上多了兩頂帽子,一個是“林彪反黨集團”,但這不屬於我所能夠評價的範疇。我想說的是他的第二頂帽子,也就是公眾所傳說的“草包司令”,甚至有人把父親比做《沙家浜》裏的胡傳魁。草包司令是一個政治概念,把曆史上的人物分為好人和壞人,用簡單的道德觀念去評價曆史人物,其實是很蒼白的。“壞人”一切都壞,包括長相、吃飯的模樣,一舉一動,都是反麵的;好人一切都好,一身都是光環,陽光普照。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客觀和實事求是的標準。
父親究竟是不是草包?張正隆所著的《雪白血紅》裏有這樣一句話:“林彪用人,用過好人也用過壞人,但是從來沒有用過草包。”父親的老搭檔、原東野2縱(現39集團軍)司令員劉震上將也說過:“吳法憲在2縱當政委時是革命的,也不能說他是草包政委,草包政委怎麽能保證部隊打勝仗?說黨任命一個草包當政委,這不是給黨臉上抹黑嗎?”
所謂“草包”,一是說父親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政委不會打仗。這不是事實。中共在相當長的曆史階段是以武裝鬥爭為中心,軍政分工不分家,所有的政委都參與軍事指揮,有很多政委軍政一擔挑。以政治元帥羅榮桓和一直從事政治工作的肖華將軍為代表的政委們,難道都不會打仗嗎?
吳法憲與時任新四軍三師參謀長的彭雄。彭雄在照片背麵題道:“胖子,我們兩個人出洋相吧,送老弟一張,我也有一張……”
1935年3月,四渡赤水前夕,父親被調往紅1師3團擔任總支書記,團長是黃永勝。父親報到的當天下午4點,紅3團突然接到師部的緊急命令,火速向烏江前進,準備強渡烏江。晚上8、9點鍾,紅1軍團政治部組織部長肖華來到紅3團,代表紅1軍團命令紅3團今晚必須強渡烏江,占領渡口,為全體紅軍突圍殺出一條血路。在電視劇《長征》中,有這樣一個鏡頭,一個年輕的政委在雨中訓話,那就是父親。他親自帶領部隊一舉奪取渡口,消滅敵人兩個連,確保了紅軍得以突破烏江天險。戰鬥勝利後,紅1軍團政治部油印的《戰士報》表揚了紅3團的功績,第一個名字就是吳法憲,那一年父親隻有二十歲。建國後,肖華把這次戰鬥的經過寫成文章,發表在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紅旗飄飄》叢書上。
還有一件事情也說明了父親的能力。1938年冬,685團奉命東進,深入敵後,到達山東湖西(微山湖西)地區。組建了蘇魯豫支隊,父親是軍政委員會書記,一把手。到山東的時候隻有兩千人,部隊擴編很快,僅一年多的時間,到1939年蘇魯豫支隊就發展到一萬三千人,共設四個大隊,也就是團的編製,每個大隊設四個營。此時的蘇魯豫支隊,其實就是一個整編師的規模了。而同一時期,和115師師部一起來到魯西北和沂蒙山區的686團,還是三千多人。
遼沈戰役中,2縱最先進沈陽,沈陽是國民黨在東北的後勤補給基地,儲備有大量的戰略物資。這些“洋財”基本都被2縱“劃拉”走了。父親坐著美國吉普,到處巡視,口口聲聲說“要給兄弟部隊留一點”。可2縱七萬多人,全都換了美式裝備,一身的皮靴皮帽,人人發睡袋,“上頓吃烙餅,下頓吃餃子”。我有一件風衣和一件美國毛衣都是那時繳獲的,一直用到“文革”時期,那麽多年,扣子都拽不掉,質量真好。
父親也知道“發洋財”的事兒,遲早會被追究。1949年1月,2縱內部開會時,曾專門就此事商討對策。會上,縱隊領導一致認為,早認錯早主動。東總司令部在九王廟開會強調部隊紀律,父親就把沈陽搶倉庫的事抖了出來,並作了自我批評。這下子,其他縱隊的司令員政委們開了鍋,羨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說:“你這個吳胖子,怎麽能這樣啊?”還有的說:“吳法憲既當婊子又立牌坊!”林彪在會上什麽也沒說,最後給了父親一個處分。父親也發了狠:“打開天津誰再發一點洋財,就槍斃他!”
當時部隊進城後,確實有點興奮,體現了軍隊驕橫的一麵。一個叫劉銀夏的團政委,因為搶醫院,把1縱的人打死了,被押解“東總”軍事法庭的路上遇到了父親。父親問:“什麽事情啊?”聽了事情原委之後,父親發話:“我們2縱的人,我們自己處理,不用東總費心了。我宣布撤銷政委,變為馬夫。”這種處罰也是暫時的,一個月之後劉官複原職。這位劉政委後來當了寧夏政法委書記,上世紀90年代,父親受人之托,打電話找他辦一件事。這時的劉銀夏已經病重,聽說是吳法憲來的電話,硬撐著站起來,左手拿著電話,右手敬軍禮:“報告,劉銀夏聽候吳政委指示!”父親說:“我已經不是政委了……”他馬上改口:“聽候老媽媽指示!”“老媽媽”是父親在2縱的別稱,當時的2縱官兵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有困難找老媽媽,沒飯吃找老媽媽。”
父親是林彪的人,這是肯定的,除了正常的工作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屬於林彪“山頭”,這可以一直追溯到井岡山時期。第一次反“圍剿”,父親就在紅一軍團,受林彪直接領導,如果說一方麵軍是M的“中央軍”,紅一軍團就是他的“黃埔軍校”。解放軍的很多高級將領,都是從紅一軍團走出來的,例如:劉亞樓、楊成武、黃永勝、李天佑、李聚奎、肖勁光、楊得誌……
解放戰爭期間,東北民主聯軍有十二個縱隊,父親指揮的2縱是林彪最得意的一支部隊。誰都知道林彪喜歡鍾偉,鍾偉是2縱主力師5師(即後來的39軍116師)的師長。2縱司令劉震對吳法憲有意見,說父親縱容鍾偉,是鍾偉的後台。電視劇《亮劍》裏,李雲龍的一些故事就是以鍾偉為原型的。比如,“挖溝”戰法(通過土工作業接近敵方陣地,減少攻擊部隊傷亡)就是鍾偉搞起來的。打錦州時,1縱是總預備隊,由2、3縱攻堅。林彪當時拿著望遠鏡,看著戰士們往前衝,2縱的戰士們前赴後繼,傷亡非常大,久經戰陣的林彪都為之動容,把望遠鏡掉到了地上,連說了三句:“好部隊……”
還有一件事,更能體現父親和林彪的關係。林彪的兩個子女,都安排在了空軍,豆豆是劉亞樓安排的,老虎(林立果)是父親安排的。1965年春劉亞樓病重期間,特意把父親叫到上海,交代把豆豆安排到空軍報社,叫父親給予照顧。林立果則是葉群直接找父親安排在空軍黨辦的。不僅如此,林彪身邊的很多人,都是從空軍調去的。
林立果到空軍之後,父親曾經說過林立果“在空軍可以指揮一切,調動一切”,這話確實說得不妥,但要分清,這個話是在什麽情況下說的。林立果找父親匯報,要在空軍成立一個調研小組,父親說:“多了解空軍的情況,多向林總匯報,你代表林總在空軍可以指揮一切,調動一切。”這是私下裏說的話,這話當然不對,說過了頭,父親肯定是有私心,但充其量就是吹捧。其實,別說是林立果,即使是父親這個空軍司令和“副統帥”林彪,也不能在空軍“指揮一切,調動一切”。
不過,說父親是林彪“死黨”真不冤枉。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父親作了檢討。主席想要撤換父親,征求林彪的意見:“用空軍的曹裏懷成不成?”林彪回答“還是得用吳法憲”,把主席頂了回去。
吳法憲陪同毛澤東視察空軍
在空軍工作的時候,父親和劉亞樓,一個是政委,一個是司令。從紅軍時期開始,劉亞樓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父親的老上級,為人又比較強硬,所以外界老覺得劉亞樓在空軍一言九鼎,兩個人不太和睦,父親就是個受氣包的角色。其實不然,劉亞樓和父親的關係,一直都是非常融洽的。父親一直把劉亞樓當作恩師、兄長。
組建空軍的時候,劉亞樓親自挑父親當副政委。劉亞樓脾氣比較暴躁,沒有一個人能給他當政委,他才點名把我父親調過來坐鎮。在空軍,父親是劉亞樓的副手。空軍曾流傳“劉司令,無政委”的笑話,這笑話怎麽來的呢?原先的空軍政委是肖華,但他不久就到了總政,劉亞樓就把我父親調過來,雖然是副政委,但黨內是空軍黨委第二書記,是實際上的二把手。肖華走後,劉亞樓給總政打報告,要求把我父親“轉正”,肖華說了一句:這回在空軍是“無政委”了。
父親在空軍,跟劉亞樓配合得比較好,他不跟劉亞樓鬧矛盾。空軍幹部被劉亞樓罵了,就來找吳政委,吳政委就勸說一下。誰對司令不滿意,政委幫忙轉達轉達。到了1965年劉亞樓去世,父親就接替了司令,挑了餘立金當政委。又有人說空軍現在“餘政委”了——多餘的政委。當然這些都是部隊裏的笑話。
其實,父親和劉亞樓的私交很好,每次父親外出休養,都是劉亞樓親自安排,我母親陳綏圻在民航局工作,劉亞樓親自給民航局領導打電話,為我母親請假。劉亞樓無論到哪裏休養,如果父親不去,他都會都帶上我,把我當成自己兒子一樣。劉亞樓出國訪問,帶回的玩具,隻要他的孩子有的,肯定也有我一份。父親不好酒,劉亞樓喝得厲害。家裏有了好酒,父親總叫我給劉伯伯送去,我經常抱著酒瓶子去劉亞樓家。不過,我們這些小孩子還是很害怕劉伯伯的,他的那種威嚴,叫我們見了他就躲著走。
1963年冬,吳法憲陪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下部隊檢查工作
“九一三”當天,父親確實什麽都不知道。9月12日晚上,按照父親的工作計劃,是接見空政文工團的六個指導員、解決13航校校長和政委的矛盾問題。晚上11點,父親接到了周恩來的電話,問是不是“有一架飛機飛到了山海關”,父親回答:“沒調過飛機。”不久周恩來就接到了林豆豆的電話,第二次打電話,嚴厲地問父親:“究竟是沒有,還是不知道?”父親也知道了問題很嚴重,回答:“說不清楚,需要查。”調查的結果是,確有一架飛機到了山海關。這架三叉戟,是林立果直接打電話給空軍副參謀長兼34師黨委書記胡萍調的,沒有經過父親。父親打電話找胡萍,胡萍回答:“飛機是訓練。”父親問:“為什麽去山海關?”此時父親已經知道,這架飛機和林彪有關。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堅持到西郊機場核查,周恩來派中央警衛團政委楊德中一直跟著父親。
在西郊機場,父親打電話給三叉戟駕駛員潘景寅,命令飛機立刻飛回北京,不準帶任何人。胡萍和潘景寅之間通氣,說飛機的發動機有問題,要修好之後才能回北京。父親最後一次打電話給潘景寅,說:“這架飛機絕對不能起飛!”還說:“你要忠於M主席,忠於黨,聽周總理的命令!”三叉戟起飛前,父親曾提出在跑道上放置障礙物的建議,沒有被采納。
在那種緊張的時候,父親和周恩來之間的電話幾乎沒有掛斷過。飛機起飛的第一時間,父親就知道了,他也在第一時間向周恩來作了匯報。三叉戟上天了,父親很清楚地知道,他完了……不過,父親當時的想法實在過於樂觀:無非是政治上的淘汰,離開政治局到地方上工作。他沒有想到後來的下場: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軍籍,判處十七年有期徒刑。
1923年,母親陳綏圻出生在上海,她的曾祖父是寧波商人,家境殷實,在上海擁有多家商號和產業。祖父是個富二代、啃老族,年紀輕輕吸鴉片賭博搞壞了身體,過早離世。外婆獨自帶著母親和舅舅,生活陷入困境。
1941年,母親在上海的一家教會學校讀書時,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在黨組織的領導下積極參加抗日救亡工作,因為暴露了身份,母親和舅舅被組織上緊急轉移到了蘇北新四軍。外婆突然間失去了一雙兒女,不知他們的去向和生死,哭瞎了雙眼。在蘇北的舅舅聽到音訊,擅自離隊回了上海,從此成了他的曆史問題。參加新四軍後的母親,先後在抗大五分校、新四軍三師政治部保衛科任幹事。經鋤奸股長趙炳安(曾任濟南軍區副司令)的介紹,母親與父親相識。按照母親的說法,當時在新四軍的知識女性中流行一句話,說老幹部是“可敬不可愛”,就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母親與父親相戀結婚,並相守了一生。我的一位朋友和母親很熟,常來陪母親聊天,聽母親講故事。有一次他問母親:“陳阿姨,吳老得勢的時候,你對他好我理解;現在他倒黴了,你對他為什麽還是這麽好?”母親想了想,很認真地答道:“他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也不能對不起他。”
作為母親的兒女,我們親眼見到在父親一生最艱難的歲月,母親對父親的不離不棄、關愛有加。劉亞樓曾說過:“吳法憲找了一個好老婆。”
1942年,日軍對蘇北的新四軍發動“掃蕩”,新四軍三師黨委決定,將一些領導同誌的家屬轉移到上海。黃克誠的夫人唐棣華、張愛萍的夫人李友蘭、曹荻秋的夫人汪雲,和母親一起到了上海,住在舅舅家裏。突然增加了這許多人,舅舅賣掉家私,千方百計地保證她們的安全。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刻,舅舅掩護了一批中共高級幹部的家屬,舅舅是立了功的。解放後,黃克誠任總參謀長,張愛萍任副總參謀長,曹荻秋任上海市長,父親任空軍政委。而舅舅背負著沉重的政治包袱,在天山中學教書,仍然住在抗日時期的棚戶區裏,生活很清貧;但他對自己的生活和子女問題,沒有對父親提出過任何要求。1971年父親出事後,舅舅受到株連,舅媽身患癌症不治身亡。
抗戰勝利後,母親隨部隊到了東北。1948年,母親在齊齊哈爾生下了我,父親打完遼沈戰役,南下時負傷到了武漢。母親當時在天津留守,從劉震夫人那裏得到父親負傷的消息,獨自一人爬上火車,冒著敵機轟炸、敵特出沒的危險去找父親。由於無法渡過長江,隻好返回。母親對我說,那是她最危險的一次經曆。
軍隊授銜前夕的1954年,母親轉業到民航總局任計劃處處長。作為首長夫人,她早出晚歸,天天擠公共汽車,從來沒有坐過父親的車。母親跟我說,擠公共汽車就像跳芭蕾舞,腳尖著地。那時,我們整天見不到她的身影,工作緊張時,母親就搬個鋪蓋住在辦公室裏。
1968年“楊、餘、傅事件”後,葉群找到父親,說為了看家,把母親調來空軍任吳辦主任。母親就這樣又穿上了軍裝。作為吳辦主任,母親列席空軍常委辦公會議。父親對她有規定:大大小小的事情,隻準聽,不準說。因此,母親在空軍期間,甚少講話和發言。
凡事都有例外,大概是1970年夏天某日,空軍黨辦通知林立果,要他在司令部二級部長會議上作學習毛著的講用報告,母親帶我去了。林立果的講用報告很新鮮,講空軍在未來戰爭中的地位和作用。黨辦主任王飛要母親講講話,母親說:不講話了我喊個口號吧,向林立果學習!活學活用M主席著作!林彪出事以後,這件事成了母親的主要罪行。
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父親被抓,母親被隔離,此後的九年時間,母親沒有見過父親,既不知道父親的任何音訊,也不知道我的任何音訊。1978年,空軍黨委召開大會,把母親押上會場,扒掉領章帽徽,空軍領導親自宣布母親是林彪死黨、現行反革命,開除黨籍軍籍,押送農場勞動改造。
母親被押送到浙江紹興龍虎山茶木場勞改,三年裏,風吹日曬雨淋,蚊蟲叮咬。每月隻有五十元生活費。即便在這種情況下,母親省吃儉用,還一點一點攢下錢買了毛線,給父親和我們每人織了一件毛衣。接到母親的毛衣時,我們不禁淚流滿麵。
1980年父親保外就醫,母親也經胡耀邦批示,重新作了結論。經空軍王海司令員批準,母親按副師職離休,陪伴父親在濟南度過了二十餘年的晚年生活。看到他們相攙相扶的身影。我知道了什麽叫相濡以沫,什麽是相伴終生。
經曆了大起大落、大苦大難的父親和母親,晚年的心態相當平和。2004年春,母親在接受鳳凰衛視采訪時說:“我們應該高高興興過日子,安安心心當好老百姓。”
2000年,父親因腦梗塞住院治療,至2004年10月過世。長達四年的時間,母親幾乎天天到醫院照料父親的醫療與生活。母親的辛苦和勞累,我們曆曆在目。
從落戶濟南開始,父親和母親就開始籌劃撰寫回憶錄,錄下了將近二百盤磁帶。後由母親一字一句整理成文。十年以後,由父親親自修改定稿。父親和母親晚年,為回憶錄傾注了全部心血。2006年,父親的回憶錄在香港出版。
2011年4月9日,母親因突發大麵積心梗在北京去世,享年八十八歲。2011年5月,我們把母親的骨灰送回父親的家鄉江西永豐縣君埠鄉與父親合墓。願他們在天國依然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