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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回憶錄節選 - 狂灰

(2020-07-17 16:20:13) 下一個

陳凱歌與顧長衛


  F的被捕,發生在1967年冬天,整個過程非常戲劇性。據在場的人說,他是在離天安門不遠、西長安街北側的郵電大樓前,用一枚大釘磨成鑰匙,捅開了一輛吉普車。得手後向西行駛,想作一次無目的的即興郊遊。同行的有張曉翔、G和少年美麗。在車子越過西單路口、接近軍事博物館時,撞倒了一位推著自行車橫穿馬路的行人。事發以後,同行者下車四散;F畏禍,繼續駕車向西急駛,被巡邏的公安摩托車隊發現後前後圍堵,終於棄車奔逃,被當場抓住。據後來趕到現場的張曉翔說,F當時身著黃色軍裝,在場公安人員劈頭就問他的父親是誰。F沒有準備,脫口而出,結果立即挨了耳光,被扭住帶走。從此鐵窗之內,一待就是5年。沒有連累別人。
  整件事非常符合F的性格。文革開始以後,我很少見到F,但不難想象他心境的荒涼。一位驕縱慣了的公子每天見到自己父親的頭顱瓜一樣地被按來按去,必定消滅(或激發)了所有的驕傲;被排除於紅衛兵之外,必定傷害了他的自尊;朋友的疏遠更使他嚐到了世態的炎涼。我曾經走進他居住的小屋,除了亂成一團的一張床外,唯一陪伴他的那輛自行車,已經破舊。我熟識的那條閃光綢的被麵變成了擦車布,塞在自行車座後,失了光彩。生活的窘困一目了然。他會開車,我早就知道,記得上學的時候,他談起在北戴河海濱駕駛他父親的專用車輛,70公裏時速感覺如何,90公裏時速感覺如何,眉飛色舞。
  對F的被捕,一般的輿論都認為是“和尚摸得小尼姑,我也摸得”造成的。當時,父母尚有權勢的幹部子弟已經成立了叫作“聯合行動委員會”的組織,依照父母的官位將袖章做成綢的、緞的、呢的,寬約一尺,一律鮮紅、無字,套在將校呢的軍裝外麵,在北京城內為所欲為;甚至多次衝擊公安部也未受懲罰。F追懷乃父昔日的風光,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也踴躍一試,不想釀成大禍,於法律、道德上都成立了罪名,是咎由自取。因此同情的少,譏笑的多,更有幸災樂禍的,舉起落井之石。這其中甚至包括了張老師。
  在我看來,F的行為卻是對社會真正的反叛。他在被捕後仍能坦然微笑,肯定了他的角色。
  鬥爭F的大會是在新華通訊社院內大禮堂召開的。那天,班上的同學差不多都去了。囚車開來的時候大家都圍上去,第一個出現的,就是F。他被警察在背後猛擊一掌,落地時踉蹌了一下。他的雙手被反銬在背後,弓著腰。我們幾個朋友站得很近,他一下子看見了,笑了,點一點頭。我們卻趕緊避嫌地低下頭去。大會上,宣布了罪狀。他被四個人押上來,有燈光從頂上照耀,臉變得認不得;照例是“噴氣式”,頭抬起來,又被用力按下去,兩臂向後高舉。他顯然挨過打(鬥爭會上也不斷被踢打),臉上有傷,但從容。他兩腳分開,努力站得穩些,就像在球場上防守一樣,似乎反倒多了些俠氣……
  F的性格率真粗疏,在芸芸眾生中是個真人。但他的幸福或不幸,都係於他的父親,而從來不能自立。過去,他天性使然,不喜讀書,卻為了父親不得不拚命做個好學生;現在,為了同樣的理由不得不做個“賤民”,還要做好。他偷車所抗議和挑戰的,包括父權。因此,他的行為有格外的意義。他的反叛所以和紅衛兵不同,在於與一貫的教育相違背,也同領袖教誨相違背。他在國事危疑震撼、自身家庭奔散的年代選擇成為自己,人們卻看不透這層真意,仍然在鬥爭會上呼為“彭真的狗崽子”,哪怕犯罪,也不準成為自己。
  F的故事常讓我想起大島渚的《青春殘酷物語》和另一些西歐影片。那些生活在戰後初期的年輕主人公,往往以暴力或死亡的方式表達他們對一個時代的了悟,看上去猶如末路英雄。而所以不能有方式上更好的選擇,實在因為那時代的荒涼。以灌注了勃勃熱血和活脫脫精力的年輕身體直撞過去,以錯誤的方式演出並不錯誤的人生的,F也算一個吧。對F,對我們,對那個年代無數的人,比法律和道德更有力量的,也許就是一句溫存話。但給了F的是一副鐵窗,拿走了的,是1800個白天黑夜。
  我甚至想,倘若沒有出事,開著車,駛進萬木蕭疏的天地中,能夠忘卻,哪怕是暫時的,該是多麽快樂!
  再見F,10年過去了。我們約了在G家見麵。燈很暗,他把腳放在桌子上吸中華牌香煙。煙有些黴,他解釋了,遞給我一支。他說他在一家街道辦的小工廠做電焊工,父親還未“解放”。別的,沒有了。——獄裏的事,我沒有問。他還是大說大笑,隻不過笑聲老了許多,和人一樣:仿佛和一個長得很像的人打招呼,發現並不是一樣,又心驚又奇怪。這以後,再沒有見到。隻聽說後來他做了某公司的經理,有了一些錢。不知確否。總之,他現在又是彭真的兒子了。當年,他沒有選擇,可試過。今天他有了一些選擇,可能又太晚了。當人們成年以後,他們是誰和他們想是誰,區別越來越小,由於社會,更由於自己,一代人隨風而去,難忘的終於是跳下囚車時好狂的一笑,慷慨,坦蕩。真的叛逆,因為真的年輕。
  F被捕以後,幾個同學都受到了牽連。涉及到我,是因為出事的那天早上,同行中的一個曾打電話約我同去,但沒有說去做什麽。因為感冒,推辭了,所以不在車上。本來沒有去,是誰說出去的,很可疑。F沒有出賣任何人,倒是同行中的一個出賣了他,以致遭到嚴懲。這個人就是少年美麗。
  當時已經號召“複課鬧革命”。同時向大中學校派出了工作組,由工人組成,叫作“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宣布“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舞台”,而且“來了就不走了,永遠占領下去!”實際上接管了學校。未受過教育者對受過教育者和正在受教育者實行管製,是許多偉大創舉之一。但國內形勢仍然動蕩不已,雖然許多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以取代舊的政府機構。原來的幹部隊伍中,一部分已在肉體上被消滅,大部分關在監獄或各單位自設的“牛棚”裏。群眾組織之間的派係鬥爭達於白熱,動用槍械進行“武鬥”的情形遍於全國,規模相當於局部戰爭。“武鬥”一詞始於文革之初,“要文鬥,不要武鬥。”但江青說:“敵人來進攻了,我們怎麽辦?文攻武衛!”亂局之中,誰開槍都可以稱為自衛,因此一發不可收拾。戰事的擴大,直達於正規的武裝部隊。我在去河北省有名的白洋澱時,就親眼看到過兩支部隊因支持不同的群眾組織而爆發戰鬥。公路上站滿持槍的軍人,沿路盤查,被懷疑為密探的人一律扣留;城郊的田野中布置伏兵,破城之後在縣城中心展開巷戰,炮火硝煙之中,喊殺聲不絕於耳。我的一位朋友在回村的路上穿過高粱地,聽到附近枝葉徭動,連忙臥倒,透過莊稼看到幾個被俘的軍人被另外一些軍人當場處決,行刑者隨後踏斷莊稼揚長而去。槍響之後,血一直流到朋友眼前。他潛伏到黃昏才敢離去,臨行親視,死者的嘴、眼都張得很大,殘陽之下,麵色新鮮,風吹草動,亂了一頭黑發,仿佛在綠野間仰麵沉思。死者年齡都在二十上下,可見仇恨之深。民間的事就更加沒有約束。“工人宣傳隊”找我談話大約在午後一點,是頭一天專門派人通知的。到了才發現張曉翔、F和少年美麗都來了,進的屋子卻不同,彼此隔著一堵牆。臨進門時,無意中看見張老師遠遠地徘徊了一下。她當時已經受到工人的信任,又做了班主任。我心裏一緊,知道不好。進去之後,門立即關上,坐在長桌後麵的兩個,都是工人,大約四十歲模樣。桌前一條長凳,是我的,還有一座火爐,燒得極熱。四中的“宣傳隊”是運輸公司派來的,多數是司機。這一行的裝束,除了藍色的工作服,還有一頂黑皮鴨舌帽。他們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其中一個給我倒了一杯茶,很和氣,說:“坐”。我心中感激,低頭正要坐,忽聽桌上一聲暴響,接著就聽見隔壁房間內一陣怒喝,夾雜著“站起來!站起來”的吼叫。我知道隔壁就是張曉翔。接著又聽到另一房間內少年美麗突然而尖利的哭聲,含糊的說著什麽。我對麵的一個一聲怒吼:“陳凱歌,交代!”桌上的茶杯被拍得跳起來,水灑了出來,漫開,悠悠地漾著熱氣。這是一次連時間都統一了的審問,互相助威,以加深心理上的震撼。這一招果然奏效。我慢慢站起來,還沒反應過來,眼中就充滿淚水,抽搐之聲不能自禁。——“陳凱歌,交代問題!”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被人如此粗暴地喝罵,也是我一生中頭一次瞄準內心說:“不許哭!”抽泣聲立即停止,但淚水卻一片一片漫出來,涼涼地濕了臉。我喉嚨鹹鹹地想:原來人有這麽多淚。在隨後的三小時內,我一會兒被柔聲地命令坐下,一會兒又被喝令站起來。桌子後麵的一個不斷站起來給爐子添煤,屋裏熱得無法呼吸;他們不停地猛吸用報紙卷成的旱煙葉,大口喝茶。我的嘴唇枯了,兩頰滾燙,脊背和內衣貼在一起,濕成一片,眯著眼睛看不清他們的臉。審訊的主題是F,又糾纏著我的父親:——你同F是什麽關係!?知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反革命!?不知道現在讓你知道!F是不是盜竊集團頭目!?你敢說不知道?你們偷車想幹什麽去!?想開到蘇聯去!?你們想叛國!?對不對!?不對!?站起來!你給我老實點!告訴你,咱是毛主席派來的!他老人家還給咱工人送了芒果,咱還舍不得吃,用藥水泡起來了!他老人家是咱工人心裏的紅日頭!你不交代,老子一拳揍扁了你!
  審問結束的時候,暮色漸深,外麵的景物還很清晰。夥房那邊有了火光和炊煙,冬天裏的樹都簡簡單單地站著。燈光很黃。桌子後麵的兩個像剛出爐的鐵,還閃著火星。他們又把手伸過來。要我握,其中一個說:“茶還沒喝呢,喝茶。”
  我們先後走出來,遠一點的少年美麗看不清臉,隻聽見抽噎聲;張曉翔鼻子聳著,擁著要掉下來的眼鏡,很狼狽。隻有G神色不動,依然風度翩翩,其實他家已經出了天大的變故。我們都不說話,車鎖打開時,在暮色中很脆的一聲。街上冷冷清清,天上有一彎細小美麗的新月,卻無人看。空氣清冽,像有一雙冰涼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後頭。
  回到家裏,我連把經過跟朋友重說一遍的力氣都沒有。父母不在,妹妹還小,無商量處,隻覺很困,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自殺。一夜的夢都在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冷靜地研究自殺方法,該用的器具都在,拿起來,又放下。終於死了,卻連一種方法都還沒試過,隻知道我是死了,聽見親人的哭聲,像許多別人的故事一樣。但死亡給我更多快樂的,不是父母的悲傷,而是敵人的恐慌。我知道我已心存報複念頭,隻是到今天還沒找到方法。唯一的一次是1974年回北京探家的時候,那時我已是軍人,穿著鮮亮的軍裝遇到了張老師。她沒有掩飾她的驚訝:有我這樣的爸爸的青年應該不能當兵的。我假裝掩飾我的快意卻不成功。我淡淡地道別之後轉身,那快意已不知去向,好像手抓不住酒香一樣。
  審問的事後來不了了之。可它帶給我的,是生的無趣,眼睛中開始有了惡意,但本性到底並不凶悍,因此更壞。我們都清楚,那出戲的導演是張老師。不知是因為文革之初把她送上桌子的積怨,還是她要重整班主任的威信,因此要借工人震嚇我們,不得而知。倒是少年美麗從此馴順了,常常出現在張老師身邊,笑著。大約因為他父親沒有什麽問題,又因為他在F事件上的表現,張老師講話就常常提到他,走到他麵前,站住、微笑、上下打量,甚至拍拍他的肩。他還是穿著洗白了的軍裝,有時是藍色的,隻摘掉了紅袖章,手藏在背後,一時間確實美麗起來。

  不久,我的另一位同學M也被捕了。罪名是拍攝絕密的軍事基地照片,他是被蘇聯收買的特務。張老師在班上當眾宣布,並以他和F15歲就犯罪的事實,教育我們“吸取教訓”。幾十天以後,M卻被無罪釋放了。他回到班上,人瘦了一圈,蒼白著,慢慢講說怎樣在牢裏分食死去囚犯的食物。他家住的樓房距釣魚台不遠,一日他偶然在陽台上拍照,晚上正在吃飯便來了警察,沒收了膠片,帶走了人。這就是事情經過。其實,釣魚台內林木繁茂,慢說普通照相機,就是衛星也難見端倪,這也許是M終於被釋放的原因。至於他怎樣在張老師口中成了駭人聽聞的蘇聯特務,其證據何在,是根本不值得問的。正如警方在釋放M時所說:抓你,是對的。放你,也是對的。幸好M平素老實,父親是寫文章的書生,又是一級領導幹部,不然,偷拍釣魚台其實是比蘇聯特務更大的罪名。M以後也做了軍人,退伍以後在電視台做攝影記者,我去看他,他正扛著攝影機到處跑。提起舊事,他淡淡一笑。他在同學中的外號叫“木驢”,跟姓有關,也是說他的木訥安詳。
  張曉翔的外號叫作“瞎驢”。他近梘得厲害,摘掉眼鏡眼神就天真起來,第一次看見世界那樣害羞。也許是風氣的緣故,同
  學之間的外號都很不雅,除“木”、“瞎”之外,還有“老”、“禿”、“好”等驢,似乎大家都是驢,革命就方便了,是“無產階級”。“磨驢”的父親是空軍的高級將領,文革之後也被揪出,打倒不打倒,取決於他是否同意誣陷別人。據說他破口大罵,寧死不降,頗有軍人血性。結果妻子被一度逼瘋,自身被囚,兒女離散。“瞎驢”再來我家,正在此後,已經不是來抄家的神情。一進門,就遇到我母親,他低下頭,叫了一聲“阿姨”,臉紅到脖子。我想起他來抄家時眼中的一絲愧色,怕母親舊事重提。母親卻很溫和地問:“張曉翔,你好嗎?”“瞎驢”眼鏡掉下來,尷尬著,說:“好。”母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呼吸就粗重起來。後來談到書,他又眉飛色舞。我發現他讀得更,而且多是所謂“禁書”。“文革”時圖書館關閉了,私人的圖書除了燒掉的,大都堆集在一些空房中,用封條封了,任憑蟲蛀或黴爛。這樣的去處,我們院子中就有一個。沒有風吹草動的時候,我和院子中的夥伴常常在深夜撬窗進去,用手電筒照著,一頁一頁看寶似地翻看。書上黴味撲鼻,有些書頁也朽了。書中的故事卻不朽。書的種類繁多,許多平日見不到的都見到了,驚喜加上冒險,反倒比在圖書館中枯坐更多了趣味。聽到人聲隻須將手電筒滅掉,黑黑地坐在書堆裏,像是賊守著財富。我的一個好朋友,父親是大電影美術師,他家的書也都在這兒,最喜歡看的是西洋畫冊,漸漸知道了誰是倫勃朗和魯本斯和戈雅。手電的光亮使人物之間流動的光線更加神秘,村婦、教士、貴族和士兵,戰爭與和平的種種以及寧靜的森林風光都來自另一個世界,使得我們的夢也不再那麽荒涼了。看到實在放不下,就會偷出去,把撬壞的窗戶重新偽裝好,以便下次再來。我知道曉翔的書也多是這樣看到的。後來,人們經常問起我是怎樣做起電影的,我竟茫然。細想才明白,那是因為我曾以看電影的方式看過書,知道這件事的可愛。
  再來,曉翔的神氣很慌張。一見麵就說,空軍要把被打倒的幹部的子女送到陝北農村去,都不願意去,就用繩子綁了,一串地強行押上火車;然後發一個喜報,說毛主席的號召已經得到響應。他事先得了信兒,跑了出來,問能不能在我家躲幾天?那時候,父母大都不在,在朋友家借宿是常有的事,我一口答應了。沒想到他一躲就是兩個月。我和妹妹把他安置在父母原來住的房間,起初他連房門都不敢出,上廁所也在夜間;吃飯的時候妹妹就敲敲門,他探出頭,接過飯萊,關上門。吃過,把空碗遞出來,再關上門。白天,我雖一再杜絕來客,仍免不了有閑人來,看到房門緊閉就很奇怪,我隻好解釋是母親將門鎖了。人們在外麵說笑,曉翔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夜深人靜,我敲開他的房門,往往一本書寂寞地攤開在桌燈下。漸漸地,他才敢在傍晚時走到別的房間來,飯後坐在一把椅子上,還是捧著一本書。隻是有時他從書上抬起頭,嘴張著,呆呆地想一陣,又急急地回到書上去。看看眼前燈下人,原來談笑揮灑的曉翔已昨是今非。有一天,學校打來電話,查問曉翔的下落,說空軍急於找到他。對方語氣很嚴厲,我自然說不知道。事後我同曉翔說了,他愣了愣,說:“過不去了。”從此又退入內室不再出來。我明白事態嚴重,就不勉強他,自己也更慎重,隻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結局。有一次我和妹妹夜間口角,聲音很大,曉翔大約忍了很久,終於探出頭來;他已睡下,沒戴眼鏡,目光就很羞怯,說:“就你們兩個。別吵了。”——幾乎是懇求。我忽然很慚愧,時間久了,連我也忽視了他的存在。妹妹眼下是我唯一的親人,他的話含著責備。
  他決定要走,是在接到一封來信以後。他很興奮,給我留了個地址,就是來信的地方河南新鄉。轉信人是一位姓嚴的女性,也就是來信人。他說她邀他去,在那兒可以做一番事業。我們道別,還少有地握了握手。曉翔有些感激妹妹,——他來得倉促,沒有衣服換,常常是妹妹讓他穿上我的,把他的洗淨,疊好,送進去;又問他愛吃什麽,做了送去,一連兩個月,都是如此。曉翔眼睛盯著別處,點點頭,嘴裏卻說:“謝謝凱燕。”我送他到大門口,才想起我們一直沒有好好談談。他擺擺手,轉身,書包在背後一跳一跳急急走去,拐出胡同口就不見了。這一別,竟成永訣。

  文革前我沒有去過G的家,因為在修。文革期間去時,是冬天。這座後來我常去的院子坐落在西城,有一座樸素的樓房,兩層。門前有一架紫藤,夏日開出葡萄似的成串花朵,顏色淡些,也更幽雅。院中有花圃和菜畦,綠成一片,黃昏時蒼翠芳香。有兩棵棗樹,都很古老,棗子卻越結越甜,成熟了落在地上,碎成幾瓣。有兩隻愛吃棗的鵝,高大雪白,追逐起來張開寬大的翅膀,“嘎嘎”叫著,不會飛,卻像狗一樣地看門。可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室內隻有6℃,我們穿著棉衣,馬一樣地噴出熱氣,因為沒有煤燒暖氣。而G的父親卻是中央政府的煤炭部長。G在四個子女中最小。
  我曾向G的姐姐K仔細地詢問其父的生平。他是河北人,早年即投身革命,因麵色通紅,在抗日戰爭的河北,人稱“紅張”,有戰功。1949年以後,進入工業建設部門,曆任要職,為周恩來手下強將之一。文革初起,即受到衝擊,但還能工作,因其職掌的是國民經濟中重要的能源部門。11月,他率政府代表團自東歐歸來,當時礦業學院造反派已多次勒令他去學校接受批判。由於暴力風行,曾有人勸他暫時回避,他卻回答:去就去。我不怕,他走出家門,車已在等,他的大衣扣子沒扣,風掀起下擺;回頭,揮手,一笑,狀頗昂然,隨即離去。——見她印象之深。但此一去,再沒有回頭。他被連續關押數十天,嚴刑拷打不說,不準睡覺。刑訊者日夜換班,他卻無身可替,近於瘋狂。終於傳出話來,準許探視,並說犯人指名要見長子。一見之下,兒子放聲痛哭。父親被剃成陰陽頭,遍體傷痕,動彈不得。他說:要你來,就是不想讓家裏其他人看了難過。你是長子,應該挺得住。這是張家人最後一次見到活的父親。若幹天後突報死亡,有一紙遺書致毛主席、周總理,辯誣自白,聲明無愧於終生所信。
  K敘述見到屍體時的情形:我們攙扶著母親走進停屍房,父親的屍體被扔在水泥地上,上身沒有穿衣,背上全是傷口,鮮血淋漓,旁邊還有幾具死於車禍的農民的屍體,也倒在地上。我們誰也沒哭,也想不到要哭。就那樣愣在那裏。另據文獻載:“煤炭部部長張××死亡時,全身傷口56處。”隨後火化屍身,一個人就這樣消滅了。
  他的死被造反派指為自殺,家屬極力反對,指為謀殺。

  文革中無法,被難者中間,死於執法機關審判後的少,犧牲於公堂私設、刑訊逼供的多。後者中間,明確屬精神受摧殘,肉體被虐待的不在少數,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在他殺或自殺之間死無對證,多年以來,成為疑案。加害者在受害者將死未死時,往往製造自殺的假象,例如將奄奄一息的人犯從高樓上推下,跌成粉碎,不僅可以掩蓋劣跡,逃脫罪責,還可以將自殺的罪名反扣在死者頭上。而受害者的親屬往往在屍身焚化之後,在沒有現場、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耗以時日和大量的精力,千方百計證明他殺。更有在自殺證據俱在的情況下,仍然試圖推翻的。從昭雪沉冤的願望看,遺族的心情無疑可以理解。
  但是,除去有必要弄清事實而外,為什麽在親族的眼中他殺比自殺好些?或者從加害者的角度說,為什麽自殺(對受害者而言)比他殺更壞些?除去他們所處地位和不同的利益外,就在於他們對一個規則有一致的認同,那就是:既然每個人都必須在集體中才能存活,既然每個人都心存被逐出集體的恐懼,那麽,自動脫離集體的自殺就不僅是對集體的背叛,而且是對恐懼的藐視,也就是對大眾的藐視。因此,動搖了人群安全感的自殺行為是極大的醜惡。甚至對親族來說,也是如此。當時的術語叫作:“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正好道出了這層意思。自殺的結果,不僅本人身敗名裂,而且禍及家族,尤其使子女永遠抬不起頭來。這就難怪加害者唯恐死者不是自殺,而遺族則唯恐其是自殺了。甚至許多受害者也是一樣。文革中動過自殺念頭的大大多於實際自殺的人數,或,不到不自殺是死、自殺也是死的地步,寧願忍受酷刑,也決不自殺,就都是證明文革之後的一般輿論,隻要可能,也盡量將死亡歸結於他殺,以慰安遺族的心靈。
  事實上,受害者的多數在完全喪失人身自由、先受酷刑的前提下,無論最終怎樣死去,沒有根本的不同。具體的區別無法掩蓋謀殺的本質。老舍先生,就是以自殺的方式被謀殺的一例。

  1966年8月24日,中午,我在北京城偏北的太平湖公園內看到了他。他於當夜在此投湖自盡。
  23日,他和北京市的其他一些作家、戲劇家在祭祀孔夫子的文廟內遭到毒打,施暴者一麵行凶,一麵焚燒無數京劇戲裝,一時濃煙大起,觀者如堵,怒吼和慘叫遠近可聞。在清言妙語的名優們穿戴的服飾灰飛煙滅之際,老舍被毆打成重傷,額上的血雖有潔白水袖的包裹,仍然涓涓而下。其後,又在另外兩處再遭痛毆。一日三難之後,淩晨送回家中,身上的傷口與單衣相粘連,非用溫水不能分離了。老舍是前輩作家中1949年以後仍事創作的一位,其他的都不寫或寫不成。他對共產黨的感戴,大約與他的貧苦家世有關。出生於清末滿人家庭的老舍,一生文字都與這座帝都相關。他曾遊曆歐、美。建國初,他正在美國,感於周恩來的殷勤召喚,方回到北京。他自命為象棋中“過河的卒子”,要聽號令,也確在作家群中破例地得到了“人民藝術家”的稱號。當皮帶和棍棒真正落在這位曾經描寫過這種場麵的自負文人身上,粉碎了他在作品中反複提到的“北京人的驕傲”。暴力所產生的震驚和羞辱,使他一如人群中的裸者,從此無法見人。命運推著他走向和他作品中大多數人物相同的結局。
  太平湖離我家不遠,很安靜,是常去散步的地方,同行的還有一位朋友。這是一座荒湖,很少遊人,沿岸都是垂柳,將湖環抱了,影子在水中綠墨般地散開。柳林深處,有漁戶的炊煙。他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認出,隻覺這老人有些怪,腿微跛,所以走得很慢;衣服很幹淨,臉腫著,沒有戴眼鏡,手中確實握著後來人們提到的那卷紙。他也沒有理會我們,眼神看上去像在構思,慢慢走遠了。這時朋友才說:這不是老舍嗎?我說:是嗎?不像。朋友肯定地說,是。我們都不知道頭一天發生過什麽事。他的屍體被發現於第二天上午,家屬收到了一張紙條:“老舍自絕於人民,特此證明。”當天觀者人山人海。他被卷在一領破席中運走,留下的遺物有鋼筆、眼鏡和手杖。據公園守門人回憶,一老人曾在湖邊呆坐至晚。此後一段時間,有數十人得到他的啟發,紛紛在此投湖,為了不同的原因。
  老舍一代大才。先天聰慧,後天磨礪,筆如槍出,在他的書中,世事明如燭照,描繪人物風塵,何止使一代人感懷。他入世過深,名實俱佳,糾結不已。所以生死之際,一日百轉千回,苦苦流連,終於無法解悟。——“我愛我的國,可誰愛我呢?……不讓我活著,是誰的主意!?”——這些出自他名劇的獨白,若幹年後恰恰照應了他的命運。被風吹落,漂流湖麵的那卷紙上,竟然都是他手抄的毛澤東詩詞。若非為表明心跡,是沒有理由帶到自殺現場的。他在最後同家人談話時也說:“人民是理解我的。黨和毛主席是理解我的。總理是最了解我的。”他的向往終究在於世人的承認和與世人的認同。——人民真的理解他嗎?

  有別於以自殺形式成立的謀殺;同老舍相比,翻譯家傅雷先生及其夫人乃是真正的自殺者。學者樓適夷曾簡約地說起他一生行狀:“傅雷藝術造詣是極為深厚的,對無論古今中外的文學、繪畫、音樂的各個領域,都有極淵博的知識。他青年時代在法國學習的專科是藝術理論,回國以來曾從事過美術考古和美術教學的工作,但時間都非常短促,總是與流俗的氣氛格格不能相入,無法與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絕袂而去,不能展其所長,於是最後給自己選擇了閉門譯述的事業。”十五卷的“傅雷譯文集”中,包括了伏爾泰、巴爾紮克、梅裏美和羅曼·羅蘭等法國巨匠,費時凡30年,得500萬字。以他“絕袂而去”的性格,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並不是新奇的故事。
  傅雷的長子,就是因父親的問題1959年從波蘭出走英國,在國際音樂界頗有聲譽的鋼琴家傅聰。傅雷有一冊家書遺世,就是和傅聰通信的集合,在中國一版再版。他在家書中反複教誨;他說,音樂如建築,訴以無形,體積俱在,幾乎可以觸摸,也是物質。我注意到,他在信中多次使用 PERFECTION這個詞。完美,不僅對藝術,也對人生。
  他每天早晨8點起床,9點至12點半工作;下午2時又回到書桌前,7點吃晚飯,晚上看書、寫信至深夜。他是那種將稿紙鋪在中間,上書“疾風迅雷樓”,漢法字典於右,原著於左,筆墨於中,堂堂布陣的文字將領。他是那種認為“無敏感之心靈,無熱烈之同情,無適當之鑒賞力,無相當之社會經驗,無充分之常識”勢難行文的書生。他是那種將自身種植在書齋中,溫文如蘭花,正直如柏樹的君子,遠近可以聞香,生存或擊碎都不留殘缺。
  他在生前並未受到肉體的虐待,隻是在長達三天四夜的抄家之後,紅衛兵找到了箱子中一張嵌在鏡子背後的蔣介石相片。而這個箱子是他的姑母多年前托他保管的,從未打開過,更不知有這麵鏡子。他百口莫辯,也不想辯。1966年9月2日深夜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一起,將一塊土布撕成兩條,雙雙投環而死。臨行前還在地板上鋪了棉胎,唯恐木凳倒地會影響樓下保姆的睡眠。夫人當夜隻囑咐保姆:明天小菜少買一點。傅雷身後留下的一紙遺書不曾洗白自身,也無政治性的辭匯和內容,隻說“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難過。”其餘十幾件都是瑣事,諸如:請人代付房租,交還人托修的手表,贈保姆存款以為生活之資,某人之某物抄家時遺失,致歉;等等。並對遺囑執行人(妻弟)謙和地道謝說:“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其中第11項,分明寫著:“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的火葬費。”當時,他們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
  傅雷也是一代大才,卻一生未求他人的理解。他對生的領悟不止於滿足,對死的選擇也不盡於外力。所以才來去閑散。他的死當然因為憤怒,但更因為驕傲。此生事已畢,他和夫人對於死亡,如推門進入別室一樣安詳。回首塵寰,既無褒揚,也無怨恨,甚至沒有留下什麽希望,也許希望已經在他的譯作中了。真人的自毀,好像揉碎了花朵,震撼的同時,還能嗅到色香。
  我一直以自殺為神秘的事。因為人,生,不是選擇;自然的死亡,也不是選擇。隻有自動中斷了生命的程序,才是人生中最真實的選擇。除去作惡自裁不算,曆來的自殺有兩種,一種是為了所愛或所信,用自己的肉體,在撞碎的瞬間,作了理想的火花,火花的散落,點燃了有心的人群,創造些更好的人生,是主動的。還有一種,在世事遷換的動局中,身體或精神上遭遇困厄,或為解脫,或為尊嚴而自行了斷,是被動的。前者多被世人看作瘋子,後者可以是烈士,卻也可能被視如叛徒。曆來中國,第一種少,第二種多,到了更近些,連“叛徒”也未必有了。古之慷慨悲歌之士,為自由或信仰,更多為尊嚴榮譽的緣故,不能立身便自毀其身。就這一點,傅雷“先生原來古之儒”。

  1968年1月或2月的一天淩晨,6點剛過,天色尚黑。我被急促的打門聲突然驚醒,坐起來,心怦怦跳著,看到門外一條黑影,以為又出了抄家一類的事情,才問了一句,就聽見同院的夥伴小寧不對了的聲音:“凱歌,快,快起來,我媽上吊了!”
  小寧的父親就是前麵說過的大電影美術師。小寧的母親是製片廠負責組織劇本的編輯組長,多年和我母親一同工作,又同住一院,是至交。她的經曆也與母親相似,隻大幾歲。不同的,是她在上海參加共產黨組織的學生運動,曾被國民黨逮捕下獄,後來由家人交保,釋放了。這在文革中就成了叛徒的嫌疑,而受到審查。小寧的父親和我父親一樣,被關著。他年輕的時候在上海,曾是魯迅的學生,創作新美術,早就是共產黨員。1949年以後,不做官,又拾起畫筆。他所設計的電影,美術上的風格、功力,具大師水平。這一對夫婦,極剛烈。小寧和他的妹妹就是他們的孩子,小時候,兩人都很胖,可愛,隻是一黑,一白;黑的叫了貓頭,白的叫了小清。小寧就是貓頭,小我3歲。
  等我進去時,阿姨的屍體已經被這一對兄妹放了下來,一個抱著腿用力向上推,另一個站在椅子上解開繩索,我們輕輕的把她放到床上,阿姨臉上蒙了一塊白紗巾,取下之後麵色安詳。這是有準備的自殺。小寧在頭天晚上曾經上了鬧鍾,6點鍾時,鬧鍾準時響了,驚醒的小寧看到書桌上的台燈亮著,母親卻已不在身邊,——她前夜要求兩個孩子與她同睡一床,——那盞台燈正與門相對,淡淡地照亮了外邊的房間,雕花的梁下,懸掛著她的身體。她似乎預想過孩子們應該怎樣看到自己才不至於受到驚嚇,才蒙上了那塊白紗巾。梁下的小桌上,放著從外衣上取下來的像章和小紅書,隔室的燈光映在像章上,滲出淡淡的紅光。
  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大約一兩個月以前的一天上午,10點鍾左右,小清急急跑來,說母親酣睡不醒,而她一早就該去上班的。我母親當時在家,連忙走過去看,果然不對,送到醫院,判斷為服用了過度的安眠藥。小寧把鬧鍾上到六點,就是擔心母親再度飲藥。若果然,還可以救。他是不動聲色而有主意的孩子,卻沒有想到投環吊頸。他隻有13歲,小清12歲,而母親去意已定。她第一次被救轉來,我母親曾反複勸慰,要她想長遠些。她表示了,做過一次就不會做第二次;又說,要我母親把過去的事情和小寧、小清講一講。母親以為她不過一時輕生,沒想到她的話竟就是托孤了。
  她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帶回來好多食物,讓小寧叫了我和妹妹,還有其他父母不在的孩子一同晚餐。晚飯很豐盛,除了飯菜,還有很熱的湯。她很高興,常常開心地笑,不斷把菜夾到我們碗中,大家都吃得很暖和,如同喝了酒。她站起來添煤,爐火紅紅地照亮了一張臉。她說,將來要帶小寧和小清去新疆去找舅舅,種地也不做電影了。又說,凱歌你最大,爸媽不在,要照顧其他。我們離開時,已近午夜;臨走,她給我們每個人的衣袋中都塞了一把糖果,是那種用玻璃紙包了的、很韌、又很軟的水晶糖。她推門走出來,在清白滿地的月光中笑著,點點頭。
  這是告別的晚餐,要走的卻是主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以人生為他鄉的人是有的。當大家都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卻輕易地找到了那扇門。她剪斷了生命,連同煩惱一起。她在訣別時談笑自若,是為了使我們不致生疑,還是為了最後一次重溫生活的快樂?她塞給我們一把糖果,是說生活仍有甘飴,還是實在無物可贈?她和孩子們共進晚餐,是為了相信生命,還是為了正視死亡?她在寒冷冬夜萬籟俱寂的黑暗中,於世界,於人生,可曾想到過什麽?至少,可曾顧念一雙孤幼的兒女?——也許,什麽也沒想。有人說她自私;但是,在那個有太多的人苟活的年代,人們真的有權利批評她嗎?
  我突然明白,區別生和死,隻需要一瞬間。現在她躺在床上,蓋著一條溫暖的毛毯,身體卻漸漸涼了。院子中幾乎沒有成人,我們幾個孩子打電話要了一輛出租汽車,車子到的時候,天正破曉。我們抬起她,都有些懼怕,——軟而沉重。司機大聲說:“怎麽這樣抬病人?”他走過來幫忙,手觸到她的身體,這才瞪圓了眼睛:“死人啊?!”10分鍾以後,我在醫院的急診室裏懇求醫生搶救,醫生冷冷地看著我:“——她是怎麽死的?”話隻問到這兒,意思卻是清楚的:我們應該去搶救一個自殺者嗎?他轉過身,走得似乎很遠了才又回過頭又說:“她已經死了……4個鍾頭了。”總得有一件事作注才會明白一個詞的真意,那天早上,我隻想幹嚎,這時候,明白了絕望是什麽。死去的阿姨沒有遺言。

  5年以後,我在同一座醫院裏,俯身看著小寧的父親。他喘著氣,說:“凱歌,你回來了?”我說:“我回來了。”他笑了。這微笑讓我記起他妻子最後的微笑。他在第二天早上逝去。從此,小寧擔起了父親、母親、兄長的責任。他做了車工,養活自己和妹妹。後來迷上了攝影,卻終於沒有機會拍攝電影,可我知道,他的才能,很大。後來他去了日本,就讀於東京大學攝影係,用自己的雙手掙出一份昂貴的學費來。我兩次在東京見到他,一次比一次瘦,而且掉了一顆牙齒。記得在國內,他常常和衣而臥,因為沒有時間好好睡覺。他幫所有人的忙,不管是誰,隻要求到他。但他知道誰是他的朋友,也知道他是誰的朋友。他曾是富裕人家的愛子,家事突變後卻從不訴苦。終於有一天他對我母親說:阿姨,我不舒服。——指了指心髒。在母親的強迫下,這一次他睡了很久,醒來時臉色像個嬰兒,笑了。他有時買一斤巧克力糖,很貴;然後坐在放在屁股底下的雙手上,看著小清一粒一粒地吃完。從美術學院畢業的小清成了畫家,去了美國。一件事非發生在自已身上,是永遠不會懂的。我雖是他們的朋友,卻總覺得在生活中無法接近他們突然被改變了的對世界的看法,也就無法完全明白他們本人、他們作為人,小寧是我見過的人群中的最優秀者,他已經把屬於他自己的能力發揮到盡頭,卻仍然不見命運對他垂顧。

  我的母親也在一年前逝去。逝去時陽光很好,也是清晨,也是冬日。她在生前飽受病痛煎熬,在垂危之際看到一隻晴日裏的烏鴉,是中國人所不喜歡的。她卻低低地說:烏鴉也是鳥,而且是北京的鳥。這一天是1988年的最後一日。

  本文選自《少年凱歌》,陳凱歌/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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