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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 - 錢鍾書那代文化人有多倔強,今天的後浪已經不知道了

(2020-07-13 14:35:30) 下一個

鄧偉把相機推到了鏡頭允許的最近距離,離他的拍攝對象錢鍾書隻有0.45米遠,錢先生沒有絲毫緊張,竟然在鏡頭前微微地笑了。快門聲響,瞬間定格為永恒。

一星期後,看到照片的錢鍾書對鄧偉說:“這就是我。

< 錢鍾書 >

 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78級攝影係學生鄧偉領到了學校配發的海鷗205旁側取景照相機,他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為剛經曆過磨難的文化名人拍照,理由很簡單,這些人多生於清末,再不拍,就來不及了。

帶著惶恐與崇敬,鄧偉鼓起勇氣敲開了一扇扇陌生的門,門後是一個個高山仰止的名字,也是一位位秉性各異的倔強老人:巴金、沈從文、茅盾、蕭軍、丁玲、冰心、葉聖陶、梁漱溟、馮友蘭、楊絳、錢鍾書、蕭乾、費孝通、艾青、李可染、朱光潛……

1986年,中國第一部名人肖像攝影集《中國文化人影錄》出版,鄧偉完成了自己的致敬和搶救,也為我們留下了那一代大師最後的風采。
 

 

鄧偉鏡頭前的第一位文化老人是國畫大家李可染。

 

因為表姐在積水潭醫院工作,鄧偉從小就見過很多名人,有事跡傳遍全國的草原英雄小姐妹,也有攀登珠峰的藏族登山運動員仁青平措。1976年5月的一天,醫院住進來一位老畫家,知道鄧偉愛畫畫,表姐就讓他帶著速寫去認個老師。

 

在一間狹小的病房裏,鄧偉見到了做完疊趾手術的老畫家。看他來了,老頭兒顫微微站起來,從床頭櫃摸出了一個鋁飯盒,“這裏麵有油炸咯吱,是北京全素齋做的,我最喜歡吃了”,說著自己吃了一塊,還拿了一塊往他嘴裏送。

 

受寵若驚的鄧偉一邊給老人倒水遞藥,一邊拿出自己的畫,老人看了看他的速寫,又問了兩句家常,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行字遞給鄧偉:三裏河三區61門8號,“等我出院了,歡迎你來做客”。

 

回到家,一頭霧水的鄧偉跟表姐說,這位老畫家光給我吃炸咯吱,巧克力,對我的畫一句話也沒說,也不知道他姓什麽叫什麽。鄧偉父親笑著說:“要向老師虛心學習,這是緣份!”

 

兩個月後,鄧偉敲開了老畫家的門,老頭兒開門看見他手裏握著那張紙條,說了句“你是一個認真的人,我沒看錯你。”走進滿牆掛著山水畫的畫室,鄧偉看到了畫上的署名,他愣了一下,小聲問老人:“您就是畫家李可染?”

 

老頭兒看了看他,全然沒有在醫院時的憔悴,作了一個京劇演員亮相的姿勢,聲如洪鍾地“唱”道:“正——啊——是!”鄧偉覺得整間屋子都亮了起來,他癡癡地看著畫上的小橋和房子,脫口而出:“畫得真好,老師,您就是英雄啊!”李可染一怔,“此話怎講?”,鄧偉說,“表姐以前帶我去醫院看的都是英雄人物,您果然也是。”

 

17歲的鄧偉還無法理解,眼前這位微笑的老頭兒可不止是畫畫的“英雄”。生於1907年的李可染,九歲時已被人上門求字,十三歲拜徐州畫家錢食芝為師,十六歲入劉海栗所辦專科學校學習國畫,二十五歲創作《日本侵華史》,三十五歲所作水墨寫意畫《牧童遙指杏花村》被徐悲鴻訂購,四十歲拜齊白石為師,並收到白石老人“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間以後繼起高手”的評價。

 

< 李可染畫作《萬山紅遍》>

 

到飯點兒了,李可染衝鄧偉喊:“小孩,吃飯!”鄧偉哪裏敢留下,嘴上說著不了就往門口走,老頭兒一把拉住了他,神色嚴厲地說,“我第一次見齊白石老師的時候,也不好意思留下吃飯,齊老師對我說‘如果你不在我這裏吃飯,以後就不要再進我的門了!’”

 

說完,李可染走進旁邊吃飯的房間,鄧偉隻好跟進去,兩人十幾年的師徒情誼就此展開。

 

鄧偉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他曾為了不打擾老師作畫,站在雪中等了一上午,也曾帶著蘋果去看老師,把不收禮的李可染急得直結巴,可也正是這股實在勁兒,讓年過七旬的老畫家把他當作亦徒亦友的忘年之交。

 

李可染從磨墨寫字到畫畫理論無所不教。有一天,老頭兒突然一字一句地教鄧偉背誦蘇軾的《留侯論》: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深遠也。後來的日子裏,鄧偉已經記不清自己給老師背過多少遍《留侯論》。

 

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這篇古文對老師的意義,當年李可染的名作被批為“黑畫”,所有展出的畫作全部撤下,精神重壓之下,他的高血壓一度發展到失語、頭頸僵直到連回頭都困難,隻能用筆和家人交流。

 

所以,給鄧偉講《留侯論》開頭那幾句話既是慰藉,也是宣泄。不過,當一代大師隻能向一個高中生宣泄時,他心中的痛苦又有誰能理解呢。

 

1978年,鄧偉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攝影係,和張藝謀、顧長衛是同班同學,係裏給每人發了一台海鷗205照相機,他拿著相機到老師家裏“顯擺”,給李可染拍了好幾張肖像照片,洗出來被很多報刊要去發表。

 

< 李可染 >

 

入學後的一天,鄧偉對老師說,他想拍一套《中國文化名人》,再不拍就來不及了,李可染一聽愣了,“這個小孩的膽子太大了,不聽話,功課都跟不上,還要拍這個。”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李可染對鄧偉說:“那就拍吧,我也幫你介紹幾個文化人。”

 

1979年2月,鄧偉的拍攝計劃正式開始,通過老師的推薦信,他飛到廣州拍攝了著名畫家關山月和古文字學家容庚。

 

從那時起,鄧偉的人像作業常在班裏造成轟動,張藝謀他們頂多到大街上拍個工農兵,可是鄧偉的照片裏卻都是“大人物”的肖像,連老師都不知該如何點評。

 

 

1980年秋,鄧偉攥著父親為他策劃的拍攝名單來到了三裏河南沙溝,名單上的兩個名字是錢鍾書和楊絳。

 

因為不知道錢老的門牌號,他硬著頭皮走進了居委會,一位老大媽看了看他的學生證,“你在做畢業實習嗎?”鄧偉說不是實習,是藝術創作,他認真得有點幼稚的樣子打消了大媽的疑慮,在厚厚的名冊裏,給鄧偉找到了錢老的門牌號。

 

來到門前,鄧偉感覺自己敲門的手都有點發飄,一位樣子和善的婦人開了門,“您找誰呀?有什麽事嗎?”鄧偉說明了來意,表示想給錢先生拍張照片。“這個事挺好的,不過錢先生從來不喜歡拍照,你說的名人錄就更不感興趣了。”婦人說完後客氣地關上了門。

 

鄧偉呆呆地立在門口,第二次敲響了門,開門的還是那位婦人,鄧偉趕忙說,錢先生不同意,我想找一下楊絳女士,我也想為她拍照。婦人笑了,“我是楊絳,小夥子,我也跟錢先生一樣,不喜歡拍照。”

 

門再次關上了,鄧偉靜靜地站在樓道裏等待,不知過了多久,準備出門的楊絳吃驚地問他,你怎麽還站在這兒。鄧偉老實地回答:“如果錢先生在家,我能不能跟他本人談談。”這時,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穿藍色對襟上衣的人走了出來,“我就是錢鍾書,我從不願意拍照,也不願意見客人,你請回吧。”

 

門“咣”地一聲關上了,鄧偉想走,但又覺得一旦離開他將再也沒有勇氣回來,站到中午十二點,樓道裏已經彌漫著各家炒菜的香氣。這時,眼前的門又開了,錢鍾書走了出來,說,“我們商量一下吧,看樣子,我是說服不了你的,你倒是要說服我了。”

 

燃起希望的鄧偉拿出了相機和三腳架,“我隻想用所學的技巧,為您拍一張照片。”錢先生點點頭,“你既然有這麽大的誠意,我也就破一回例,下個星期天,你來我家拍照,隻拍一張,好嗎?”

 

一周後,鄧偉如約而至。他走進錢先生的家,感覺簡單整潔,水泥地擦得光亮,書房和過道裏的書架滿滿當當擺的都是書,錢先生和楊女士穿著家常的衣服,在鏡頭前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看到照片後,錢先生說,“這就是錢鍾書,就是我。”照片裏是他很少向世人展露的調皮和天真。楊絳女士也很滿意鄧偉為她拍的照片,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筆補造化天無功。錢先生說我來翻譯一下,接過筆補充寫道,“相機能夠彌補自然的不足”。

 

< 楊絳 > 

 

臨出門,錢鍾書送了鄧偉一本自己的小說《圍城》,楊絳也送了一本她的書《幹校六記》。

 

 

1981年2月,為了說服梁漱溟同意拍攝,鄧偉與父親一同登門拜訪了這位時年87歲的思想家。因為和鄧偉的祖父有交往,老人最終還是同意了。

 

三個人聊起了攝影的話題,梁漱溟說,“我不喜歡照相,更不情願去照相館,拍照給我的感覺就是在按快門的時候要求我笑笑,我天生就不會笑,這就是我的性格。”

 

鄧偉請老人坐到一張座椅上,說“我要拍的正是您的性格和真實的自己”,說話間,他趁著梁老思考問題雙手緊握的瞬間按下了快門。

 

< 梁漱溟 >

 

梁漱溟一輩子沒說過違心的話,即使在“批孔”的狂潮下,他仍以《論語》中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表明己誌,對於批判過自己的大儒及摯友馮友蘭,梁漱溟拒絕參加其九十壽宴,並在給馮的信中寫明原因,“因足下曾諂媚江青”。

 

幾天後,鄧偉走進了馮友蘭的家,來之前他讀了馮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他鬥著膽子問這位比梁漱溟小兩歲的哲學家:“您在‘批孔’中寫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嗎?”

 

馮友蘭出乎意料地平靜,他看著鄧偉,“你懂哲學嗎,就跟我談這個問題。”鄧偉說,“我沒學過哲學,也沒資格跟您談,但您讓我來了,我想跟您請教。”馮友蘭沒有再說話,鄧偉給他拍了一張彩色照片。

 

第二次去,馮友蘭還是一副不歡迎也不拒絕的態度,自己在那兒寫毛筆字,鄧偉見老人不想說話,就抓拍了他聚精會神的樣子,這回拍的是黑白照片。臨走前,馮友蘭突然對鄧偉說,“小子,給你寫幾個字吧,回去慢慢看。”鄧偉接過來一看,是杜甫的一句詩:意匠慘淡經營中。

 

< 馮友蘭 >

 

1988年6月23日,94歲的梁漱溟在中午溘然辭世,最後一句話是“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兩天後,馮友蘭給老友寫了悼文和挽聯:

 

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揚儒學為己任;

延爭麵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夫而執言。

 

 

在一次采訪中,鄧偉說自己拍了好多倔老頭,印象較深的有著名戰地記者、沈從文的學生蕭乾,聊到他當年受迫害的經曆時,蕭乾頭發直豎,左手握起拳頭“幫”地一聲砸在座椅上,拍到這一幕的鄧偉趕緊放下相機,看老人的手砸壞沒有。

 

< 蕭乾 >

 

蕭乾是唯一一位全程報道二戰歐洲戰場的中國記者,這位戰地硬漢在不堪羞辱的年代選擇了安眠藥和紅酒,倒地幾小時後被同事送到醫院,奇跡般地把他救了回來。當蕭乾看到病床旁的愛妻文潔若時,他決定不死了。妻子俯下身子,湊在他的耳邊用英文說:We must outlive them all!蕭乾在心裏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我們一定要比他們都活得更長!”

 

那天用拳頭砸完椅子,蕭乾跟鄧偉說了好多讓人回味的話,他仿佛又回到了1939年,那年英法對德宣戰,29歲的《大公報》記者蕭乾坐在開往倫敦的火車上,前方有一場慘烈的空襲在等著他,鄰座的希臘大姐不停問他,“這仗打到哪年是個頭啊”,蕭乾說,“我從中國來,我家裏已經打了兩年的仗,如今還在打,侵略者要奴役,我們不讓,那就隻好打。”

 

在鄧偉拍攝的文化老人裏,有倔老頭蕭乾,也有讓人感到溫暖的冰心,她給蕭乾起了個昵稱叫“小餅幹”,因為蕭乾原名蕭秉乾,諧音就是小餅幹。

 

冰心老人的家在民族大學裏,屋子不大,鄧偉的相機三腳架都支不太開,冰心說她和先生吳文藻共用一張寫字台二十幾年,住在這兒圖的就是離城裏遠,清靜。

 

鄧偉和老人談起她的作品《給小讀者的信》,冰心高興地對著鏡頭說起了當年寫作的情景,照片出來後,鄧偉拿著它給小朋友看,孩子們都說,“老奶奶對著我們說話呐!”

 

< 冰心 >

 

讓鄧偉感到溫暖的另一位老人葉聖陶住在東四八條,他家的院子裏種滿了花草,還有兩棵大海棠樹。葉聖陶是蘇州人,18歲時當過小學教員,當時自認並不適合與小孩子打交道,特別是碰到天性頑劣的孩子,除了訓斥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因此常為自己是個不盡職的老師而苦惱。

 

小學教員的日子讓他覺得苦悶,日記中甚至有“上課越覺無精神”、“如坐針毯,時思引去”、“見諸生如見鬼魔”的話語。那時候的葉聖陶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名滿天下的教育家。

 

在院子裏拍照時,葉老指著海棠樹對鄧偉說,““ 現在還沒到結果的時候,等到結果了,給你摘幾個海棠吃”。

 

< 葉聖陶 >

 

老人們的寬厚感動著鄧偉,他給住在後海北沿的作家蕭軍拍照時,老頭兒要請他吃東西,“我給你兩個肉夾燒餅吃吧”。廣東的老漫畫家廖冰兄則給他畫了一幅長著翅膀的飛豬,因為他知道鄧偉是59年生的,屬豬。

 

 < 蕭軍 >

 

鄧偉這時才意識到,他在拍照之前要研究拍攝對象,而這些前輩大師也“研究”過他。

 

 

想一次拍出大師的神采十分不易,鄧偉為詩人艾青拍了三次才拍到滿意的照片。第一次是在旅館,擺拍了很多張,鄧偉都覺得很一般;第二次在艾老的家中,還安排了專門的拍攝時間,仍是效果平平。

 

第三次,鄧偉在艾青的寫字台前架好相機,艾老對他說:“我的臉不大好看,還是不拍吧。”鄧偉沒說話靜待時機,一小時後,專心寫稿的艾青忘了他的存在,連手上的煙都燃了一大截,就在停筆思考的瞬間,鄧偉按下了快門。

 

艾青問他,“你拍了嗎,我希望讀者們隻看到我寫的作品,但你如此投入拍的這張例外吧。”

 

< 艾青 >

 

後來拍攝楊振寧時,鄧偉也用了這一手,他把相機架在楊先生的實驗室裏,焦點已經調好,快門線就在手裏拿著,希望捕捉到這位諾貝爾得主標誌性的雙手合掌。

 

那天雪下得很大,楊振寧給學生進行論文輔導,很快就把鄧偉給忘了。又過了一會兒,楊振寧被學生的一個問題難住了,他礙於麵子沒有去查資料,就說讓我想想,當他在思考中第二次作出雙手合掌的動作時,鄧偉按下了快門。

 

按下快門後,鄧偉把拍照的事兒忘了,也投入地聽著一點不懂的物理。楊振寧停下筆,拿過一張紙給他寫了一句話:詩詞有意境,攝影亦有意境。

 

< 楊振寧 >

 

這兩回是鄧偉拍攝計劃中少有的奢侈機會,遺憾始終伴隨著他的相機。

 

為茅盾拍照時,久未露麵的老作家一直在和訪客交談,再加上室內光線較暗,鄧偉沒有拍到傳神的照片,他和茅老相約春天再拍,但天不遂人,這幾張照片成為茅盾逝世前最後的留影。

 

在上海華東醫院為巴金拍完照,鄧偉馬不停蹄地趕到複旦大學,卻還是錯過了數學泰鬥蘇步青,工作人員告訴他,蘇老要到北京開會,剛從辦公室離開半小時。

 

< 巴金 >

 

鄧偉最遺憾的是沒有拍到人口學家馬寅初,守在馬老門外的家屬先是要電影學院的介紹信,然後是文化部的介紹信,最後是北大的介紹信,辦齊手續的鄧偉依然沒能進門。

 

透過半扇敞開的門縫,鄧偉看到了在院子曬太陽的馬寅初,他隻能隔著門大聲問候,無法再近一步,直到老人去世也沒能見上一麵。 

 

 

電影學院畢業後,鄧偉留校任教,他擔任攝影的電影《青春祭》獲得了第6屆香港金像獎評選的十大華語片第八名,老同學張藝謀多年後還對他的鏡頭運用印象深刻。

 

< 張藝謀、鄧偉、顧長衛 >

 

1986年,鄧偉出版了《中國文化人影錄》,照片裏那些身穿藍色或灰色中山裝的文化老人,觸動了正隨改革浪花奔向商海的人們,鄧偉收到了幾大箱子的讀者來信。

 

1988年中秋節,鄧偉到李可染老師家看望,老頭兒 “啊”了一聲,“你來了?有一年沒見麵了吧?你生我的氣了嗎?我還欠你的畫呢。”鄧偉說就是太忙,哪能因為畫的事就生老師的氣,李可染說:“我也忙,要忙著畫應酬畫,不畫不行啊!這樣的環境,能毀了一個畫家。”

 

看到鄧偉帶來的新疆葡萄,李可染馬上摘下一顆,邊吃邊說:“真甜!就是小了一點,你怎麽沒給我買大的呀?”鄧偉還像小時候一樣,把老師的玩笑話當真了,老實地說:“新疆的葡萄都是這樣的。”

 

臨近中午,有事在身的鄧偉來不及在老師家吃飯了,李可染抓起果籃裏四個大蘋果塞給他,頭一次把徒弟送到了屋外,老人站在門口不住地招手,“我還欠你的畫呢!我還答應給你畫張畫呢!”

 

這是師徒兩人的最後一麵。

 

1990年春,準備去英國拍攝世界名人的鄧偉到錢鍾書家告別,或許是感覺到他對前路的彷徨,錢先生沒有再過多談及鄧偉的新計劃。道別時,楊絳給了鄧偉一個信封,說“窮家富路”,不善談錢的鄧偉沒有打開。回到家後看到信封裏是八張嶄新的50元麵值人民幣。

 

為出國花光積蓄的他用這400元買了一個鋁製的攝影箱,一用就是十幾年,陪他走遍了世界五個大洲。

 

1997年,短暫回國的鄧偉在醫院探望了錢鍾書,老人平躺在床上,頭發被理光了,沒有戴眼鏡,臉上不見了調皮的神情,認出鄧偉時,眼角淌出了淚水。

 

鄧偉告訴錢先生,自己環球拍攝世界名人的設想實現了,老人費力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好,不容易”,頭在枕頭上來回蹭著。鄧偉流著淚在留言本上寫下“我非常想念您”。第二天,楊絳女士給鄧偉的母親打了電話,“你兒子有出息了,還來看我們,真是瞧得起我們。”

 

1998年12月19日,88歲的錢鍾書與世長辭,臨終前留下的話是“肯辭花圈、不留骨灰”。遺體火化前,楊絳女士將一小朵紫色的勿忘我和白玫瑰放在了錢老的身上。

 

十年前,錢老在西南聯大的同事沈從文先去一步,臨行前家人問他還有何要說,沈從文回答,“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麽好說的”。

 

< 沈從文 >

 

赤子其人,風骨凜然,生於20世紀初有獨立精神的那一代學者就此遠去。

 

 

鄧偉說過,自己可能會死在照相這件事上,就像好多畫家死在繪畫上那樣。獨行國外的那些年,他靠打工為生,餓了就吃一塊能最快補充熱量的巧克力,同學舊友們在國際影壇的閃耀,也沒有動搖他拍攝世界名人的決心。

 

1988年,為了磨煉自己的意誌,鄧偉獨自去新疆爬天山。正巧那天他的老同學攝影師肖風和導演張軍釗也在天山拍電影,架好攝影機後,肖風他們看見山上有個小小的人影在走動,全劇組都等著這個人走出視線。

 

過了好久,等不及的肖風把長焦鏡頭推上去一看,他覺得這個人怎麽像是鄧偉,趕緊把導演叫過來:“軍釗,你看看像不像鄧偉?”導演看完驚訝地說,沒錯兒,就是鄧偉。畢業後幾年沒見的老同學都蒙了,拿著劇組的大喇叭朝著千米遠的地方喊鄧偉的名字。

 

正在爬山的鄧偉隱約聽見有高音喇叭在喊他,心中一驚,登山前當地森林的工作人員跟他說過,遇到偷獵的人,他們會先用喇叭喊,如果對方不停下,他們就會開槍。鄧偉當時心想,壞了,肯定是把我當成偷獵的了,馬上拚命地回應高音喇叭的呼喊,然後沿著雪線走了下來。

 

看到下來的人果然是鄧偉,肖風和軍釗都迎了上去,滿臉不解地問,你一個人在那兒幹嘛呢?你不是有病吧?鄧偉的回答逗笑了提問者,也逗笑了在攝影係同學會上聽到這個故事的所有人,他說“我在磨練意誌,因為我要幹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了”。

 

2013年2月,53歲的鄧偉因病去世,他最後的工作是在古巴拍攝一組新作,鏡頭裏是當地的民眾。

 

< 鄧偉 >

 

1978年,鄧偉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機海鷗205,那年有個叫肖全的小夥子在前門花了169塊錢也買到了這台上海牌、江西產的相機,兩人先後開始拍攝人像,一個與時間賽跑,搶救行將故去的曆史,另一個憑感覺漂流,尋找正在閃耀的後浪。

 

肖全紀錄了英勇,鄧偉定格了脊梁。

 

今天,曆史還是曆史,後浪卻已不再張狂。

 

文中所用肖像照片出自鄧偉攝影集《中國人》(五洲傳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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