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歲月
彭小蓮/文
被爸爸抱在懷裏的彭小蓮
一
我一直渴望追尋我的爸爸,曾經有過的記憶也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我都懷疑我真的和爸爸在一起生活過。對於我來說,爸爸是陌生的,隻有當我看見他把我抱在懷裏的照片時,我才敢確定和爸爸生活在一起過。他就是我的爸爸。
我用手撫摸著那張平滑的相紙,紙是冰冷冰冷的。我努力感覺著相紙上的爸爸。我朝爸爸走去,努力回憶和感受我曾經和他度過的每一分鍾。他更像一個很深很深的夢,我無數次地穿越過這個夢境,但是依然把握不住對他的記憶和認識。爸爸就站在我的麵前,我跟他說話,他直直地看著我。他從來沒有回答過我的問話。我朝他走去,他依然是一動不動,我竟然穿越過他的身體,他沒有回避我,還是在那裏站立著。我回頭看著,他的身體是透明的,我緊緊地抓住他,他消失了。我從夢中醒了過來,我又回到我的白日夢裏,重新開始追尋他的軌跡。
一次又一次,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實實在在的爸爸的感覺。
於是,這個夢變得更加深沉,更加黑暗。但是當我沉浸在夢中的時候,在冥冥之中我希望爸爸會聽見我在和他對話。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為爸爸走得太早了,我將是他生命的重複?這時候,我會變得焦躁不安,我會比任何時候,都渴望知道爸爸的過去。
1910年春天,爸爸出生在湖南茶陵縣山區的一個雇農家庭。
爸爸出生的時候,奶奶家沒有識字的人,家裏窮得連一張紙片都沒有,更不要說還會有什麽紙上能寫字的東西。家裏人都是看著月亮的圓缺來計算日子的。所以,誰都說不出爸爸出生的確切日子。奶奶隻記得,爸爸出生的時候,我二伯(爸爸的大哥彭象齋)到地裏拔秧苗去了,爺爺去地主家插秧,正趕在農忙的季節裏,所以爺爺和大伯都是住在那裏的。爸爸出生的時候,隻有產婆和鄰居在奶奶身邊。那時候,正是春季種早稻的日子,大家都忙得厲害。根據僅有的記憶,家裏人說,爸爸是生在陰曆的三月初,也就是陽曆四月,具體哪一天就說不出來了。
爸爸出生的第二年,大清帝國滅亡。家裏沒有來得及給爸爸梳上小辮子。爸爸的頭發又黃又軟,稀稀拉拉的沒有幾根,於是奶奶給爸爸剃了個光頭。希望他長大的時候,頭發可以長得硬一點多一些。
家裏實在是窮得難以描述,我爺爺在40歲的時候眼睛瞎了。似乎這就是彭家的命運,爸爸說,他奶奶也是在40歲的時候變成了瞎子。爸爸五六歲的時候,他奶奶總是讓爸爸拉著她的手在打穀場上走走。
遇上月中的時候,她會問爸爸:“月亮已經圓了吧?”每一次爸爸都是驚奇地問他的奶奶:“你怎麽會知道的?”他的奶奶就笑了:“這日子過了多少,自己還不知道?再試試,聞都能聞出季節來。”然後他的奶奶就要求爸爸描繪月亮的樣子,是很亮很亮呢,還是暗淡的呢。有一次中秋的時候,爸爸說:“月亮有點模糊,好像月亮周圍有一圈淡淡的雲,但是其他雲在移動,雲一過去,月亮又變得很亮很亮了。就是月亮周圍的那圈雲一直不動,把月亮給包住了。”
他的奶奶抬頭仰望著天空,雖然她什麽都看不見,但是一臉的惆悵。她把爸爸的小手捏得緊緊地,半天才說:“快去跟你爸爸說,家裏一定要存點吃的,今年的年成不好,要淹水啦!”
糟糕的是,他奶奶說的話被應驗了。到了收稻子的時候,天就開始下雨,收下來的濕稻子被搶著挑到倉庫裏,都沒有時間拿出來曬一曬。整整一個秋收的季節,雨,幾乎沒有停過。濕濕的稻子堆在一起,一會兒裏麵就發熱,發黴了,有的在倉庫裏發了芽,還有一些就在地裏,眼睜睜地看著爛掉了。
冬天的時候,把剩在地裏的稻杆割下來喂牛,連牛都不肯吃。家裏的生活靠的是我爸爸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奶奶維持下去的。她常年給人家做針線活,空下來的時候和我爺爺一起去地主家打短工。好在家裏的孩子不多,隻有三個兒子,爸爸排行老三,最小的一個,所以遇上饑荒,還能對付,家裏沒有死人。
爸爸的村子叫“彭家祠”,一村人都姓彭,但也叫“九甲村”。過去錄取進士,前三名按次序排名是狀元、榜眼、探花,又稱“三鼎甲”。九字是數字之最,於是取名“九甲村”,是村裏人寄希望於他們的後輩,能夠多出點讀書人。村子實在是太窮了,全村二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是在幫地主打工,沒有一個識字的人。他們知道自己村子小,底子薄,大家做事做人都很小心,盡量不要招惹什麽是非出來。於是,命運就是那麽不公平,你越是小心,倒黴的事越是會找上門。
隔壁村子的人經常欺負“彭家祠”的人,為了一點小事就吵起來。一會兒說,“彭家祠”的豬跑到隔壁村裏吃食了。一會兒又說,看見“九甲村”的人上隔壁山上拾柴火了。隻要一吵架,旁村的人就會叫喊著“打官司去”,當地也把這叫做“打人命”。
村裏人最怕的莫過這“打人命”了,誰去寫狀子啊,打到最後是有理也說不清楚。“九甲村”的人幾乎沒有贏過任何官司。到宣判的那天早上,隔壁村裏的人,早早就把自己家的鋤頭、刀、斧頭和繩子準備好了,在“九甲村”外邊等著,待判決一下達,就有人先從鎮子上跑回來報信。
刹那間,隔壁村子的人就衝進了“九甲村”,把雞給抓起來串在一根繩子上,又把豬拖出棚子。“九甲村”的人也不答應,看見那拖豬的往外跑,他們就拉住豬尾巴,使勁往回拽。豬在那裏發出淒慘的叫喊。隔壁村子的人,等的就是你們出來吵架。這時候,他們把準備好的棍子朝“九甲村”的人頭上打去。“九甲村”雖然窮,但是男人都很抱團,他們一看自己村裏的人被人打了,立刻就都出動了。這時,大家都打得頭破血流,村裏的東西最後還是被搶得精光。
總是輸,因為他們的村子太小,人又少,還不識字。
爸爸說到這些事的時候,總是長長地歎氣。在他的自傳裏,隻是簡單地敘述了幾句。爸爸說,那些去他們村裏又打又搶的,都是一些貧下中農……不說了,爸爸不喜歡我們這麽直白地、簡單地說這些往事。人窮……不容易啊。
二
爸爸六歲的一天,“九甲村”的人都擠在村後的打穀場看熱鬧。那戶人家的長子彭馥渠從縣裏的鐵路中學畢業回家了,村裏出讀書人了!
彭先生很快在家裏開了一個私塾,外村的人都聽說他學問很深,於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來讀書。每年的學費是十塊光洋。爸爸家是根本不敢去過問這些事情。十塊光洋?全家一年的飯錢都用不到這麽多錢,怎麽可能送孩子去讀書呢。
爸爸知道自己家窮,所以絕不開口提讀書的事情。爸爸的哥哥,我大伯去打工的時候,爸爸就光著腳丫跟在他的後麵,傻跑。走到村子盡頭的時候,爸爸就跑到彭先生的屋簷下坐著。大伯想弟弟一定是跑累了,關照他坐一會兒就自己回家,爸爸不住地點頭。
黃昏,大伯打工回來,發現爸爸還坐在那裏。
大伯說:“你不認識回家的路了?”
爸爸搖了搖頭。
“出了什麽事情?怎麽能在這裏坐一天?”
爸爸說:“想聽聽大家念書。”
大伯拉著他的小弟弟不說話,回去跟我的爺爺商量,看能不能想辦法送爸爸去念書。爺爺和奶奶根本不理睬大伯。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在飯桌上,當著全家人的麵,爺爺說:“以後這事不要再說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把這個家賣了,也拿不出十個光洋。他要坐,就讓他在那裏坐吧。隻要吃飯的時候知道回家,不把身體搞壞了就行。我們家是拿不出這個錢讓他去讀書的。”
以後,爸爸就跟著村裏的孩子一起“上學”,他遠遠地落在他們的後麵,怕被人家笑話。放學的時候,他就提前從那裏跑回家。幾天下來,被彭馥渠先生看見了,他走出教室想跟爸爸說幾句話,可是爸爸害怕得厲害,跑得遠遠的。彭先生深為感慨。晚上,他親自跑到爸爸家裏,跟爺爺說,願意免費收我爸爸做他的學生。
彭先生說:“這樣要讀書的孩子,將來會成氣候的。好好教他,值得。”
全家都不敢相信這個事情,爺爺奶奶想叫爸爸給彭先生磕頭,還沒有等他們開口,爸爸自己就跑到彭先生麵前,“咕咚”跪了下去。那是夏天的時候,爺爺家的雞剛剛長大,還沒有來得及下蛋。但是爺爺讓家裏人把雞全殺了,把它們醃成了鹹雞,掛在梁上。隻等醃透了以後,好給彭先生送去。爺爺說:“這麽大的恩,賣了家當,賣了房子都是還不清的。”
爸爸知道讀書是多麽不容易,所以他比其他的孩子都努力。漸漸地他發現,彭先生下學以後,總是再把一些學生留在家裏輔導。爸爸很羨慕這些孩子,覺得彭先生又教了他們什麽秘訣。
有一天,彭先生正在給一個孩子補課,突然看見自己床底下怎麽多了一雙孩子的鞋子,他用腳踢了踢,發現那是一個孩子的腳,有人躲在他的床底下。他就讓那個人出來。原來是爸爸躲在那裏偷聽。當他從床底下爬出來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知道自己是完蛋了,先生會大發脾氣。最可怕的是,先生會不會拒絕接受他這個學生?他臉都憋紫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先生沒有說什麽,領著爸爸回家去。到了家裏,彭先生跟爺爺說:“以後就讓孩子吃在我們家,住在我柴房後麵的小屋裏吧。空的時候,我可以多教他一點。早上,讓他給我放放牛。平時做點雜事就算了,你們不要給我錢。”
從那以後,爸爸每天早起,幫助先生家放牛、砍柴。上山坡,下池邊,尋找牛愛吃的青草。爸爸像所有的鄉下孩子一樣,騎在牛背上背課文……他在先生家待了整整六年,一直把私塾讀完了。
1922年的春天,還是在彭馥渠先生的資助下,爸爸考取了茶陵縣城的高等小學。爸爸在那裏讀了三年,讀完了高小。
1925年,爸爸高小畢業。爺爺的眼睛已經完全瞎了。他空的時候還會坐在自己家門口搓草繩,他遠遠地就聽見爸爸的腳步聲,爸爸從村子裏來了。爺爺讓大伯趕快把準備好的爆竹拿出來放。爺爺滿臉的喜氣,我們彭家也出了讀書人。
爺爺想好了,決定讓爸爸繼續讀書,這一次,爺爺說了,借了高利貸也要讓爸爸讀書。爺爺讓爸爸去五裏地外的老中醫那裏求學。爺爺說:“俗話說,‘窮醫養三口’。學個本事在手,就不愁吃不愁穿了。我們彭家的苦日子可以熬出頭了。”
但是爸爸不想學中醫,他要做更偉大的事情。那是個什麽事情,爸爸自己都說不出來。他隻覺得,他無法再在這個小村子裏待下去了。他決定去長沙讀書。就在同一年,1925年的夏天,爸爸手裏拿著彭馥渠先生的介紹信,背上一個小包,離開了村子。走到村口的時候,他回首了一眼被密密麻麻的杉樹林環繞著的“九甲村”,那裏,用紅土壘起來的破房子一棟連著一棟,像一片破爛似的。爸爸的心情複雜極了,這就是他的老家……他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
他離開了家鄉。
生命是不可思議的,如果爸爸聽從了爺爺的選擇,做了一個中醫,他就會留在他的小村裏,就不會認識我媽媽,那麽我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如果選擇了做中醫,他生命的曆程就會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不會去世那麽早;他不會對人生有那麽深刻的理解;他不會是孤獨的,他會給爺爺的一家帶來幸福;他也不會在一片恐懼之中倒在自己追求的理想上……如果他聽從了爺爺的話,“九甲村”方圓幾百裏的人都會熱愛他,他一定會是一名非常出色的中醫。他會有一個安逸的家……
晚了,在今天,這些遐想,都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我隻是想問,如果今天,爸爸有重新選擇生活和命運的機會的話,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呢?也許,爸爸會又一次做出錯誤的選擇。命運是與生俱來的,不由你選擇。
三
生活已經沒有了溫馨的色彩,家,也像是一個醜陋的老人,麵孔扭曲著,所有的皺紋掩蓋了歡樂和思念。
爸爸被捕以後,最艱巨的是媽媽必須寫書麵的揭發材料。去理解一個人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可是去仇恨一個自己的親人,似乎也是很難做到的。怎麽能在一夜之間,她就必須說自己的丈夫是壞人?但是領導教導她說:“你是共產黨員,黨的利益高於一切,把彭柏山的反革命罪行揭深批透……”媽媽完全懵了,每次在接受教育之後,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往家走。
每次,媽媽從裏屋出來的時候,我跟著她上廁所。坐在馬桶上,看見她又在水池前麵哭泣。我還老是要問她:“媽媽,你為什麽老是哭啊?”媽媽就像做遊戲似的,回答我:“媽媽的眼睛不好。”媽媽哭完以後,就在那裏洗臉,她會洗了一遍又一遍,這樣,似乎可以把眼睛的紅腫洗掉,可是末了,眼睛還是通紅通紅的,哭得連臉頰都腫了。有時,她會打開人家水池前的小壁櫥,在那裏拿出一點粉,往自已的臉上撲一撲。這樣,那浮腫起來的臉頰,不再顯得那麽光亮。
背著這麽殘酷的任務,扮演這麽惡劣的角色,我不知道媽媽怎麽能帶著我們五個孩子活下來。我們都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怎麽會有人想出這些主意的,有多麽可怕。摘下來自己所有的眼睛,把它們安放在親人身上。於是,這一雙雙眼睛,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都粘在爸爸和媽媽的背上。這達成了一個遊戲,我們都迷失在這遊戲之中,我們誰都沒有掌握遊戲的規則,於是被陷害了。我們還一直弄不明白,失誤在哪裏,依然拚了命地往裏鑽。越鑽越深。最後,當屠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時候,依然全無所知。媽媽卻還在那裏考慮著“黨的原則”。
輪到她去宣傳部匯報的日子了,她向組織上說:“我不願意和彭柏山說話,因為他是反革命。我在考慮和他離婚,所以,他什麽都不跟我說。實在是匯報不出任何東西。”
部裏的領導跟媽媽說:“不管他犯了什麽錯誤,黨曆來是以幫助、拯救他們為前提的。除非他們拒絕黨的幫助。你還是一個共產黨員,你的責任就是要幫助彭柏山。不要輕易談到離婚的事情,隨時向組織匯報他的言行。”
媽媽變得非常固執:“不,我早晚一定會跟他離婚的。”
現在,誰也看不懂這出遊戲了。是誰在演戲?不知道。甚至在公開的談話裏,都聽不出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最終,媽媽打算離婚的消息傳到了爸爸耳朵裏。他什麽都沒有說,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孩子,給大家帶來了那麽多的苦難……但是,感情史,他是不是又一次被摧毀了?誰都不知道。連媽媽這麽好的人,現在都有跟他離婚的想法了,都不再相信他了。他感慨地把這最壞的消息告訴元化叔叔,沒有回答……元化叔叔又能說什麽?他最多慶幸自己的妻子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
有一天,爸爸想跟媽媽說說他最近的一些打算,媽媽跟他說:“不要想那麽多了。”爸爸疑惑地看著她,終於忍不住地說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嫁錯人了?”媽媽再也受不了了,猛地從桌子前站立起來,哆哆嗦嗦地說:“你竟然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帶著五個孩子是怎麽過來的?……你心真狠啊!”
那份寒冷是從陽光裏散發出來的,在那直直地照在地麵上的光線裏。外麵,人們卻都烤得發熱了。大字報,大鳴大放,言論自由,像一片歡樂的海洋,打著雪白的浪花衝上堤岸。大家都快樂地要說話,說真話。在那一片陽光裏,所有的顏色都模糊了,都被金燦燦的光環點亮了。在一片閃光裏,大家感覺到同樣的熱情,同樣的騷動。於是,已經不僅僅是媽媽和爸爸了,大家都會被卷入一個遊戲的圈套。
四
多年後,當媽媽回憶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感覺到一種後怕。幸虧是王部長幫助我們一家找到了遊戲規則,我們在那迷宮似的路線中,看到了出口。
用媽媽自己的話說:“我學乖了。”
黨支部開會的時候,號召大家給黨提意見。黨支部書記柯崗說得很真誠:“我們一定不會給大家戴帽子,揪辮子,不會秋後算賬。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黨,希望聽到群眾的聲音。”
媽媽一直沉默著。但是,支部書記一遍又一遍地鼓勵、啟發大家給黨提意見。那時候,不光是支部書記,支部裏所有人都把眼睛停留在媽媽身上。大家想從她這裏打開缺口,她怎麽可能對彭柏山的處分沒有意見呢?大家等待著,已經等待了很久了。因為在這件事情上,她一直沉默著。
媽媽對我說:“他們都在等著我,我要再不說,一定會認為我心懷叵測。於是我就說,我有三條意見……刹那間,所有的小本子都打開了,支部書記柯崗第一個拿起筆在等待著。我看了他們一眼,就知道這群王八蛋都要害我。氣氛變得很緊張,屋子裏靜得出奇……我剛一出聲,我都被自己的嗓門嚇了一跳。接著我說,第一條意見,我覺得可以把我們工會理發費,由兩毛五降為一毛五,提高職工的福利待遇;第二條,廠門口是否可以打掃得再幹淨一點,這直接影響到我們廠的形象;第三條,要求大家節約用水。我的意見完了。”
大家開始沉默下來,這算是意見嗎?……
流放的日子到了。
媽媽隻能把所有的糕點票都為爸爸買了食品,那也是隻要用兩個小紙包就包好的東西。最後分手的那天晚上,爸爸一直沒有睡著,他們倆擠在一張小破床上,爸爸非常感慨地跟媽媽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確實從來沒有向宣傳部匯報我的事情。你多不容易啊……”媽媽什麽都沒有說,甚至沒有問他,怎麽會突然明白的。當時,媽媽難受得直想哭,直到離別的時候,直到最後一刻,他才跟她說這句話。她心裏有多痛苦啊,誰又能理解她的悲哀?誰又能為她分擔一份災難?
我已經上小學了。拉著爸爸的手,媽媽為爸爸提著行李,爸爸自己也拿著一些東西,我們一起送他上北站去青海。我沒有走上火車,站在月台上,那裏沒有什麽送客,顯然青海對上海人來說,是個太遙遠的地方,沒有人愛往那裏跑。媽媽上去幫助爸爸安置行李。我站在月台上,看著他們倆忙來忙去,一會兒站在凳子上,一會兒又在那裏整理旅行袋。似乎他們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怕說出口。在忙忙亂亂之中,隱隱地有一份默契,有一份很久很久以來沒有過的理解,有一份誰都害怕麵對的現實。沉默。很多時候,讓人把感情釋放出來,會使人感覺輕鬆一些。但是,生活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當爸爸在監獄中知道連死都不能選擇的時候,他必須麵對自己的生。爸爸向監獄提出,希望和王一平部長談一次話。監獄答應了,王一平部長親自到監獄去看望爸爸。他什麽都說不出,隻希望王部長能為他照顧一下這個家。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在他這樣的環境裏,活下去是比死更加痛苦,更加艱難,更加殘酷的。這需要更大的勇氣去支撐。他跟王部長講,多想看一眼自己最小的兩個孩子。他推著自己往現實中走,他一定要逼迫自己看一眼這殘酷的生活,看一眼還沒有長大的孩子,他必須給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須為自己活下去找到理由……這一次,不是在監獄和大家一起搞什麽絕食運動,爭取“讀書讀報的自由”了。轟轟烈烈的歲月已經不複存在,存在的知識在他身後追趕著他的死神。他要用一切辦法讓自己做一次選擇,要麽接受死亡,要麽逃離死亡活下去。他是在和自己做鬥爭。
市委答應了爸爸的要求。
於是,媽媽帶著我和小梅去常熟路上的“美倫”照相館。我戴上了一頂兔子帽,兩隻兔子耳朵豎得高高的,我顯得比真實的形象大多了。小梅在幼兒園裏摔斷了腿,用墊子捂著,坐在邊上,我們倆合影拍了一張照片。等照片衝出來的時候,老保姆放下我,讓我跑進探望室。她想讓氣氛顯得快樂一點,她想讓爸爸看看,我已經長大了,已經會跑了。可是,我站在那裏沒有動,緊緊地拉著老保姆的手,看著那一間長長的屋子,屋子的中間是一張大的會議桌子,爸爸已經和看守在那裏坐好,等待著我們。但是,那裏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同樣也不認識自己的爸爸。
媽媽說,我坐在爸爸的桌子對麵,小梅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她從來不愛說話,我趴在桌子前,居然跟爸爸,跟我不認識的爸爸說:“你好好的,早點回來吧。我們都在等你。”說完以後,大家都笑了。大概是我太小,沒有人想到我會說出這麽一句完整的句子,連看守都笑了。媽媽說,從來都沒有人教我,怎麽已經這麽會說話了。臨走的時候,媽媽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為爸爸留下其他任何東西,隻把那張兩寸的黑白照片,我和小梅的合影交給了爸爸。
一抹蒼涼的微笑,重新回到人間。
本文選自《家書》,夏楠/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5月。
記憶的顏色 彭小蓮 著 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