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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小小說《狗不理》

(2020-06-15 09:55:31) 下一個

       天津人講吃講玩不講穿,把講穿的事兒留給上海人。上海人重外表,天津人重實惠;人活世上,吃飽第一。天津人說,衣服穿給人看,肉吃在自己肚裏;上海人說,穿綾羅綢緞是自己美,吃山珍海味一樣是向人顯擺。天津人反問:那麽狗不理包子呢?吃給誰看?誰吃誰美。

天津人吃的玩的全不貴,吃得解饞玩得過癮就行。天津人吃的三大樣——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不就是一點麵一點糖一點肉嗎?玩的三大樣——泥人張風箏魏楊柳青年畫,不就一塊泥一張紙一點顏色嗎?非金非銀非玉非翡翠非象牙,可在這兒講究的不是材料,是手藝,不論泥的麵的紙的草的布的,到了身懷絕技的手藝人手裏一擺弄,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了。

  運河邊上賣包子的狗子,是當年跟隨他爹打武清來到天津的。他的大名高貴友,隻有他爹知道;別人知道的是他爹天天呼他叫他的小名:狗子。那時候窮人家的孩子不好活,都得起個賤名,狗子、狗剩、梆子、二傻、疙瘩等等,為了叫閻王爺聽見不當個東西,看不上,想不到,領不走。在市麵上誰拿這種狗子當人,有活兒叫他幹就是了。他爹的大名也沒人知道,隻知道姓高,人稱他老高;狗子人蔫不說話,可嘴上不說話的人,心裏不見得沒想法。

  老高沒能耐,他賣的包子不過一塊麵皮包一團餡,皮厚餡少,肉少菜多,這種包子專賣給在碼頭扛活兒的腳夫吃。幹重活的人,有點肉就有吃頭,皮厚了反倒能搪時候。反正有人吃就有錢賺,不管多少,能養活一家人就給老天爺磕頭了。

  他家包子這點事,老高活著時老高說了算,老高死了後狗子說了算。狗子打小就從侯家後街邊的一家賣雜碎的鋪子裏喝出肚湯鮮,他就嚐試著拿肚湯排骨湯拌餡。他還從大胡同一家小鋪的燒麥中吃到肉餡下邊油汁的妙處,由此想到要是包子有油,更滑更香更入口更解饞,他便在包餡時放上一小塊豬油。之外,還刻意在包子的模樣上來點花活,皮捏得緊,褶捏得多,一圈十八褶,看上去像朵花。一咬一兜油,一口一嘴鮮,這改良的包子一上市,像炮台的炮一炮打得震天響。天天來吃包子的比看戲的人還多。

  狗子再忙,也是全家忙,不找外人幫,怕人摸了他的底。頂忙的時候,就在門前放一摞一摞大海碗,一筐筷子,買包子的把錢撂在碗裏。狗子見錢就往身邊錢箱裏一倒,碗裏盛上十個八個包子就完事,一句話沒有。你問他話,他也不答,哪有空兒答?這便招來閑話:“狗子行嗬,不理人啦!”

  別的包子鋪幹脆罵他“狗不理”,想把他的包子罵“砸”了。

  狗子的包子原本沒有店名,這一來,反倒有了名。人一提他的包子就是“狗不理”。雖是罵名,也出了名。

  天津衛是官商兩界的天下。能不能出大名,還得看是否合官場和市場的口味。

  先說市場,在市場出名,要看你有無賣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好名沒人稀罕,罵名人人好奇。狗不理是罵名,卻好玩好笑好說好傳好記,裏邊好像還有點故事,狗子再把包子做得好吃,狗不理這罵名反成了在市場揚名立名立腕的大名了!

  再說官場。三岔河口那邊有兩三個兵營,大兵們都喜歡吃狗不理的包子。這年直隸總督袁世凱來天津,營中官員拜見袁大人,心想大人山珍海味天天吃,早吃厭了,不如送兩屜狗不理包子,就叫狗子添油加肉,精工細做,蒸了兩屜,趕在午飯時候,趁熱送來。狗子有心眼,花錢買好衙門裏的人,在袁大人用餐時先送上狗不理。人吃東西時,第一口總是香。袁大人一口咬上去,滿嘴流油,滿口噴香,心中大喜說:“我這輩子頭次吃這麽好吃的包子。”營官自然得了重賞。

  轉過幾天,袁大人返京,尋思著給老佛爺慈禧帶點什麽稀罕東西。誰知官場都是同樣想法,袁大人想,老佛爺平時四海珍奇,嘛見不著;魚趐燕窩,嘛吃不到;花上好多錢,太後不新鮮,不如送上前幾天在天津吃的那個狗不理包子,就派人辦好辦精,弄到京城,花錢買好禦膳房的人,趕在慈禧午間用餐時,蒸熱了最先送上,並囑咐說:“這是袁大人從天津回來特意孝敬您的。”慈禧一咬,噴香流油,勾起如狼似虎的胃口。慈禧一連吃了六個,別的任嘛不吃,還說了這麽一句:

  “老天爺吃了也保管說好!”

  這句話跟著從宮裏傳到宮外,從京城傳到天津。金口一開,天下大吉,狗不理名滿四海,直貫當今。

選自馮驥才《俗世奇人新篇》,馮驥才親繪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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