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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邦媛: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2020-06-09 10:00:14) 下一個

巨鹿路

戰亂中的全家福

在武漢就讀的齊邦媛

抗戰時期的朱光潛(右)武大校長王星拱、理學院院長葉嶠
 
《巨流河》節選

齊邦媛

第四章 三江匯流處 

4、淺藍的航空信

由於南開學長帶領,我在一年級下學期參加了珞珈團契。

由重慶去樂山的江輪停在宜賓的那一夜,我們在馮家祿家遇見了基督教傳教會內地會陳牧師的兒子陳仁寬,他在武大讀法律係四年級,第二天與我們同船去樂山。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種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眾人之中十分挺拔出眾。大約有人告訴他,我從上船哭到宜賓,他就以傳教者的態度坐到我旁邊對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說他去重慶念南開的時候多麽想念宜賓的家。我將隨身提包中的《聖經》給他看,不知他那時說了什麽話,使我又泫然欲淚地告訴他,我不僅十分想家,也十分惦念送我《聖經》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敵作戰……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分,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學校開學之後,他把我介紹給珞珈團契的顧問——武大理學院院長桂質廷先生,他帶我參加了團契,使我經常獲得溫暖的照顧。在校四年之間,我在每年例行的慶祝聖誕演出“耶穌誕生”默劇中,被指定演馬利亞。契友說我瘦瘦高高,有一種憂鬱的神情,所以適合此角。

陳仁寬在畢業之前一年,除了在團契聚會之外,從未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終維持一種保護者的兄長態度,畢業後立即去歐洲留學,常寫長信給我。信中鼓勵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學生活,常說些讀書、思考之事,歐洲和中國一樣在翻天覆地的激戰分裂之中,他也有深於年齡的觀照。多年後他回到中國大陸,全斷了音訊,大約十年前校友通訊《珞珈》有楊靜遠的文章,說一九八〇年間與已改名為公綽的陳仁寬小聚,他在對外翻譯公司和外交學院工作,想來應是順遂吧。

那一年間,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與南開同學的通信上,從不同的學校寫來不同的活法。共同之點當然是懷念沙坪壩。

在我踏進女生宿舍,向門房老姚報到的時候,他看了我的名字,從左邊一個櫃格取出一封信給我,說:“人還沒來,信就先到。”然後看了我兩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記。信封上的字跡是張大飛的,寄信地址是雲南蒙自一個軍郵的號碼。同樣淺藍的航空信箋,多了一種新的、濃密又壓抑的牽掛,不言相思,卻盡是相思。他惦念我的長江航程,惦念我離家後的生活:“你做了大學生是什麽樣子呢?寄上我移防後的新通訊處,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據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說的“落地”,就是作戰平安歸來的意思。

他的信幾乎全是在備戰室裏寫的,在溽熱潮濕的雲南邊陲之處,麵對著搶工修複的飛虎隊跑道,一個身經百戰的二十五歲青年,用一貫寫家書的心情,安慰著一個十九歲的想家女孩,告訴她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每個星期一下午由文廟回來,老姚都笑吟吟地給我一封寄自雲南的信,淺藍的紙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勵。也寄來一些照片,全副武裝和漆著鯊魚嘴的戰鬥機的合照;三個精神奕奕充滿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飛前在機艙裏的照片,很難令人聯想到“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飛虎隊在那些年是傳奇性的英雄,陳納德說:“昆明的中國人,怎麽會從P40飛機頭上的鯊魚徽得出飛虎這個名字的,我永遠也鬧不清。”美國參戰後,飛虎隊正式改編為中美空軍混合大隊。

他收到我那些蒼白貧乏的信,大約也無話可說,和我一樣共同懷念起南開中學的詩詞課了。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圍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心中別無他想。但是,一切拚過,落地回來,一切的牽掛也立刻回來,營地有三天前的舊報,戰爭陷入苦戰階段,川西離戰場遠,什麽消息都沒有。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麽愛你,多麽想你!”

連續兩周未接航信,白天擁擠的小小方庭,月亮照進來的夜晚,可供憂思徘徊,困在山水邊城,與世界隔絕,隻剩下遐思噩夢。終於收到他由昆明來信,說受了點傷,快好了,下周就回隊上去。從此我寫信再也不寫自己太平歲月的煩惱,也不敢寫自己擔憂,盡量找些有趣的事說,如邏輯課的白馬非馬之辯,如經濟學各派理論的衝突,樂山土話把一切單位皆用“塊”——一塊星期,一塊房子,一塊筆記本……男生第八宿舍是兩年前大轟炸後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學生公墓,等等。最大的浪漫是告訴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發出叮咚聲音的樹洞。無知如我,終於開始悚然警覺,正因為我已成年,不論他鍾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他回到隊上,信上郵戳又是蒙自、個舊、雲南驛、騰衝……我在地圖上追蹤,從戰報上看到,飛虎隊正全力協助滇緬公路的保衛戰,保持盟軍對日戰爭補給的生命線。

傷愈之後,他對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離的認識。他的信中亦不再說感情的話,隻說你已經二十歲了,所有學習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斷。

剛進大學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舊,和對偏遠隔絕的抱怨,一切都沒有想清楚的時候,一年就要過盡了。

5、大成殿上

——初見朱光潛老師我這樣的漂浮狀態,到了一年級將結束時有了急遽的變化。

全校的大一國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試後不分院係以成績編班,最後以共同考試算成績作升級或轉係的標準。武大沒有醫學院,一直以外文、經濟、法律和電機係為最熱門科係,淘汰率也最高。考試後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學回宿舍說在文廟看到剛貼出來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統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數很高。我聽說後,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動,因為心中隻想著如何對父母說,允許我去昆明,轉西南聯大外文係。此心已不在樂山。明知是十分難於開口,也不易得到同意,當晚一夜難眠。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過十幾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我麵臨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決的難題。

第二天下午,老姚鄭重地給了我一份毛筆寫的教務處通知,命我去見教務長朱光潛先生。

朱先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十五歲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誦了十年的經書與古文才進入桐城中學,二十一歲公費就讀香港大學。畢業後到上海教書,和匡互生、朱自清、豐子愷、葉聖陶、劉大白、夏衍等人辦雜誌,創“立達學園”,創辦開明書店。二十八歲,公費進愛丁堡大學進修英國文學,也修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又到法國巴黎大學修文藝心理學,在德國萊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加強德文,並寫出《悲劇心理學》論文。留歐八年中,他經常流連於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一麵讀書一麵寫作,官費常斷,為了稿費在開明書店《一般》和《中學生》刊物寫稿,後來輯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本書和《談美》是中學生以上都必讀的“開竅”之書。

這麽一位大學者怎會召見我這個一年級學生呢?說真的,我是驚駭多於榮幸地走進他那在文廟正殿——大成殿——森然深長的辦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裏並不壯碩的穿灰長袍的“老頭”(那一年朱老師四十七歲,在我那個年齡人的眼中,所有超過四十歲的人都是“老人”)也沒有什麽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說:“你聯考分發到哲學係,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為什麽不轉外文係呢?”

我說我的第一誌願是哲學係,沒有填本校的外文係,不是沒有考上。高中畢業的時候,父親和孟老師都希望我上中文係。

他又問了我為什麽要“讀”哲學係,已經念了些什麽哲學的書?我的回答在他聽來大約相當“幼稚無知”(我父親已委婉地對我說過),他想了一下說:“現在武大搬遷到這麽僻遠的地方,老師很難請來,哲學係有一些課都開不出來。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鑽研哲學的慧根。中文係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係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入外文係,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

這最後一句話,至今縈繞我心頭。

6、外文係的天空

暑假我與同伴歡天喜地由五通橋搭岷江江輪到宜賓,由長江順流而下回了重慶。家,對於我有了更美好的意義。被聯考衝散的中學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說不完的別後經驗要傾訴。一年前我獨自一人被分發到遙遠的川西,回到沙坪壩,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隊棲息之地,歡唱不已。故事方麵,日本飛機因為美國參戰而損耗太大,已無力再頻繁轟炸重慶,主力移到滇緬路,每次出襲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隊大量擊落。這一年夏天,重慶雖然仍是炙熱如火爐,因為不再天天跑警報,重建與修複的氣氛,很適合我們這群嘰嘰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常去嘉陵江邊唱歌和談心。那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天,也是真正無憂的假期。

回到家當然要和父母商量轉係的事。爸爸雖未明說“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學係”,但他說,你感情重於理智,念文學比較合適。我又故作輕鬆地說西南聯大去年發榜後曾歡迎我去外文係,南開同學在那裏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戰爭勝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華或南開大學……爸爸麵色凝重地說,美國參戰後,世界戰局雖大有轉機,我們國內戰線卻挫敗連連;湖南淪陷,廣西危急,貴州亦已不保,“你到雲南,離家更遠。樂山雖然也遠,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顧你比較近些。其實以你的身體,最好申請轉學中央大學,留在沙坪壩,也少讓我們懸念,局勢如變更壞,我們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飛哥的信,他堅決不讚成我轉學到昆明去,他隨時遷移駐防基地,實在沒有能力照顧我;戰爭現況下,連三天假期都沒有,也沒有辦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樂山讀書,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戰爭勝利。這時他的口氣又是兄長對小女孩說話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請教《時與潮文藝》的主編孫晉三教授有關朱光潛先生的建議。孫先生當時是中央大學外文係的名教授,極受我父親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時與潮文藝》登載沈從文、巴金、洪深、吳組緗、茅盾、朱光潛、聞一多、朱自清、王西彥、碧野、臧克家、徐等的新作品,他們不僅當時廣受讀者歡迎,亦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無忌、李霽野、方重、李長之、徐仲年、於賡虞、範存忠、陳瘦竹、戴鎦齡、俞大、葉君健等人翻譯的各國經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個時代文人的高水準。每期都有文壇動態和國內外藝文情報,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間的珍貴記錄。可惜抗戰勝利不久國共戰爭即起,我父親已無力支撐三份期刊,《時與潮文藝》於一九四五年停刊。

孫先生說:“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潛先生有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是從文學教育者立場寫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係上朱先生的課,該是很幸運的事,何況他親自勸你轉係,還自願擔任你的導師,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學教育貴在靈性(或慧根)的啟發,武大外文係有方重先生、陳源(西瀅)先生、袁昌英先生、陳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實的。西南聯大外文係並不更強,而且也沒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這種緣分。”

孫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決心回武大,說不出什麽原因,那溯江數百裏外的江城,對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結束,我早一周回樂山,準備辦轉係手續,而且與趙曉蘭約好,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二年級已升至餐廳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個靠窗書桌。

父親安排我與一同學搭郵政送信快車去樂山;戰時為了公務和大學生便利,每車正式收費搭載二人,需驗證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們兩人和郵務員輪流坐在駕駛台和數十袋郵件之間,覺得自己都重要起來。靠在鄭重捆紮、綁牢的郵包上打瞌睡,想象袋中每封信的情愫與收信人的喜悅。每到一站,郵務員呼叫郵袋上的地名,然後他姿態優美地擲下一包,下麵投上一包。我後來讀到一本清朝史,說中國郵政是最早現代化的政府製度,服務人員水準高,最可信賴。到台灣後,郵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來書信傳遞由驛馬到綠色郵車,在在都引起我的豐富想象,我曾有幸被當作郵包由川東快遞到川西,這段特殊經驗不可不記。

第一晚到成都,我們去住南開好友的宿舍。戰時遷去成都華西壩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學、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東的齊魯大學,加上當地的華西大學,十分熱鬧。第二天清晨再上車,郵政車絕不拋錨,沿路有保護,安全穩定,經過眉山也裝卸郵袋,但隻能在飛馳而過之際看看路樹而已。當日全天不停,直接駛往樂山郵局門口。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麵的生活是什麽樣子,自己將如何麵對,到成都又見識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風貌,心情較去年舒緩許多。

7、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進入外文係二年級即有朱老師的“英詩”全年課,雖是緊張麵對挑戰,卻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開始用功。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Palgrave)主編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Treasury),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隻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裏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跡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並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亞(WilliamShakespeare,15641616)、彌爾頓(JohnMilton,16081674)、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和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位為主,教我們什麽是好詩,第一組竟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那一串晶瑩璀璨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

那幽雅靜美的少女露西是誰,至今兩百年無人確定,但他為追憶這早夭的十八歲情人所寫的五首小詩,卻是英國文學史的瑰寶,平實簡樸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後一首《彼時,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來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之一。我在演講、文章中背誦它,希望證明詩對人生的力量,當年朱老師必是希望以此開啟對我們的西方文學的教育吧。這組詩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詩人說我再也不離開英國了,因為露西最後看到的是英國的綠野——這對當時愛國高於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愛國情詩了。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潔、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說她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餘韻。

直到有一天,教到華茲華斯較長的一首《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寫一婦女,其獨子出外謀生,七年無音訊。詩人隔著沼澤,每夜聽見她呼喚兒子名字:“Where art thou, my beloved son,...”(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逢人便問有無遇見,揣想種種失蹤情境。

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念下去,念到最後兩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為我歎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二十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課程時,《英詩金庫》已完全被新時代的選本取代,這首詩很少被選。不同的時代流不同的眼淚。但是朱老師所選詩篇大多數仍在今日各重要選集上。

英詩課第二部分則以知性為主,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談到短暫與永恒的意義,雪萊(Percy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奧茲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這一組中出現;威武的埃及君王毀裂的頭像半掩埋在風沙裏,“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與荒涼,無邊地伸向遠方的黃沙)。

朱老師引證說,這就是人間千年隻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國文學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聽聽這boundless和bare聲音之重,lone and level聲音之輕,可見另一種語言中不同的感覺之美。

至於《西風頌》(Odeto the West Wind),老師說,中國自有白話文學以來,人人引誦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If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厭倦的浮泛地步。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全詩以五段十四行詩合成,七十行必須一氣讀完,天象的四季循環,人心內在的悸動,節節相扣才見浪漫詩思的宏偉感人力量。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鬥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念著詩句,教我們用the mind's eye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8、眉山的明月夜

這一年的寒假開始,我和同班同學參加一個在五通橋活動中心辦的冬令營。第一天晚飯時,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學院的南開學長,他們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慶作專業工程支援,車子直開重慶,我可以搭便車回家,他們開學時返校再帶我回樂山。

世界上會有這麽好的事情!由於樂山和重慶沒有直達車,我提著小小的行囊跟他們上車時,興奮得頭昏眼花,差點掉到路邊的土坑裏。車上有四位南開學長,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開到成都,第二天直駛重慶。誰知開出九十裏左右到眉山郊外車子就拋錨了,全車的工程“專家”也修不好,隻好分批找店過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間最好的旅舍,其實是一家大茶館,裏間有一些床鋪,給公路上經常拋錨的行旅過夜。冬天的夜晚,沒有路燈,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陰森森的寒冷。老板安排我住在他們夫妻的外間,剛要收拾床鋪時,突然外麵傳來呼喊說:“來了,來了,快收拾起!”

老板驚慌地告訴我們,最近年關難過,山裏有些股匪夜裏出來到處搶劫,已經來過幾次了,給點錢大約可以應付應付,但是這個女學生可不大方便,怎麽辦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從櫃台下麵拖出一個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櫃對我說:“你就藏在我們的錢櫃吧!”叫我立刻進去躺平,蓋上巨大的木蓋,再請一位矮胖的學長打開鋪蓋睡在上麵——我們那時的青年人皆營養不夠,大多數都瘦,所以我記得他,他性情開朗,也很英俊。

幸好錢櫃把手下麵各有一孔,我躺在裏麵不致窒息。外麵呼喊嘈雜的聲音,桌椅推翻的聲音令我恐懼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來不及想睡在柩材裏的恐怖。終於漸漸靜了下來,聽得出關上木大門沉重的聲音,那位餘學長掀開錢櫃的蓋子說:“過去了,可以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躺著的同學頭下都有幾本書。因為他們知道四川強盜都不搶書,“書”、“輸”同音,而且據說四川文風鼎盛,即使盜匪也尊敬讀書人。

同學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慶到樂山,看我從長江哭到岷江,這一晚遇到這麽可怕的事,居然沒哭,還問他們有沒有受傷,頗感驚訝。實際上,我成年後,在遇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開車,不經成都,采近路,直開重慶,有人去沙坪壩,可帶我到家門。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樣戲劇性的情境,我曾落腳在蘇東坡詩詞中鄉愁所係之鄉,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夢不到短鬆岡,連三蘇祠堂都無緣一瞥。那時也想,既在岷峨區域上學,再去不難。在當年,這其實是很難的事,年輕女子向往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感恩之心。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團聚已是到台灣之後了。

9、戰火逼近時

——初讀濟慈回到學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詩課。

寒假中我曾向孫晉三先生請教英國文學浪漫時期的詩,主要是雪萊(那時我尚不知濟慈),由他借給我的書上也抄了一些深層次的資料。這樣的事使我全神貫注,忘了戰爭的威脅。

太平洋的英美盟軍已漸占上風,轉守為攻,美軍收複菲律賓(麥克阿瑟當年撤退時曾有豪語:“我會回來!”)登陸硫磺島後,逐島血戰開始。但是國內戰線令人憂慮,已無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們的粵漢鐵路,全國知識青年呼應蔣委員長“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征召,有二十萬學生從軍,我在武大工學院的南開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軍官校去了。在那陸軍戰事失利,漸漸由貴州向四川進逼的危急時刻,隻有空軍每次出擊都有輝煌戰績,可歎人數太少,傷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隊成為人人仰望的英雄。

張大飛

我已許久沒有收到張大飛的信了,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淺藍信紙的信,像神跡一樣消失了。三江之外的世界隻有舊報上的戰訊了。

回到英詩課,朱老師先講英國浪漫詩的特色,教我們抄八首雪萊的詩。所有初讀雪萊詩的年輕人都會被他奔放的熱情所“衝激”吧,愛情和死亡的預感常在一行詩中以三個驚歎號的形式出現。那種坦白單純的喊叫是我在中國詩詞中沒有讀過的,如《印度小夜曲》中的“I die! I faint! I fail!”(我死了!我昏了!我敗了!)而我那青春苦悶心情的最高共鳴是他那首《哀歌》首句:“O World! O Life! 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後來的版本刪去驚歎號)簡直就是我喊不出來的鬱悶。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麽年輕,卻被深深卷入這麽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裏!朱老師說這詩不算太好的詩,但有雪萊本色。青年人為情所困,想突破牢籠而如此喊叫。純宣泄性的詩總有點淺,經不起歲月的衝刷。自從一九四五年二月我讀了這首詩後,國家和我個人生命都不斷地在劇變之中,數十年間,“O World! O Life! O Time!”仍不斷地在我心中激蕩,沒有更貼切、更簡單的語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國哲人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七十五歲時寫完他的《事實與虛構》(Fact and Fiction),講述十五到二十一歲,心智成長過程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書。其中有一篇是“雪萊的重要”,說他少年時讀到雪萊詩中如真似幻的情境,深感著迷。成年後見識日增,遇到一些深沉寧靜的境界,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動。雪萊短的情詩,他都熟讀在心,也渴望會產生那樣雖然有些苦澀但卻癡迷的愛情:“我愛他詩中的絕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這成為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據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當年談天時最愛談雪萊,對這位出身貴族、才情飄逸的詩人的反傳統精神十分傾慕。

朱老師堅信好文章要背誦,我們跟他念的每首詩都得背。英詩班上不到二十人,背書和私塾一樣,無人能逃。“教”和“背”之際,每首詩由生變熟,有老師幾句指引,確能得其真意。幾首小詩之後,教到雪萊那首自怨自艾、充滿悔憾的《沮喪》(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 December, Near Naples),此詩亦因他相當正確地預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後世珍惜。

一九四五年,極寒冷的二月早上,我們四個同班同學由宿舍出來,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漉漉的水西門,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裏捧著手抄的英詩課本,仍在背那首《愛字常被褻瀆》(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和這首《沮喪》,它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寧謐”(nor 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四個人喃喃背誦,有時互相接續,從縣街轉入文廟廣場,由寬闊的石階進了廟門,迎麵看到欞星門旁石柱上貼了一大張毛筆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幹: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國巨型飛機一千八百架轟炸東京,市區成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宮謝罪。

站在這布告前的數百個中國大學生,經曆戰爭八年之後,大多數的人全靠政府公費生存;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在大石板鋪的文廟正庭,無聲無言地站著,讀到這樣的複仇消息,內心湧出複雜的欣喜。 

終於,這些狂炸我們八年的日本人,也嚐到自己家園被別人毀滅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災禍降臨的恐怖了。自侵占東北以來,他們以征服別人為榮,洋洋自得地自信著,他們家鄉的櫻花秋葉永遠燦爛,卻驅趕別的民族輾轉溝壑,長年流離!

我也無言無語,沉痛而歡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象一千八百架轟炸機臨空時遮天蔽日的景象,似乎聽到千百顆炸彈落地前尖銳的呼嘯,爆炸前灼熱的強風,房屋的倒塌和焚燒,地麵土石崩濺的傷害……啊,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盤旋,降下,無處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整齊高髻、臉上塗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拴著更花的腰帶、穿著那種套住大腳趾的高蹺木屐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綁在背袋裏,火海中,這些骨灰將被二度焚燒……

上課鍾把我們帶回現實人生,從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間教室,又接續著背雪萊那首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裏優美的《沮喪》。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樣在往複的海浪聲裏死亡,是多麽美麗。

朱老師上課相當準時,他站在小小的講台前麵,距我們第一排不過兩尺。他進來之後,這一間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間教室,而是我和藍天之間的一座密室。無漆的木桌椅之外,隻有一塊小黑板,四壁空蕩到了莊嚴的境界,像一些現代或後現代的studio。心靈回蕩,似有樂音從四壁匯流而出,隨著朱老師略帶安徽腔的英國英文,引我們進入神奇世界。也許是我想象力初啟的雙耳帶著雙眼望向窗外浮雲的幻象,自此我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湧的綿延不息。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這也是一種緣分,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它的意象,把心拴係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當然,最強烈的原因是我先讀了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到濟慈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忘記了朱老師英文中的安徽腔,隻看到人生萬萬千千的不同。多年之內一再重讀,自己上講台授課,讀遍了能讀到的反響,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雲雀之歌》的歡愉、《夜鶯頌》的沉鬱中找到起點。命運、性格、才華,人生現實亦環環相扣,雪萊那不羈的靈魂,一麵高飛一麵歌唱,似星光銀亮與明月的萬頃光華,像甘霖,像流螢,像春日急雨灑上大地,而我們在人間,總是瞻前顧後,在真心的笑時也隱含著某種痛苦。詩人說:“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

①雷波、馬邊、屏山、峨邊,四地在四川宜賓縣境。當時的政府早作原住民生存集居規劃,且裝備若幹國防安全設施,有相當程度的軍事保護。

10、雷馬屏峨

在讀和背《雲雀之歌》的時候,校長王星拱突然在文廟前廣場召集師生,宣布一個重要的訊息: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緊急時往安全地區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師管區司令部保護,在必要時撤退進入川康邊境大涼山區的“雷馬屏峨”①彝族自治區。同學們都已成年,不可驚慌,但必須有心理準備。

在大學很少見到校長,更少聽他訓話。我記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風中,中國早期的化學學者、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校長穿著他的舊長袍,麵容清臒,語調悲戚,簡短地結語說:“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弦歌不輟。”

這之後六十年,走過千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著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起,代表著一種最後的安全。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如果重慶失守,我到“雷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後,爸爸寫來一封快信,簡短有力地寫著:“國內戰線太廣,目前確實費力,但盟軍在太平洋及歐洲局勢日漸好轉。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著必須步行三百裏旱路的艱困情景。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學傳說,嘉定師管區的軍人說:這些女學生平時那麽驕傲,隨軍進山的時候就驕傲不起來了。也有人說,這是左派“前進分子”故意製造分化的謠言。有些高班的男同學向學校建議,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隊伍一起隨軍進山。

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裏,一九四五年四月初,在弦歌不輟的文廟,我第一次讀濟慈的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這大約是所有人讀他的第一首,用人們稱為“戴著腳鐐跳舞”的十四行詩的格律寫他初讀史詩新譯時,如同探險家發現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讀不懂他的狂喜。炸彈正在我的世界四麵落下,落彈的呼嘯和迸發的火海,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將我困在川西這座三江匯合的山城裏。如今連這裏也沒有安全了。我不懂他怎麽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由天黑讀到天亮,黎明時,在星光下步行三英裏回到寄居的小樓,一口氣寫了這十四行不朽的喜悅,托快郵送到朋友眼前……自從這首詩後,他五年間用盡了一生的才華,二十六歲嘔血而死。

五年,對我是很長的時間,二十六歲也尚遙遠,而我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麽樣子。爸爸信中說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歲,“有生之年”是什麽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師再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麵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Romanticism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麵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嚐試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飲鴆毒而沉迷,如嚐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這裏,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鬱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為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requiembecome a sod.”)

閱讀和背誦這首《夜鶯頌》都不是容易的事,濟慈的心思出入於生死之間,詩句長,意象幽深豐富。相較之下,讀雪萊《雲雀之歌》則似兒歌般的輕快了。此詩之後,又讀三首濟慈小詩:《懼詩未盡而死亡已至》(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 Before my pen hasglean?d my teemingbrain)另一首,《為何歡笑》(Why did I laughtonight? No voice will tell)和《星辰啊,願我如你恒在》(Bright star,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在這短短的兩個月中,我經曆了人生另一種境界,對濟慈的詩,有心靈呼應的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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