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9)
太陽縱隊傳說
張郎郎
1
一九五八年,“六億神州盡舜堯”。人人都是詩人,我也是了。每人限期交一百首詩,五十張畫。我也交出了,沒曾想交出了毛病。那會兒的詩多為:“敢教大地全高產”、“施肥方知糞味香”雲雲。我的呢:“像雪崩/像山洪/積極地有力快速地/滾動著曆史的巨輪/這是誰?/我們/青春的象征/革命的先鋒……”
教導主任白桂森繃起了麵孔:這詩有思想問題——是“青春主義”。沒提黨和主席,沒提三麵紅旗。
我淚汪汪地反駁:列寧肯定的馬雅可夫斯基,好些詩也沒提那些。這又不是社論。那陣子我們最愛讀的是老馬《我愛》、《穿褲子的雲》。張久興、甘露林和我,天天早晨在小鬆林裏來回亂走,狂剃成禿瓢——那像老馬,穿件軍棉褲,腰裏勒根老電線。
我秘密地在寫詩,寫些上邊不喜歡的長短句。因為秘密所以刺激。我們又密謀出版諷刺性的壁報。
白主任暴跳如雷,說:“如果在高中,你們早就夠上‘右派’了。”他氣咻咻地甩出一張我的漫畫:“為什麽矛頭指向團員?為什麽畫狗打架?太惡毒了。還簽上‘狠狠’兩個字,你想吃誰?”我們全傻了。我那時才十四歲。
2
我們第一次明白了:那是禁止的遊戲。
一九五九年,我到了101中學。和軍校一樣,穿銅扣製服,戴大沿帽。我努力學規矩,不敢提自己的詩。在全校大會上朗誦老馬的詩。
借別人的詩呐喊,是趁機發泄,也算是一種勇敢。那膽子來源於我正暗戀著一位優雅的女生——張美君。那會兒為紀念魯迅,我們倆在導演話劇《祝福》而愉快地合作。在後台和郭士英開聊,他主演《過客》。
本來我最討厭他爹——郭沫若老先生,可他本人不錯:爽朗、大方、聰明,一點兒也不像兔爺。我很佩服他,他也寫詩。
兩三年後,聽說郭士英被捕了。他們有一個文學小組,當然是地下的。文化大革命中,聽說他自殺了。我不能相信,但他的確死了。隻因為想用自己的腦袋瓜子想事。
後來才聽到確切消息:他是被打死的。
人真是一種脆弱的動物。
3
一九六○年,張文興在外語學院附中,學法語、彈吉他、唱歌、讀詩、寫詩、畫畫。他固執而熱情,濃眉大眼,嘴唇繃成一條線。五短身材,練一身鋼鐵肌肉。他從不服輸,人們叫他“小拿破侖”。詩如其人,很有衝擊力。我們轉學進外語學院附中,離琉璃廠很近。放了學,我們流連在舊書店。
老馬的詩已不能滿足我們的饑餓感。我們找到了普希金、萊蒙托夫,後來是朗費羅、惠特曼……最讓我們興奮的是發現女同學戴絮的爸爸正是已故的名詩人——戴望舒。我們跑去借他爸爸的詩集,她卻給我們拿來她爸爸的譯詩《洛爾迦詩選》。翻開前言,這樣一句震撼了我:
黑夜被夜色染黑。
我對這樣的詩句高興得要命,一邊啃著白薯麵窩頭,一邊讀洋詩。困難時期,人人在找食吃,而我們卻因藝術上的饑餓感形成了一個圈子。除了張文興,還有:
張新華。一沾藝術就瘋,吃不飽居然畫油畫。為朋友兩肋插刀。
於植信。多愁善感,皺著眉頭,似乎有點腳不沾地。
張振洲。薛寶釵外型,內心細膩厚道,寫散文詩。
楊孝敏。學者型的女生,寫散文,敏感而略顯緊張。
董沙貝。黑瘦黑瘦,一身腱子肉,當時在美院附中。畫現代派油畫,喜好宗教和神秘主義。
張潤。我們中間最小的一個,腦子快,模仿力極強,記憶力超群。
我們經常組織詩歌晚會,多半在我家,有時也在他人家。育才中學的甘露林、陳乃雲也時常參加。
4
一九六二年,中央工藝美院有一群詩歌愛好者。學生會主席張綺曼和我們商量,聯合舉辦一個大型朗誦會。我們這夥人很興奮,各自磨刀。我修改好長詩《燃燒的心》。楊孝敏又請來一位女生蔣定粵——抗日名將蔣光鼐之女,兩道劍眉,果然將門虎女。人們說她像西班牙人。
那天至少來了百十口子,座無虛席,後麵站滿了人。我們這夥中學生生氣虎虎,“震”了那幫大學生。散場後,大學生黃偉、張鴻賓及張恨水之女張明明對我們十分推崇。
我在詩的結尾說:
我們——太陽縱隊!
沙貝興奮地大叫:“咱們立刻成立!”七嘴八舌,要自己動手印刷,等等,一係列的計劃。一半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另一半人在我家聊了一夜。
那會兒,就是愛詩、愛藝術,興奮與反投降,根本沒想到政治的陰影——政治和詩有什麽關係呢?
5
一九六三年進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有個詩社“蒲劍”——借屈原故事命名,是文懷沙先生所題。前任社長是範曾,我和白汝博接班。在“蒲劍”朗誦會上,範曾吟唱了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團委書記趙更生認為範曾是複古,皺皺眉頭,要我朗誦現代的。我隻能照念老馬。老趙更皺起眉頭。
我出來,在走廊見到範曾,倆人握手大笑。我們都不是當局的好孩子。
6
“太陽縱隊”的確開過一次成立大會。那是在老北師大的筱莊樓。參加的人有:張文興、張新華、董沙貝、於植信、張振洲、張潤峰和我。由我起草了組織章程,其目的無非是振興中華民族文化。我們打算每月搞一次沙龍,牆上掛畫,朗誦作品,形成強力集團,打入社會。
那個階段我寫了獨幕劇《對話》、電影劇本《孔雀石》和一本短詩集。然而,不幾天後,組織自行解散。
郭士英(那時在北大哲學係讀書)他們的沙龍要去法國,被破獲,全數被捕。凜冽冬風百草散,我們立刻停止了組織活動,化整為零。
7
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五年,地下藝術沙龍的壓力越來越大。畫家袁運生的畢業作《水鄉的回憶》,被視為西方資產階級藝術觀的產物。《美術》雜誌登了這張畫,學校裏劍拔弩張。這張巨幅油畫被搬出藏畫樓,堆在乒乓球室,準備批判。
袁運生、丁紹生、張士彥三個叛逆型畫家,和我們都是鐵哥兒們。當時袁運生已去了吉林,還不知道要大禍臨頭。
我和吳爾鹿、於植信、蔣定粵分別商量,怎麽救哥們兒一把。我忽發奇想:偷走它!失去了靶子就沒法批判。我那時,真喜歡那張畫。
我決定獨立行動。趁團員大會校園沒人,我潛入體育館,從畫框下割下那張畫,卷成一卷,混出學校。
當那張畫鋪滿我家客廳的地板,吳爾鹿跑來欣賞。我大汗淋漓,一麵為老袁高興,一麵為自己獨行俠的成功而得意。
公安機關衝到美院,作為政治案件處理,氣氛緊張。
哥們兒紛紛來欣賞那張畫,對我的邪大膽佩服得五體投地。蔣定粵以女性的現實精神告誡我:當局一旦知道,這一條就能判你。
我七個不吝,八個不在乎。我相信都是鐵哥們。
8
聚會越來越隱密,而人員也在變更之中。
那時跟我最鐵的是巫鴻。我們都來自101中,現在同班。誌趣相投,又同時愛上蔣家的女孩子,我追蔣定粵,他追蔣定穗。蔣定粵的哥哥蔣之翹寫古詩。他們家成了這一階段的沙龍。
另一沙龍在周七月家。我們自幼是好友。他家有西方最新的唱片。我們開始迷上了現代音樂。
一天在他家吃午飯,我們放著德國現代歌劇的唱片。他爹進來,臉色不好看,我居然沒注意到。等放完一麵,本應順勢放一張古典的,我卻又放上了另一麵。老天,我真是個禍頭子。
老兩口找我談話,亮出了黃牌。當時覺得他們多慮,現在回想,他們對殘酷的政治,有長遠與深刻的記憶。
9
郭土英一案中最年輕的一個牟敦白,最早放出來,就跑來找我。他家成了另一個沙龍,其中有:王東白、甘恢理、郭大勳,後來又見了郭路生。我們經常聚會,玩秘密的寫詩遊戲,喝酒。沒有錢,隻能喝廉價酒。下酒菜常常是鹹菜。
有一次,董沙貝帶了個青蘿卜,用鉛筆刀削了削,大家覺得特別有味。張士彥是老大哥,已經有工作了,每次來看我們,總是帶一瓶“中國紅”,大家齊齊喝彩。
10
我也試著給《人民文學》投過稿,由於主編因政治原因下台,沒有成功。
我們決定自己出版手抄雜誌,隻是在我家小規模地試行,我父母也參加了。其中有耿軍、鄔楓、蔣定粵、張大偉、張寥寥等。我主編那期封麵是鐵柵,用紅色透出兩個大字:自由。
也許,那是一種對自由沒把握的惶惑狀態。
一九六六年,因為袁運生的畫、太陽縱隊、秘密聚會、法國留學生們、我的政治笑話種種原因,公安局開始要逮捕我,我開始逃跑……在和朋友們匆匆分手之際,在王東白的本子扉頁我寫下:相信未來。
最終,我被抓了回來。先在學校,後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無數次審訊,一再地追問那個“反動組織”——太陽縱隊。我的全部作品都被查抄,或許至今還保存在北京公安局的檔案室裏,或許早已焚為灰燼。
我是一個沒有作品的詩人。
11
據說,有人已經開始研究這一段地下文化史;有人在著手收集、匯編那時殘存下來的作品。
到底有沒有“太陽縱隊”那樣一個地下文學組織?那的確是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