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黃永玉先生的太太張梅溪先生去世了,享年98歲。黃先生為妻子寫了訃告,這個時代,能夠得夫如此送妻最後一程,令人感佩。訃告文字是沉鬱的,帶著克製的哀傷,真心希望黃先生節哀,《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我們還期盼著繼續看下去。
“我們是洪荒時代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黃永玉曾為張梅溪寫下這麽一句津津樂道的情詩。
張梅溪,1927年出生於廣東新會,1942年到江西信豐民眾教育館工作,認識黃永玉並和他結婚,從此“隻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今天湘聲君帶您重溫這段愛情佳話。
湘西流浪小夥打動將軍之女
1942 年,19 歲的黃永玉到了江西信豐。他去那裏的目的本來是躲避戰亂,沒想到卻得到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戀愛。
初相識,張梅溪是將軍之女,相貌出眾、氣質不凡,從小在家庭熏陶下,她受到良好教育,酷愛文學藝術,而當時十八九歲的黃永玉是刻木刻的流浪小夥。當時許多人都在追求張梅溪,為了打敗競爭對手,贏得芳心,黃永玉選擇定點吹奏小號,向她展開了攻勢。終於兩人成為了情侶。
後來看張朗朗的《大雅寶舊事》,發現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
第一次見到黃媽媽真不覺得她像中國人,至少不是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她穿著一條杏黃色的布拉吉,肩膀上似乎隻掛著兩根帶子,裙子上麵橫七豎八地抹了些不規則的咖啡道子。五十年代的北京就沒見有人這麽穿過,甚至沒人見過這種花樣的裙子。 她頭發紮成一個馬尾巴,顯得相當清爽,跟著旋律搖來擺去,拉一個酒紅色的手風琴。北京哪兒見過這個景致?純粹和外國電影差不離了。
沙貝他們家的王大娘後來說,這黃太太哪兒哪兒都漂亮,就是她這胳膊、腿兒也忒細了。她哪兒知道人家香港人,覺著越瘦越美。香港人那會兒也不知道,老北京的一美是“胖丫頭”。
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張梅溪父親的反對,家人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能跟一個“流浪漢”結婚。為此,張梅溪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與黃永玉在小旅館裏舉行了一個簡單卻很有意思的婚禮。
多年後,黃永玉說起追求起張梅溪的事,仍掩飾不住一臉的得意。
張梅溪人生中最大的決定,便是嫁給黃永玉:
我沒到二十歲,在江西信豐民眾教育館做藝術工作的時候,當年的女朋友,我這個人沒什麽女朋友,隻有這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就是我現在的太太——黃永玉
十八歲的梅溪出身軍官家庭,追求者不少,為什麽選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窮小子?她顯然無法預知將來,用世俗的眼光看,當時的黃永玉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張小姐的追求者中,最為顯眼的是一位真·白馬王子,這位青年長得帥,知道張小姐喜歡馬,便牽著馬帶張小姐去郊遊。黃永玉叫苦不迭,別說白馬,自己連自行車一個輪子都沒有。這讓我想起當年呂恩老師講的一則逸聞,趙丹追求秦怡的時候,見秦怡家門口停著豪車,便知是來接她的公子哥兒,於是帶著哭腔對呂恩說:“看呀,有車來接她了呀!”
他們的第一麵都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平時大大咧咧的黃永玉緊張得老半天才蹦出來一句話來:“我有一百斤糧票,你要嗎?”(這種表白有點類似現在的“你願意埋在我家祖墳嗎?”)
呂恩說,你在這裏著急,為什麽不用實際行動打動她?你不努力,怎麽知道能不能成功?這句話便是黃永玉的最佳注腳。黃永玉的招數,是趙丹在《天涯歌女》裏用過的——他在福州倉前山百貨店買了一把法國小號,每天等張梅溪來上班,遠遠的就開始吹小號,“冀得自我士氣之鼓舞”。
我有一把法國號,老遠看到她我便吹號,像是歡迎她似的,看見她慢慢走來,她也老遠便看見我,知道我在這裏——黃永玉,CCTV訪問
小號水平如何,我們已經不得而知。顯然,吹號的少年打動了少女的心扉。那時候的愛情,像是舊時攤子上做出來的棉花糖,一絲絲卷出來,輕盈如一朵雲,初看不出甜,須得入口,才覺出蜜一般,立刻化了,入你的心裏。一日,黃永玉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去見梅溪,梅溪說,去理發吧。黃永玉一摸口袋,隻有八毛錢,要麽去理發,可是自己還想要買一塊木刻板。
為難踟躇之間,少女笑盈盈地說,兩樣都做吧,你去理發,我送你木刻板。
理完發出來,梅溪捧著木刻板等著黃永玉,很多年之後,黃永玉還記得這個畫麵,他說:“這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覺得他這個人一輩子都很勤勞,我有時不想他搞這麽多——張梅溪,CCTV訪問
消息傳到梅溪家人那裏,家人聯合反對,不允許她和黃永玉見麵,他們甚至用了恐嚇,告訴梅溪如果接受了黃永玉的愛,未來的日子便是“在街上討飯,他吹號,你唱歌。”
黃永玉感到很沮喪,一個人去了贛西。不久,他接到了電話,是梅溪打來的——她從家裏跑出來,賣了金鏈子,坐了拉貨的黃運車,來贛州找他。
少年多麽驚喜啊,當晚就借了朋友的自行車騎行60公裏,“八千裏路雲和月”,少年的心裏滿是愛意。離贛州還剩10公裏路時,天太黑沒辦法騎車,他找了個雞毛店住下來,夜裏沒有被子,就把散落的雞毛蓋在身上。
一身雞毛見到梅溪的時候,兩個人笑了,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又哭了。
“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麽辦?”
“那要看是誰了。”
“那個人是我呢?”
“好。”
這是他的表白,這是她的回答。
他是她的初戀,她也是。
黃永玉曾在《音樂外行劄記》中記錄了他的愛情經曆:“抗戰最後的那幾個月逃難,我把小號失落了。去年,我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麵對著我50年前的女朋友說:‘想聽什麽?’如今,嘴不行了,剛安裝假牙,加上老邁的年齡。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
50年前,一把小號打動芳心,見證愛情;50年後,重新買小號吹給同一個女朋友聽。歲月悄然過,哪怕齒落發白,隻想博你一笑。
“洪荒時代互相尋找的星星”
1948年夫妻倆來到香港,那時黃永玉在畫壇上還沒有名氣,整天幹著木刻,愛情的滋潤使黃永玉勤奮耕耘,他的藝術靈感也隨之奔湧而出,他的木刻畫在香港漸漸有了名氣,很多人爭相購買。
他在上海闖蕩,她便在香港教書。
他跟著張正宇到台灣,結果被誤認為是共產黨,差點被抓起來槍斃,跑到香港,她辭去在灣仔德明中學教書的工作,跟他一起住在偏僻的九華徑。他們住在樓適夷一板之隔,他刻木刻畫速寫,她寫點散文投稿,這樣的日子,是想得到的清苦。
那時我們很貧窮,我們的家很小很小,但有一個窗,窗外麵很多木瓜樹,也可看到一口水井,當時他買了一幅窗簾回來,買了一幅很漂亮的窗簾回來,拍了一張很美麗的照片,他說,這是我們破落美麗的天堂——張梅溪
他接到表叔沈從文的信,決定從香港回北京,她默默收拾行李。1953年3月,28歲的黃永玉和張梅溪帶著七個月大的兒子黑蠻從香港來到北京,他成為中央美院最年輕的教授。一搬進大雅寶胡同,黃永玉和張梅溪就給全院的孩子們表演了手風琴合唱:
黃叔叔無論想出來什麽驚天動地的招兒,黃媽媽總是毫無保留地大力支持。這和我們院兒過去的規矩派頭兒,全然不同,全不沾邊 ——《大雅寶舊事》
這段日子裏,黃永玉在張梅溪的悉心照料下,生活的安定,他創作的木刻《春潮》《阿詩瑪》轟動了中國畫壇。
黃永玉與張梅溪的愛情滋養了一個文藝之家。黃永玉以及兒子黃黑蠻、女兒黃黑妮都愛作畫,張梅溪喜歡著書。
黃黑妮曾在張梅溪的著書《林中小屋》的序言中提到了黃永玉和張梅溪共同度過的那段“特別時期”。
她寫道,“我的媽媽張梅溪,人生得漂亮,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對人熱情仗義。……大半個世紀以來,她洗衣做飯,騎著自行車招呼好幾家親友。特別是非常時期,她一直堅信爸爸是好人。沒有她,爸爸也絕不會到這個份兒上。”
張梅溪是這本書的作者。
黃永玉與萬曼兩家人在葡萄藤下合影
梅溪的廚藝特別棒,“二流堂堂主”唐瑜曾經選出來“京城四大女名廚”,張梅溪便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位是張光宇夫人湯素貞、戴浩夫人蘇曼意和胡考夫人張敏玉)。
《二流堂紀事》裏說,“二流堂分子”忽然靈光一現打算開飯館,大家提議請張梅溪主廚,黃宗江“搜集了一堆餐單,以及日本的杯盤供參考;黃胄保證可以供應煙台海鮮;黃永玉則說房屋四壁的畫他全包了;戴浩說可以取得郊區某大菜圃的新鮮蔬菜供應;掌勺的更有四位夫人可以當顧問。可以說萬事俱備,不缺東風。”說得如此熱鬧,飯店終於還是沒開成,夏衍說:“唐瑜開店,一定吃光虧光,你們別受他累。”
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黃叔叔家爐子上的豬肘子燉白菜,是清燉,肘子完整,白菜是整顆的,豎著用刀切成四長條……現在知道這是廣東做法,但在當時實在稀奇,我常常趴在窗外,隔著玻璃,看著煤火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砂鍋內白色的濃湯和軟軟的肘子,饞得直流口水。不知過了多久,黃媽媽會給我們每人一條燉得爛爛的白菜,那個香!——李小可,文化家園
在大雅寶宿舍孩子們的心目中,“黃媽媽”不僅做飯好吃,對孩子們有一種難得的尊重。張仃的兒子張大偉不愛說話,成天自己搬個小板凳在黃永玉家窗下聽梅溪放唱片。
黃媽媽看見後大為吃驚,問:你聽得懂嗎?
他平靜地隻說了兩個字:好聽。
她連忙說:進來聽吧。
——《大雅寶舊事》
聽唱片,寫童話,帶大一雙兒女,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她以為這就是永恒。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很快山雨欲來風滿樓。
先是“四清”,黃永玉寫了《罐齋雜技》,裏麵有一句“拉磨的驢子:咱這種日行千裏可也不易呀!”這很快被批判為諷刺“大躍進”。
而後便是“貓頭鷹”事件。當時黃永玉和吳冠中等去重慶寫生,聽見人說“北京現在批黑畫了,有個人畫了個貓頭鷹,結果出大事了。”他不以為然:“畫個貓頭魔有什麽了不起呢?我也畫過。”——當時還不知道,那個“有個人”,就是他。
在他的心裏,沒有什麽比畫畫更重要。白天挨批鬥,晚上回家半夜三更還要畫。孩子們睡了,梅溪拉上窗簾,在窗邊守著,幫他放風。一有風吹草動,她便立刻幫他把東西收起來,停止畫畫。
作家聶紺弩寫過一首詩,名字叫《永玉家》,描述黃永玉、張梅溪一家人在那段特殊到無法寫出名稱的時間中的生活:
夫作插畫妻著書,
父刻木刻子構圖。
四歲女兒閑不住,
畫個黑貓妙矣呼。
此是鳳凰黃永玉,
一家四口鬥室居。
……
君家不樂誰家樂,
一體渾然盤走珠。
這首詩寫於1961年,在那段風雨飄搖的歲月裏,黃永玉一家人被趕進一間狹小的房子裏,屋裏光線很差。張梅溪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這一打擊就病倒了。焦急的黃永玉就在牆上畫了一個2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是絢麗的花草,還有明亮的太陽,頓時滿屋生輝。
因為畫黑畫被關“牛棚”,全家人被趕到一間鬥室,是真的鬥室,連窗子也沒有。她不講話,他知道她內心的煎熬,於是在牆上畫了一個兩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開滿鮮花。
44歲生日,黃永玉被兩個人拿皮帶抽:“他們說隻要我求饒,就不再打下去,我心裏說‘喊一聲疼,討一聲饒,老子就是狗娘養’!”兩個人打到沒有力氣,黃永玉起身:“一共是224下。”
回到家,她見他血肉模糊,白襯衫已經脫不下來,粘稠的血肉粘在一起。她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她說,就算當初我叫你別回來,你也不肯的。
——黃永玉,《楊瀾訪談錄》
黃永玉去農場改造,一去三年,他知道她內心焦慮,於是寫了一首情詩,這便是著名的“老婆呀!不要哭”:
真喜歡這首詩,充滿了質樸的寬慰,蘊藏著的是一對夫婦患難中的慰藉:
一輩子隻談過一次戀愛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啊
讓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
——黃永玉《老婆呀,不要哭》
究竟是什麽使得黃永玉能夠如此樂觀?他給出了答案,是信念,是智慧。他最常對梅溪的一句話便是:“要相信這些遲早都會過去的。”是的,遲早都會過去的。
滄桑歲月,一轉眼,吹小號的少年牽手買刻板的少女,已經大半個世紀過去了:
去年,我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麵對著我50年前的女朋友說:‘想聽什麽?’如今,嘴不行了,剛安裝假牙,加上老邁的年齡。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
——《雅人樂話》黃永玉
70年代末,黃永玉以60高齡破格考了駕照,考試時,考官問他:“某某零件壞了怎麽辦。”“壞了就換一個。”他在日本買了跑車,說要載老婆出去兜風。
梅溪喜歡養動物,他跑到通州建了個大房子,屋子大,養老婆的動物也方便,光是狗就養了十幾條,最大的一隻200多斤。除了名犬,還養過馬,養過鹿,養過熊。梅溪想養什麽就養什麽。
《見字如麵》裏讀了那首他寫給曹禺的信,他說,自己寫的最好的詩還是情詩,光歌頌老婆的詩就能出一本《黃永玉誇老婆集》。
那封信裏,還有一句話打動人心:“心在樹上,你摘便是。”
聰明人到了最後,便是這樣坦蕩,所以他才開得起這樣的玩笑:
我的感情生活非常糟糕,我最後一次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參觀自由女神像。
畫畫寫個詩,也要@張梅溪:
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
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這是赤裸裸的秀恩愛啊!
難怪那時候黃霑失戀,黃永玉安慰他“你要懂得失戀後的詩意!”黃霑一聽,火冒三丈:“放狗屁!失戀得都想上吊了,還有什麽詩意!”
其實更有利的反擊是,黃永玉,你一輩子隻談了一次戀愛,懂得毛線失戀!
2020年5月8日,98歲的張梅溪走了。“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表叔沈從文的這句話,用在張梅溪和黃永玉身上,再恰當不過。
她這一生,經曆過坎坷,遭遇過挫折,可是回首往事,歲月凝結的,多半仍舊是甜蜜。這源自她最初的那個選擇,無關金錢,無關權勢,當年家人恐嚇梅溪,要是嫁給黃永玉,未來便要“在街上討飯”,但她仍舊做出了那個選擇,那需要多麽大的智慧,那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所以她值得。
黃永玉《老婆呀,不要哭》
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