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1)
學者簡曆
周國平,1945年出生於上海,1962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係本科。1968年畢業後到湖南軍隊農場勞動一年半,分配到廣西資源縣工作。1978年考入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哲學係讀研。哲學博士、研究員,中國當代著名學者、作家。
原題
作者:周國平
不敢相信,周國平已經七十五歲了。
在1980年代,周國平大概算是最有影響力的中國哲學家之一了,他那本《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是1980年代大學生爭相傳閱的名作,幾被奉為經典。到了1990年代,他和妻子雨兒纏綿悱惻的愛情,他在失去女兒後的泣血之作《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又讓多少讀者潸然淚下。
而如今,當年捧讀周國平的那些文藝青年,都已邁入中年,周國平也老了。
最近,周國平回首時代風潮,細說人情冷暖的私家回憶錄《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精裝新版麵市。他說:
本文節選自《歲月與性情》,記述了周國平在北京大學求學時期與同班同學郭世英的交往經曆。1968年,年僅26歲的郭世英不堪刑訊逼供自殺身亡,他與在前一年同樣選擇自殺的弟弟郭民英,成為父親郭沫若晚年最大的哀痛。
以下為正文:
1962年9月的一天,一趟列車從上海出發開往北京。車廂裏擁擠悶熱,列車又開開停停,使得人們很不耐煩,經常有人唉聲歎氣。然而,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一個少年始終很平靜,一張未脫稚氣的臉,麵容有些消瘦,臉色有些蒼白,戴著一副650度的眼鏡。正是在這個少年身上藏著今天的我的全部密碼。我不知道未來將是怎樣的,但卻意識到這次遠行是一個轉折點,童年歲月已經永遠留在我的身後。
1960年代北京街頭
到達學校後,新生被各係的老生領走,送往指定的宿舍。哲學係的宿舍在38樓,我的寢室是120室。四張雙層床,四張簡陋的書桌,住八個人,擠得滿滿的。到校當天,有消息靈通的同學對我說,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班。北大是高幹子女雲集的學校,這沒有什麽。見到郭世英是在兩天後,各班分組討論係副主任的入學教育報告。人們擠挨著坐在寢室裏,一個接一個發言。郭世英也發言了。
郭世英
他坐在雙層床的下鋪,微低著頭,長發下垂,眼睛凝視著地麵。聲音深沉而悅耳,話音很低,有時幾乎聽不清,仿佛不是在發言,而是一邊思考一邊自語。他說的大意是,從高三開始,他對哲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書。哲學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一種理論是不是真理,必須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檢驗,對馬克思主義也應如此。
當時我並不真正理解他的話,我相信別人更是如此。在座的人中還沒有人想到要自己來檢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因而對他的問題和苦惱都是隔膜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格外鮮明地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屬於一種我未嚐見過的人的類型,其特征是對於思想的認真和誠實,既不願盲從,也不願自欺欺人。這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精神性的人。
郭世英
他的外表非常帥,身高一米七八的個兒,體格勻稱結實,一張輪廓分明極具個性的臉,很像一張照片中的青年馬雅可夫斯基,經常穿一件中式對襟布褂,風度既樸素又與眾不同。當然,更令我折服的是他的精神素質,除了思想上的真誠之外,他又是一個極善良的人,對朋友一片赤忱,熱情奔放,並且富有幽默感,頑皮而善於說俏皮話。
後來通過交談,我知道了世英的大致經曆。他中學上的是北京有名的幹部子女學校一零一中學。在學校裏,他一直是三好學生、模範共青團員,被譽為高幹子弟的表率。同級不同班有兩個學生,一個是張東蓀的孫子張鶴慈,另一個是將門之子孫經武,因為思想反動受批判,而世英扮演的是批判會上主將的角色。到快畢業時,他開始反省自己,進而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從此與這兩人有了密切來往。離開一零一中後,他進外交學院上學,因為思想問題而不能在這所政治性很強的學校繼續讀下去,休學一段時間,然後轉學到了北大。
郭沫若於立群與他們的孩子們
當時,全國大專院校哲學公共課的統一教材是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它同時也是我們哲學係的主要教材。區別隻在於,我們必須在這本書上花費多得多的時間,除了書上的內容外,還得聽取教員搜集來的對它們的煩瑣的詮釋。學習哲學的唯一目的和全部價值僅是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與反動階級世界觀進行鬥爭。很顯然,由這個途徑不但不能走進哲學中去,而且不能對哲學是什麽獲得一個概念。
北大雖然開了西方哲學史課程,但是一則教科書貫徹階級觀點,內容簡單片麵,二則課程沒有學完,因參加四清而中止了。不過,我還是讀了幾本原著,有休謨、馬赫、羅素等,並且邊讀邊記錄我的理解和思考。
1961年,郭世英(右二)與父親郭沫若、母親於立群及兄弟姐妹
當時有少量西方現代派作品被翻譯過來,用內部發行的方式出版,一定級別的幹部才有資格買,世英常常帶到學校裏來。我也蹭讀了幾本,記得其中有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椅子》。愛倫堡也是世英喜歡的作家,由於被視為修正主義者,其後期作品也是內部發行的,世英當時已讀了《人 . 歲月 . 生活》。在同一時段,世英還迷上了尼采,經常對我談起,不過我在他的案頭隻看見一本蕭贛譯的《劄拉斯圖拉如是說》,因為用的是文言文,我翻了一下,沒有讀下去。
1963年內部發行的《麥田裏的守望者》
有一回,他拿給我一本內部資料,上麵有薩特的文章,建議我讀一下,我因此知道了存在主義。大約是受孫經武的影響,在尼采之後,他又醉心於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我曾向他借這本書,他沒有答應,笑著說:“你也想讀?早一點了吧!”通過自己閱讀,也通過世英的談論,我對現代西方文學和哲學有了零星模糊的了解。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這已經很不容易,那些東西都被判為反動,一般學生根本接觸不到,如果沒有世英,我也接觸不到。
我是抱著做學問的理想進北大的,進來後發現,北大並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教條的課程和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不過,在世英影響下,我的初衷已經悄悄發生了改變。學問不是第一位的,生活本身高於學問,做一個有豐富內心世界的人比做一個學問家更有意義。
世英經常說,生活的意義在於內心的充實。這句話也成了我的座右銘。他自身就是我的一個榜樣,雖然在同學們眼中,他是一個走入了歧途的人,但我相信他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活得真實。他本是一個孩子般赤誠的人,隻因對於精神事物過於執著,才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心想,我寧願像他那樣痛苦,也不願像別人那樣滿足,因為他的痛苦其實是充實,別人的滿足其實是空虛。
周國平與郭世英
有天午睡時,我聽見他在窗外叫我,便翻窗出去。他旁邊站著張鶴慈,他們想去喝酒,但沒有錢了,向我借錢,還要用一下我的學生證去舊書店賣書。他們三人經常去飯店喝酒,在半醉中寫作。
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們三人是不折不扣的另類。他們的行為,一半是對現實的反叛,一半是對西方藝術家的模仿,我估計主要是在模仿《人 · 歲月 · 生活》所描寫的洛東達酒吧裏的榜樣。使我越來越擔心的是,世英的情緒這樣放任下去,與現行製度的衝突日趨激烈,不知會走向一個怎樣悲慘的結局。
郭世英
我在北大一共生活了六年,其中,上學僅兩年,農村四清兩年,文化革命又兩年。在這六年中,我與世英有兩段密切的交往,一是大學一年級,另一是1966年直到他去世。當我回顧我的北大歲月時,與世英的交往無疑是其中最難忘也最重要的篇章。我完全有理由說,我從這一交往中學到的東西,遠比在哲學係全部課程所學更多,當然也更本質。如果沒有世英,我相信我仍能憑借悟性走上後來的路,不過這條路上的風景會遜色得多。
對於我來說,在一定的意義上,郭世英就意味著我的大學時代,而文革就意味著郭世英之死。
相關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