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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少年往事

(2020-03-07 08:15:42) 下一個

少年往事

方方/文

方方

鬧革命

  小時候看了許多小孩鬧革命的書,比方《紅孩子》《雞毛信》《漁島怒潮》之類,對革命充滿了由衷的向往,總為革命已經被別人給鬧完了而焦急萬分,仿佛覺得自己一生沒有鬧成革命實在是一大不幸。在甜水裏泡甜水裏長過這種甜如蜜的生活又有多大的意思呢?真是好苦悶啦。
  不想1966年霹靂一聲震天響,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是新的一場革命,令從未有機會鬧革命的我輩人欣喜若狂。雖然也就十歲左右,匹夫有責之誌一點也不少於職業的革命家。於是蜂擁而上地投入革命之中。
  革命的早期階段十分盲目,所有人都隻會尾隨於中學生後亂喊亂叫並被他們討厭。我們的自尊心雖然遭到打擊,可又無法改變局麵。一想到送雞毛信的海娃等人當年是何等受成人們的重視,便人人感到委屈不堪,我們天天發牢騷,抱怨世道的不公,憤憤然大人對我等的輕蔑,卻也無奈。
  不過好機會終於到來了。一天,我們班一個同學在上課前興衝衝地趕來並報告給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中學生已經開始停課鬧革命了,江漢路那邊許多小學也開始向政府請願,要求小學生也得停課鬧革命。歡呼聲立即在教室裏響起。鬧革命要能鬧到不上學的地步,那真是比實現共產主義更對我們有吸引力。班上一向會鬧騰的幾個人馬上宣布:我們也要去市裏請願,願意去的人立即在教室門口排隊。
  這麽好玩的事誰不想幹?隻一會兒,幾乎全班都站在了門口。兩三分鍾後,隊伍就開始向市委進軍。前來上課的老師在半道上和我們相遇,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直到我們與她擦肩而過,她才“哎哎哎”地叫了幾聲。我們一起大笑開來,毫不理睬她的“哎”。
  市委果然聚集了許多許多的小學生,大家都亂紛紛地呼叫口號,無非是停課鬧革命,誰不讓我們鬧革命就打倒誰之類。但凡穿戴得像政府機關辦公人員的人周圍,都有一群小孩圍繞著亂喊口號。那些人的神情多半都是哭笑不得。革命一直鬧到中午,仍然沒有什麽結果,然而肚子卻都餓得咕咕亂叫。幸虧我們的革命對象還很人道,說是在幾樓幾號房為同學們準備了免費午餐,且補充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們中原本還有人想商量吃還是不吃這一問題,聽到後麵那個補充便全體一致了:吃!
  我們囫圇吞棗地吃了飯,打著飽嗝回到院子裏。吃了人家的東西,好像也不太好意思再在這兒鬧下去。於是一個同學說:市裏歸省裏管,要想革命成功,我們得到省委去!
  省委在武昌,在我們的概念中那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遠得甚至我們連路都不認識。打退堂鼓的人立即多了。馬上有人說要想革命怎麽能怕困難怕吃苦呢?我本來也猶豫著,一聽這話心裏立刻罵了自已幾句,當場決定要革命到底,到省委去!
  掐指一算總共有十來個革命堅決者,但也能排成一支小隊伍。這就足夠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南湖船上開第一次黨代會還隻有十二個代表哩,革命還不是鬧成了?
  我們不知道路,沒關係,可以問;我們沒有錢,沒關係,可以混。到了水果湖,被一路電車上一個認真的售票員抓住,說是沒有錢,想走可以,但要在每個人的腦袋上打一下。為了及早脫身,我們都同意了,戰戰兢兢地讓她輪個地在頭上拍了一巴掌。這是參加革命後吃到的第一個苦頭。
  到了省委,那裏範圍太大,我們轉了半天也沒有個頭緒,找誰也不知道,革命完全失去了對象,這真是一件讓革命者難堪的事。好在省委畢竟很好玩,很容易讓我們把革命的事放在腦後。我們在每棟大樓裏溜滑樓梯扶手,沒人批評,也沒人幹涉,真是開心之至。一直玩到天黑,人人都疲憊不堪,這才覺得應該回家了。走出一棟大樓,遇到一個老人,他問我們在幹什麽。我們說我們是來要求停課鬧革命的,現在想回家了。他笑了起來,叫我們跟他走。我們稀裏糊塗地跟著他,完全不考慮他是不是個走資派之類。他走到一輛大客車前,跟一個司機說:把這些小孩送回家,他們家裏的大人該急死了。我們想也沒想什麽,急急忙忙地在附近上了個廁所,就叫著老爺爺再見,上了那輛車。那是一輛我們從來沒坐過的非常漂亮的大客車!
  我們在平時上學經常路過的路口下了車,恰碰上到處尋找我們的父母。我已經累得走不動了,我的父親把我背在背上,說,你去了省委,對那裏有什麽樣的印象呀?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省委的廁所特別好!比我們學校的好多了!
  我們的革命活動就到此結束。我們這群“革命者”幾乎在早期,就被革命的洪流淘汰掉了。而我的關於省委廁所的話,也成為我家永遠的笑料。

第一次出遠門

  正像一首歌所唱的十七歲出遠門那樣,我第一次隻身出遠門也恰是十七歲。那是1972年的暑假,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單獨出門旅遊一次,於是我向媽媽提出要求。
  媽媽想了想說,那你就去南京吧。南京是我的出生地,自1957年我們全家搬來武漢後,其間我隻回去過兩次,而且因為年紀太小,對南京的印象已經十分淡薄了。玄武湖、夫子廟以及鼓樓時時出現在家裏人的嘴邊,然而我卻一點也描繪不出它們應有的模樣。我想我的確應該去南京看一看了。
  我自己到碼頭排隊買了一張船票,然後便開始了我的旅行。在此前,我一直都精神振奮,一副膽敢獨闖天下的派頭,直到媽媽的身影在岸上消失,留下我一個人在一艘陌生的船上時,那種驚慌失措感才驀然間湧上心頭。在船上的兩天是怎麽度過的,我已毫無印象,隻記得下船後應該來接我的表姐卻沒有來。我站在碼頭像個小傻瓜一樣呆頭呆腦地東張西望,何去何從全然不知。我的遲到的表姐一直走到我的麵前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她就是來接我的人!
  在南京,我見了許多親戚,人多得我幾乎認不過來。我在三五天內風卷殘雲般地逛了中山陵、雨花台、長江大橋等等可以一玩的地方,然後便每天待在家裏同小表弟們一起打牌下棋,以及聊大天,於不知不覺中一晃即過去了一個月。歸家的時候到了,突然之間我覺得我其實並沒有好好地看清楚南京。
  回去的船票非常難買,幾個表兄輪流值班為我通宵站隊買票,長夜漫漫,時間難熬,一個也是即將返回武漢的女孩開始為所有排隊的人講起了故事。我的一個表兄認識了她並且很欣賞她,她表示她可以一路照顧我。白天開始賣票時,我沒能買到四等艙,這意味著我將坐在甲板上回去,我感到非常著急。那女孩因為講故事的緣故,博得了大家的喜歡,站在前麵的人都讓她插隊,於是她很輕鬆地買到了四等艙。她對我的表兄說不用擔心,她可以和我擠著睡一張床。她和我約好屆時碼頭見,並說她叫李小燕,她還有個同伴叫程燕。
  我離開南京那天,由於動身太晚,到達碼頭時船幾乎要開了。我急匆匆告別送我的表姐,又急匆匆地往船上奔,碼頭上的乘客已經上空,我根本沒有見到李小燕的人影。上了船之後,我站在船舷邊,望著江水發呆,不知道在船上的兩個夜晚我該怎麽度過。船開了很久,我才在過道上找了一塊空地坐下來休息。我把頭靠在艙壁上剛剛想閉上眼睛,突然我看到兩個女孩朝我走來,其中之一是李小燕。她倆東張西望地在尋找著什麽,我斷定她倆是在找我,於是大聲地喊了起來。果然,她們聽到我的聲音立即朝我跑來。李小燕說她們在碼頭找了我好久,一直沒有看見我,以為我已經上了船,就到船上來找,她們把船已經上上下下梳了幾個來回,都沒有看見我,正在著急哩。我聽了心裏好感動,一時間說不出什麽話來。另一個女孩,我知道她叫程燕,拿起我的行李便走。我跟在她們身後,心想我應該怎麽感謝她們呢?
  我來到四等艙,李小燕讓我和程燕睡一張床。程燕和我同齡,我們倆非常談得來。我倆站在船舷邊談了一天,無非是談我的同學我的學校她的同學她的學校,倒反而把李小燕冷落到了一邊。不過像李小燕這樣的女孩是永遠沒有寂寞感的,她在船艙裏又擺開了故事場,吸引了一大批的聽客。他們把她圍在中間,仿佛她是花心。我和程燕都很羨慕欽佩她,她無論走到哪裏,總可以成為中心人物。而我們卻不行,我們倆的共同特點都是在人多之時開口就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小燕卻覺得如果麵前隻有一兩個人她就會覺得沒什麽好講的,連精神都提不起來。我對她的理論真覺得不可思議,她卻覺得像我這樣將來準沒出息。
  船在江上行了兩天兩夜,李、程兩位對我照顧十分周到,這對第一次出遠門的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時間難熬,反而覺得這一趟旅行最愉快的最難忘懷的事就是在回家的船上,因為我交了兩個我很喜歡的朋友:李小燕和程燕。
  那之後,我和程燕保持通信達兩年之久,高中畢業前夕,我還專門從漢口到武昌她的家裏去了一趟,我在她的家住了一夜,她說她很快就會下鄉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抽出來。我因為哥哥們都在鄉下,篤定留城,完全沒有她的那種傷感。我問及李小燕,程燕說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當兵去了還是已經下了鄉。那時是1974年的秋天。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聽到李小燕和程燕的任何消息。我第一次出遠門交的朋友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而去。直到今天我仍然常常想起她們,因為她們讓我體會到了一個人在困難之時得到他人幫助的歡喜和激動之心情,和被助之後那種久久不忘的美好感覺。後來每逢我看到別的人需要幫助時,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們,於是我總能毫不猶豫地伸出我的雙手。
  倘若有機會能再次見到李小燕和程燕,我會親口對她們說她們給我的幫助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將永遠地感謝她們。

永遠的內疚

  人有時很奇怪,或許他幹過很多的壞事犯過很多的錯誤他卻一點也不記得。而一件很小的很算不了什麽的事卻可以讓他縈繞於心,永遠地感到內疚。
  我便有很強烈的這種感受。說起來那的確是一件很小的事,而且那時我才十二三歲,可是它卻折磨了我許多年,像一塊石頭壓在心裏,想起來便覺得沉重。大約是我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最喜歡的一個姓丁的女老師突然調走,換上了一個姓田的男老師。田老師又矮又胖,臉上沒有胡子,眼睛又是出奇的小,簡直與英俊瀟灑無緣。和漂亮苗條的丁老師相比,實在令人看不順眼,這下子引起女生的憤怒,竟眾誌成城地對田老師采取了抵抗態度。
  然而在丁老師交班之時,曾單獨將我作為班主席介紹給了田老師,田老師找我了解了一些班上的情況,大約我談得很有條理,田老師對我很滿意。頭一天上課他便誇了我幾句,這一下竟使我陷入了一種很難堪的局麵:我被敵視田老師的女生們孤立起來了。我很不自在,感到孤獨的滋味很難受,於是決定和我的同學們站在一起。我也開始與田老師為敵,和我的同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為此很快成為學生領袖之一。田老師先是莫名其妙,後則失望無比。而我卻因重新獲得同學擁戴而興奮不已。我們決定集體罷課,隻要是田老師的課就全體到操場去做遊戲。時值文革期間,老師已無力管教學生,隻能聽之任之。田老師的憤怒和焦急溢於言表,而我們卻毫不理睬。
  有一天我們決定耍一耍田老師,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我說,等田老師一露麵,我們便湧進教室,他以為我們是進教室上課了,心裏一定很高興,但我們進教室後就馬上從窗戶翻出去,讓他空歡喜一場。我的主意得到大家一致的讚同,於是我們照此實施了。那天,當我們所有的女生一陣風地跑進教室又一陣風地翻越窗子時,男生們不明白我們究竟要幹什麽,隻是一旁起哄,如同助威。田老師遠遠看見我們進了教室,果然歡喜異常,然而當他走到教室門口時,臉色卻驟然大變,他身體晃了一晃,仿佛是暈眩,手上的粉筆盒從備課本上滑下,粉筆嘩啦啦撒了一地。那時的我們正在窗外偷看,許多女孩發出嘻嘻的笑聲,然後一哄而去。我離開得最晚,我被田老師的表情所震動。大約便是那一天,有一個畫麵就永遠嵌在了我的腦子裏。那是一個胖胖的大人呆立著露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從那時起,一種對田老師的內疚就一直糾纏著我,我對自已自責過很多也對自己安慰過很多,可我仍然擺脫不了這種糾纏。我很想找田老師去認錯,讓他罵我一頓以便我得以解脫,可是有人告訴我,說田老師已經死了。
  這件事使我常常想,人不能圖一時之快去傷害別人,否則更加深刻地傷害的隻能是你自己。

說謊的記憶

  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將謊言說得像真的一樣的人,這樣的功夫練就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也委實不易。我想這必須得心硬皮厚才能從容不迫地說出謊來。我在這方麵的確是弱項,這主要是小時候的一頓痛打留下的後遺症。
  其實那時我也就五歲左右。事情非常之小。有一天,我拿了我二哥的作業本。這些紙張對我這個尚未識字的人來說沒什麽重大意義。於是我把它們撕了,疊了許多的東西,比如飛機小船之類。玩了一會兒,也不高興再玩,就將它們又扔掉了。晚上我的二哥發現了他的作業本被撕得一塌糊塗,很自然地將這事作為一樁重要的案件報告到媽媽那兒。我的媽媽便在我和比我大兩歲的小哥哥中盤查。我的小哥哥那一天正好都在同學家,有不在現場的證人,於是重點盤查對象就隻剩了我一個。不知是什麽原因,我也矢口否認了我的行為。我一口咬定作業本絕不是我撕的。實際上全家人都已經斷定這事肯定是我之作為,隻是非要我自己承認而已。我在嚴厲的盤問麵前一邊哭,邊固執己見。我的這種態度使媽媽非常惱火,她便開始揍我。挨打真是我的生活中十分少有的事。連一向喜歡我的媽媽都打我了,這個世界該有多麽可恨!我於是悲憤交加,更加不肯承認錯誤。我的哥哥們見我哭得可憐,就央求媽媽饒了我。可我聽見媽媽說,她要是養成了說謊的習慣以後就沒人饒得了她。媽媽說了這番話之後更為嚴厲起來。她把我抱到院子外的一個糞坑前,將我的腦袋對準糞坑朝下,並說:你承不承認?你要再不認錯我今天就把你扔下去!我驚恐萬分,隻顧得了哭,根本不記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我的小哥哥一直跟在後麵,他見我的媽媽如此這般,不覺頓生同情之心,於是開始考慮拯救我的辦法。隻是隔了好一會兒,我幾乎哭啞了嗓子,他才想出了一個最大的理由。他慢慢騰騰卻是很堅決地說:媽媽,你不能丟。要不然我就沒有妹妹了!那一刻我終於也意識到了小人是鬥不過大人的,便決定投降。我號叫道:我錯了!本子是我撕的!我再也不敢了!媽媽馬上放過了我。放下我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扭過頭批評我的小哥哥說:像你這樣慢騰騰地救人怎麽行呢?那妹妹早就被我丟下去了!
  多少年來,我的小哥哥一直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總是不予承認。隻是自那以後,我一旦有說謊的念頭,腦子裏立即會浮現出我在五歲時腦袋栽向糞坑的情景,那場麵永遠令我感到恐怖。於是立刻打消說謊的雜念。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記得我曾經對一個喜歡說假話的女孩說:你知道你最缺的是什麽嗎?就是你母親的一頓痛打!

一個屁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中,受罪的是大人,我們這些做小孩的卻沒有那麽深厚的苦難感。對於家裏發生的所有事,現在想來,隻有小孩,因為無知,才有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大氣。父母在家時的壓抑,幾乎每天也都隨著他們一清早的出門上班一散而去。白天的時光對於不用上學的孩子們來說,差不多就是天堂了。
  那時我住在宿舍的五棟樓上。以往這小樓上下隻住四家人。文革後,變成了八家。小樓有著一個寬大的半敞開式的走廊,在那裏我們可以跳繩、踢毽子、跳房子,甚至還可以溜冰和騎自行車。這走廊是我們玩耍的最好場地。我們樓上以中學男生為主,他們白天都出去鬧革命,要到晚上才回來聚在走廊上述說革命的故事。為此一到白天我們樓上了無生氣。當時尚是小學生的我隻好每天都溜到隔壁的四棟樓上玩耍。
  四棟樓上住著賀、黃、向、沈四戶人家。四棟與其他樓棟不同的是,他們都是雙職工家庭。早上天一亮,大人們便都出門了,剩下的全是小孩。所有的事情,都由小孩自己當家做主。正因為如此,四棟便有著比其他樓棟更多的自由和精彩。賀家有三女二男,女大男小,所以賀家的天下基本上是女孩的。賀家的三個女孩都是中學生,個個能歌善舞。我們每天都要在賀家唱歌。直到今天我還能唱出許多老歌以及幾乎所有的語錄歌曲,那都是在賀家練出來的。為此,賀家理所當然地被我們稱作了“練歌房”。黃家沒有女孩,隻有三個男孩子。兩個大男孩上了大學和高中,很少在家,便隻剩下一個叫小東的老三在家。黃家是上海人,一家人都溫文爾雅,家裏的書也特別多。唱完歌後,我們就會去黃家翻書看,所以黃家被稱作了“書房”。向家是湖南人,一子二女,兒子是中學生,很少在家。向家的媽媽雖然沒有工作,但她是造反派組織的一個領導,每天都在外麵革命,為此,家裏留守的也隻有兩個女兒。與賀家的一樣,向家的兩個女兒也都能歌善舞。尤其向家大女兒小平特別會炒菜,她把所有的菜裏都放上辣椒,極其地開胃。我家雖然距此隻一步之遙,我媽喊一聲“吃飯”我立馬可聽見,但我還是經常賴在這裏蹭向家的飯吃。不光是我,樓上其他人也都過來蹭,所以向家被稱作了“飯堂”。最後一個是沈家,沈家父親是單位年輕的技術員,所以他家搬來得最晚。沈家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叫丹丹,一個叫眉眉,聰明可愛,年齡比我們都要小。沈家也是上海人,與賀、黃、向三家門戶敞開政策不同的是,沈家絕不允許外人進入家門。這當然是大人的指示,但這指示讓沈家孩子十分難做。他們又想跟大家一起玩,可是一起玩就得出入於其他家庭,而他家又不能讓別人進去。所以他們隻好稍稍玩玩,又急忙退守回去。無形中,沈家便與我們這一群人多少有些隔膜。
  這正是處在充滿政治氣息的文革期間,就是小孩子們的玩耍也不那麽單純。有中學生的地方就有革命的因子。所以,在賀家二女兒毛毛的領導下,我們成立了學習小組。我們在走廊的牆壁上開辦了一個學習園地,時常將我們的學習體會貼在園地中。學習完了之後,方才練歌。毛毛是一個極有魄力的人,非常具有決斷能力。她的姐姐和妹妹,一個極會唱歌,一個極會跳舞,而她卻是又會唱又會跳。最讓我們折服的是,毛毛伶牙俐齒,膽量極大。那時候,我總覺得跟著毛毛玩最有無畏無懼的感覺。有一回毛毛操作我們樓房的小孩與平房的小孩進行一場追逐的遊戲——“打電”比賽。戰書是我們下的,結果我們輸得一塌糊塗。我的心情沮喪得不得了,但毛毛卻仍然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麵對具如此英雄氣概的人物,不服是不行的。
  在毛毛領導下的學習小組幾乎每天都要學習一下,但學了些什麽以及學習園地辦過幾期,我都不記得了。如果沒有“一個屁”的事件發生,我或許連這個學習小組都會徹底忘掉。可是這個屁的事件太有意思,它便成了我記憶鏈中明亮的一扣,這份明亮將它四周的故事和人也都映照了出來。
  有一天,照例開始學習。好像是讀了一份報紙,然後大家談感想。在談感想時,毛毛的弟弟貝貝打了一個屁。貝貝旁邊坐著丹丹。丹丹立即一捂鼻子,大聲說好臭呀!立即有一個人指責丹丹:一個屁有什麽了不起,這麽嬌氣?丹丹當然不會服氣,丹丹說,本來就是臭嘛。貝貝說,學習時間就不能怕臭。丹丹說,那你上學路過大毛屎坑還捂著鼻子繞路走哩。然後又有人說丹丹這麽怕臭,就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一群人開始圍繞著這個屁吵了起來。毛毛控製不住局麵,便說,好,今天的學習內容就是討論這個屁!
  討論真的是激烈而認真。思想的衝撞由一個臭屁上升到個人的驕嬌二氣作風,上升到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在思想上的根本不同,上升到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是愛還是恨,上升到我們新一代人如果連臭都怕,將來怎麽保證紅色江山永不變色。然後又由丹丹怕臭而聯係到他一貫的表現,丹丹小氣,自己家裏的書從來都不拿出來給別人看;丹丹隻想吃人家的東西,而自己有再多的吃的,也不貢獻出來;丹丹隻專不紅,經常在家寫作業而不學毛著,如此如此。層層分析,步步深入,幾乎直逼丹丹的靈魂。丹丹一直負隅頑抗,雖然是單槍匹馬,卻也一直漲紅著臉與大家爭論。但到了後來,丹丹的形象在眾人的描述中,已經變得十分不堪,連他自己也被這形象嚇著,以致放棄學習,逃了回去。
  曆來的學習都沒有這場關於屁的討論激烈和有趣,所有的學習小組成員都有一種大快人心的感覺。毛毛當即吩咐我們回家寫稿,這一次的學習園地全部都貼有關屁的討論。大約是興奮的緣故,又或是有了一個非常具體的目標,當天下午稿子就交齊了。新一期的“學習心得”立馬就貼上了牆。大家的積極性從來都沒有如此高漲過。丹丹也寫了,但他寫的卻是一份檢討。
  這是文革中我過得特別快樂的一天。晚上在家吃飯時,喋喋不休地跟家裏人講述這個屁的故事。我父親奇怪地說,革命就讓你們變成了一個屁?聽這話時,我有些目瞪口呆,沒搞懂父親為什麽這麽說。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四棟,卻發現整個學習園地都被撕毀,牆上隻剩下些零碎的沒有洗下來的紙片。據說,晚上回來的大人們,都看了這個“學習園地”,他們個個都很生氣。尤其是丹丹的爸爸,用震怒形容也不為過。幾家大人一商量,當晚便讓所有的孩子撕掉園地,清洗牆麵。
  麵對這樣的一個結果,我們這些勝利者都十分沮喪。毛毛說,沒辦法,小孩鬥不過大人。小孩要靠大人養,不聽他們的話就沒有飯吃。經濟基礎決定一切。這真是一番大實話。這一天的四棟頗有點風雨蕭條的味道,大家都打不起精神。練歌房、書房和飯堂幾乎也都在這一天全部停業。也就是從這天起,丹丹和眉眉開始每天跟著他們的父親一起上下班。沈家明言規定:從此不準他們和我們來往。而學習小組也在毛毛的爸媽臭罵中宣告解散。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何等荒唐又何等有趣的事。其實一個屁臭與不臭,本來也不必一爭。隻是因為大家一向對丹丹不滿,剛好有一個機會,便趁機發泄。由初始的好玩心理而辯論,而認真,而賭氣,而較真,而一決勝負,而你死我活。這種心態正跟諸多大人造反差不了。造反的目的原本隻是出口氣,卻並非真的就是為了什麽路線鬥爭正確與否。造到後麵,如同賭氣,認了真,便跟真的一樣了。大人的事殘酷無比,但細想想,心態也就跟小孩子的差不多少。
  以後我就很少看到丹丹。我上大學後,聽說他也考上了大學,學的是石油。其他玩伴卻大多都沒能繼續讀書。遠遠地傳來消息,他們或退了休,或下了崗。有一天毛毛給我打來電話,熱情爽朗一如當年。她說她現在每天都在社區裏跳舞唱歌,像以前一樣。
  聽著毛毛銀鈴一樣的笑聲,那個屁的往事浮出心頭。我想起了丹丹,不知道這個屁對他的一生產生過什麽樣的影響。

  本文選自《方方自選集》,方方/著,天地出版社,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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