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不經意中流逝。轉眼又十多年過去了。十多年前,我曆盡波折,找回了失散50多年的同胞姐姐。我特意去靈隱寺燒香,感謝菩薩保佑。
那一陣正好電視劇《亮劍》熱播。我與娜娜姐姐一集不落。我還特意去圖書館借了長篇小說《亮劍》。看到李雲龍與田雨找對象那一段。我對姐姐說:我們的“別當”媽媽一定像田雨那樣漂亮,溫柔。蘇部長說,好多人追求她呢。我們的拓德柱爸爸一定很有魅力,性格像李雲龍……小說中的李雲龍在文革中自殺了……
娜娜姐姐說,我爸爸(周鋼哲)是趙剛式的政工幹部,很有水平的。可惜走得太早了,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批鬥,沒經受住……
我說,我爸爸(杜福寶)也是。他七·七事變之前參軍,1937年10月入黨。後來政審填表,他在“參加革命時間”一欄填了1937年10月,錯把入黨時間當成了參加革命時間,就這樣,他這個“老紅軍”成了“老八路”,離休後待遇差好多呢……
姐妹倆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在廣州和杭州之間來來往往,享受姐妹親情、天倫之樂。
六十歲以後,我把公司交給女兒英英全權管理,自己退休回家做做家務,照顧外孫。
直到2017年。杭州炎熱的夏天過去了,天氣漸漸涼爽起來。9月初,英英下班回來對我說,有位朋友想見見我。
事情是這樣引起的,因為工作關係,英英認識了某公司的負責人。該負責人中文係畢業,文化人,當過記者,大家都叫他宣老師。無意中,英英和宣老師聊起外公是陝北老紅軍,媽媽曾在十年前費盡周折,找到了分離五十多年的雙胞胎姐姐。
英英說:“宣老師非常感興趣,問了好多問題,我說這些事情我說不上來,要問我媽。所以宣老師想見見你。”
我說可以啊。幼兒園開學了,我送外孫上幼兒園後就閑了。
那天,宣老師悄然無聲地在出現在我的麵前。宣老師個子不高,臉龐清瘦,穿灰布襯衫,帶著濃重的紹興鄉音。
宣老師說:“杜媽媽,你的故事我已經聽你女兒講了,很感動。你怎麽沒回陝北老家尋根呢?”
我說:“宣老師,十年前為了找姐姐,我一根筋奔來奔去,激情燃燒。找到了姐姐,我心滿意足了。回陝北老家尋根麽,我也想過,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生父在世的話也快一百歲了,還能找到那一輩的人嗎?”
宣老師問:“你有陝北老家地址嗎?”
我說有。我從隨身背包裏掏出一大疊照片、資料,遞給宣老師。裏麵有十年前我和趙老師在廣州軍區抄錄的生父的老家地址。
宣老師接過,念道:“陝西省綏德地區子洲縣老君殿區陽坬村。”
宣老師笑道:“‘坬’是生僻字,用在地名上,讀hu。還有‘子洲’這個縣名,是有來曆的,為紀念革命烈士李子洲而命名。陝北有三個用革命先烈名字命名的縣,誌丹縣、子長縣、子洲縣。”
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宣老師看著這些資料,感慨地說:“杜媽媽,你一定要去陝北尋根!你生父1935年10月參加革命,在瓦窯堡醫院當護理員,算起來,十五歲還不到。放到現在就是一個初中生,一個孩子。他參加革命,可能是因為家裏窮,出去找個有飯吃的工作。一年不到,他就調去當警衛員了。1937年3月,他入了黨,才十六歲。再往後更有意思,他去了‘烽火’劇團。‘烽火’劇團很有名啊,沒有點吹拉彈唱的本事進去幹嘛?你生父肯定在工作中顯示出了文藝才幹,才被調進劇團。”
我也這樣想過,十年前,廣州軍區管資料的同誌對我們說過,抗戰勝利之前,拓德柱在延安烽火劇團、延安部隊藝術學校、延安青年藝術劇團工作過,擔任黨小組長、黨支部委員。
抗戰勝利後生父就去了東北。從檔案上看,生父是1945年9月調到東北幹部團三大隊的。之後生父擔任過東北合江軍區團參謀、團供給處處長等職。“四野”解放大軍南下後,1950年生父擔任益陽軍分區供給處主任。
宣老師指著“於虹”這個名字,問我:“她是你生父在烽火劇團的證明人。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宣老師說:“她後來改了名字,叫丁一嵐,是鄧拓的夫人。”
鄧拓,黨的高級幹部,建國後曾任《人民日報》社長、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文革一開始就和吳晗、廖沫沙一起被打倒。
鄧拓與丁一嵐
丁一嵐本人也不簡單。新中國成立時,丁一嵐是北京新華廣播電台的播音員。1949年10月1日,丁一嵐和齊越,在天安門城樓的西側城台上,現場直播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盛況。
丁一嵐和齊越在天安門城樓上
宣老師感慨地說:“陝北農家娃的成長足跡不同凡響!你生父有文藝天賦,聰明好學,進步飛快!”
宣老師又說:“杜媽媽,你的尋根既承載著厚重的中國革命曆史,又承載著離奇的跨國愛情故事。這個根一定要尋!你們的成長經曆,尋親的那些橋段,寫小說都編不出來!”
宣老師加了我的微信。“我會請陝西朋友幫忙。”他說,“我們建個尋根微信群,一有消息,我第一時間發到群裏。”
看得出宣老師是實幹的人。我說:“找人很麻煩的,你那麽忙。”
宣老師說:“這件事情我無論如何要幫到底。十年前,你那是大海撈針,現在有網絡,不一樣了。”
宣老師第一個拉進微信群的朋友叫趙曉衛,是電影製片人。2017年9月9 日,宣老師給他發出第一條微信,內容大致是這樣的:“趙主任,今有一事相托!我偕杭州的一位朋友想在九、十月份去榆林市子洲縣老君殿鎮陽坬村尋根訪祖(這是一份檔案上找到的地址,從百度上看隻有老君殿鎮還在,找不到陽坬村)。
老君殿鎮
我朋友的親爺爺是老君殿鎮人,是個延安老紅軍,可惜一九五二年去世。六十年來,朋友與親爺爺家人從沒聯係上過,掌握的資料是解放前後的一頁檔案。
“你在榆林市或子洲縣是否有直接、間接的朋友,我們去尋訪時希望能領個路。”
宣老師和趙曉衛主任開始在微信裏不停地聯係。宣老師對趙主任說,他在網上沒找到老君殿陽坬村,你幫我查一下?
趙曉衛反饋說,老君殿是子洲縣有名的大集鎮,一直在。
老君殿鎮政府
1958年老君殿區成立人民公社,所有村子都改為大隊、生產隊。改革開放後,人民公社撤銷,組建老君殿鎮,原大隊恢複為行政村。陽坬村被撤並掉了。
趙曉衛拉進一位朋友叫劉致形,在陝西文化投資公司榆林分公司工作。宣老師拜托劉致形幫忙尋找拓家人。劉致形很熱情,把他在榆林的工作地址、聯係電話都發給了宣老師。這時候是9月23日。
劉致形把榆林廣播電台的顧江老師拉進了微信群。顧江拉進了拓紅飛,他是拓家人,書法家,人稱“陝北鬼才”。
這時尋根微信群已經有十來個人,熱鬧起來了。宣老師和我商量,什麽時候去榆林。我說聽你安排。
我們決定利用國慶長假去陝西:10月1日出發去西安,2日至5日到榆林尋根,8日返回杭州。
榆林尋根
10月1 日,我們從杭州蕭山機場起飛,到達西安鹹陽機場。當晚,趙主任安排我們住市區的賓館。
西安到榆林將近六百公裏。宣老師向朋友借了一輛越野車。10月2日一早,我們驅車直奔榆林。宣老師和英英輪流駕車。路上花了八、九個小時,到榆林已是下午三、四點。我們入住榆林人民大廈,是劉致形安排的。我們和劉致形在酒店見麵。
我和劉總
劉致形在飯店定了陝北農家宴為我們接風洗塵。劉致形把拓紅飛、顧江也叫來了。還有董默涵老師,大家叫他小董。
小董說,他爸爸從小一直生活在老君殿,對那裏很了解。他當場給爸爸撥通了電話,說老君殿拓家人回來尋親了,讓他一起幫忙尋找。
席間,拓紅飛捧出了一本《拓氏族譜》。沉甸甸的。在這本族譜上,我找到了生父拓德柱的名字,還有我爺爺的名字。
我找著根兒了
60多年了,我第一次知道爺爺。爺爺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拓滿柱,二兒子拓德柱,三兒子,四兒子……
按輩份,拓紅飛叫我姑姑。拓紅飛把這本《拓氏族譜》送給我,還特意為我手書了兩個大字——“圓夢”。在字的左側,題著兩句小詩:
功夫不負有心人,
萬裏尋親終圓夢。
美好的祝願
晚飯後,拓保存老人趕來了。他是老君殿人,知道陽坬村的拓家。老人說,拓家兄弟四人都已不在人世,老大滿柱有兒有女,現在哪裏還沒打聽到。老二參加紅軍老早離開家,後來不在了。老三去世早。老四有一個兒子。老四去世後,媳婦帶著兒子改嫁,去了另一個村子。究竟是哪個村子,他也不清楚。
10月3日,劉致形、拓紅飛、小董帶我們四處走走。晚上在拓紅飛的小飯館裏,我們約定,明天去榆林市郊小董爸爸開的麵館吃飯。董爸爸人脈很廣,小董已托他幫忙找人。
10月4日上午,我們一行驅車來到董爸爸的麵館。
董爸爸說,兒子叫他幫忙找人,他已經找到了,人也來了。果然,飯店裏已經有幾個人等著。董爸爸介紹道:這位是陽坬村的老村長……這位呢,是你們要找的拓家人,他是拓家老四的兒子,聽到你們來了,就從甘泉縣趕過來了。
這麽快就找到了?我呆住了。眼前這位樸實的黑黑的中年人,是我堂弟?我不敢相認。董爸爸招呼大家坐下來。
堂弟看上去五十歲不到,他說,他知道有兩個雙胞胎姐姐,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上輩人都已經故去,他已經不指望這輩子大家還能相見。現在姐姐找到老家來了,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堂弟的回憶是那麽悲傷。我越往下聽,越透不過氣。堂弟說,他知道二伯是老紅軍。有一年——哪一年他也說不清了——部隊有信寄到鄉裏,鄉裏的幹部通知拓家,說拓德柱死了。
晴天霹靂。二伯可是拓家人的驕傲啊。拓家人問鄉裏的幹部,二伯是怎麽死的?鄉裏的幹部都說不知道。
拓家人跑了好幾趟鄉裏,想要看看信上是怎麽寫的。每次,鄉裏的幹部都是一口咬定,信找不到了。
老二從小參加革命,經常隨部隊開拔打仗,家裏天天擔驚受怕。終於等來全國解放,和平了,不打仗了,突然就死了,怎麽會這樣呢?拓家人不明白,也不甘心。
堂弟說,二伯隨第四野戰軍南下到湖南後,經常給家裏寫信,差不多每個月都有一封。隨信寄過兩張照片,一張是二伯和二伯母的結婚照,都穿解放軍軍裝,胸前戴大紅花;另一張是二伯與二伯母懷抱雙胞胎女兒的滿月照。
我打斷他的話,問:“照片呢?”
堂弟說,這兩張照片是拓家的寶貝,長輩一直珍藏著。有一年,老家生活好一點了,長輩拿出照片,托人到榆林城裏去翻印、放大。這兩張照片不知傳到誰的手裏,給弄沒了。再也沒找回來。長輩傷心啊。
唉!我心裏長歎一聲。
生父拓德柱,檔案裏的遺照
堂弟繼續說。二伯死後,長輩們牽掛著二伯母和雙胞胎孩子。兩位長輩,按照二伯來信信封上的地址,千裏迢迢趕去湖南部隊找人。
長輩找到部隊上的人,問來問去都說不知道。隻好回來了。
這件事情長輩對我們說過,所以我們這一代都知道:二伯有家,有媳婦,有雙胞胎女兒。但怎麽找怎麽聯係,我們農村人沒什麽文化,真的不懂。
堂弟說的和生父的情況基本對得上。拓家長輩去湖南應該在1953年左右,生父去世以後。這時候,我和姐姐都已經被養父母抱走了。生父是部隊的師級幹部,他的自戕事件是嚴格保密的,知情人局限在很小的範圍,就連熟悉別當媽媽的蘇部長都不清楚。
拓家人跑到湖南,人生地不熟地打聽拓德柱,一般幹部與戰士怎麽會知道呢?就算他們找到了益陽軍分區,找到了知情人,知情人又怎麽會輕易告訴他們慘烈的真相?
我和宣老師交換了下意見,決定馬上去陽坬村看看。
麵包車在前麵帶路,我們的小車在後麵緊跟,直奔老君殿陽坬村。車進老君殿鎮。宣老師突然放慢車速,大叫起來:“你們看,你們看,陽坬!”
我往窗外看,“陽坬小學”四個大字驀然映入眼簾。我心跳加快。這就是陽坬,父親出生的地方,也是我魂牽夢縈的地方,我的根。
陽坬小學
在陽坬村老拓家窯洞的前麵,我們停車。鄉親們圍了上來。他們已經知道,拓德柱的女兒從杭州過來尋根了。
拓家老輩人給拓家子孫留了三孔窯洞:一孔塌了,還有兩孔早就不住人了。窯洞就在山腳下。
拓家的老窯洞
我掏出生父的照片,問鄉親們認不認識。堂弟最激動了,他說,認識認識,這就是二伯!和二伯寄回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大伯家的人趕來了,也這樣說。
場麵像開鍋似地沸騰了。有叫我妹妹的,有叫我姐姐的,有叫我姑姑的,叫我奶奶的……哭的,笑的,六十多年了,有多少話要講,有多少事要問啊。我擦著眼淚與他們一一相認。
我很驚訝,大伯的兒子女兒都比我年輕。堂弟悄悄對我說,姐,咱老拓家太窮了,大伯五十歲才娶媳婦。
我邊上是堂弟(右一)
一位戴白布帽子的老人家說,他見過拓德柱。那時他小,五、六歲,剛記事。拓德柱是紅軍,村裏人都知道。有一次,拓德柱從延安回到村裏,穿灰布棉襖,戴灰布帽,我們一幫小孩子在他屁股後麵跟著跑。拓德柱還會彈琴……
宣老師急忙問,彈什麽琴?老人家說,這我說不上,他還會唱。
我聽愣了。宣老師推測沒錯,父親有藝術天分。他與《亮劍》裏的李雲龍不是一類人,父親挺文藝的。
我告訴親人們,生父生前在湖南益陽軍分區,生母是解放軍衛生隊護士,是日本人。生父去世後,生母回日本了。我和姐姐被生父的戰友抱走,他們都是部隊的領導幹部,都沒有親生子女,待我和姐姐非常好。我的養父母從部隊轉業到浙江,娜娜姐姐的養父母轉業到廣東。我們的養父母都已經去世。十年前,我找到了娜娜姐姐,她在廣州,生活挺好。
接著,堂弟帶我們去看爺爺奶奶的墳。拓家的墳地。三叔也埋在這裏。墳地上長滿灌木和雜草。時間長了,墳堆已經不大看得出來了。
堂弟說,他每年清明節都會過來給爺爺奶奶、三伯伯上墳。
我點了一柱香,跪拜爺爺奶奶,心裏默默地說:爺爺奶奶,你們的孫女從杭州來尋根認親了……六十多年了,我終於找到根了……
上山祭拜爺爺奶奶
堂弟堂妹們說,今天是中秋節,太巧了,是老天爺讓咱拓家人團圓,我們一起吃個團圓飯。我們坐上麵包車,去城裏吃團圓飯。麵包車是堂弟的,曾經窮得要命的拓家,也有車了。
我們進了飯店,吃團圓飯,大家有說有笑,合影留念。時光是流水,洗去苦難,淘走悲傷,把歡欣和希望留下。
團圓飯
堂弟邀請我們上他家住。他說,姐,你一定要到我家去看看。我一口答應。
堂弟住甘泉縣。鄉親們說,你四叔就這麽一個兒子,四叔去世後,兒子跟著他媽媽離開了陽坬村。他很懂事,對父母孝順,對拓家的事很上心,每年清明節都回陽坬給爺爺奶奶上墳。
10月5日上午,我們出發去甘泉縣。
藍天白雲,陽光明媚。汽車在公路上奔跑。窗外,黃土、原野、丘陵、溝壑、莊稼地……快速地閃過。“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高吭的旋律在我心頭回蕩。
汽車開進了甘泉縣弟弟家的村子。遠遠的,我看見一戶人家的外牆上,貼著紅豔豔四個大字:“歡迎回家!”弟弟的家到了。
我和堂弟
弟弟家共有三間房,寬敞明亮,電視機電冰箱什麽都有。弟弟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都已出嫁,兒子跟他一起住。典型的陝北農家。讓我感動的是,昨天弟弟問我借我生父的照片,說要放大留念,我給了他,沒想到今天大照片已經掛在牆上了。非常用心的弟弟。
團聚
弟媳婦早就忙開了,左鄰右舍都過來幫忙,為我們精心準備了一大桌家鄉飯菜。
晚上睡土炕。外孫開心地在炕上翻跟頭,這麽大,這麽硬,外孫覺得好玩極了。
我和外孫在炕上
10月6日,我們與弟弟、弟媳依依惜別。我們從弟弟家出發,開車去延安,直奔延安革命曆史紀念館。宣老師說,紅色的根在這裏。
展廳裏有一張《延安主要文藝社團一覽表》,顯示“烽火劇團”的成立時間是1938年10月,主要負責人是藺子安、高波。
烽火劇團,父親待過的地方
在一張題為《烽火劇團的孩子們》的老照片麵前,我們站立著,久久地凝視。宣老師說,杜媽媽,拓德柱也許就在這裏麵。
宣老師說,拓德柱1938年11月調進延安烽火劇團,擔任團員,任黨小組組長,1939年擔任烽火劇團黨支部學習委員。你生父是烽火劇團最早的團員,而且還是骨幹呢!
照片是在室外拍攝的。背景裏有一棵脫光樹葉的大樹。大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都穿著棉衣。照片放大過了,麵目很不清晰。我一個個仔細辯認,但不能確認哪一位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應該是其中之一
這就是故去的歲月,在時間的衝刷下慢慢模糊,但是內心的回憶和深情還在。
還有一張《延安幹部學校一覽表》,我們一欄一欄地仔細看。宣老師說,拓德柱參加學習過的學校,都在這張表裏。
10月7日,我們回到西安市。10月8日,我們飛回杭州。
娜娜姐姐找到了,陝北老家也找到了。回想十年前的尋親和這些日子的尋根,過程曲折起伏,恍如夢境。
體會十年前解簽師傅的話,我更覺意味深長。是啊,我有貴人相助,十年前有貴人趙老師,十年後有貴人宣老師,還有那麽多素不相識的人,他們熱情相助,讓我夢想成真。我很感恩。
還有一份牽掛,就是“別當”媽媽。
“別當”媽媽還在人世嗎?如果她還在,今年九十多歲了。她的兄弟姐妹,他們的下一代,都還有誰呢?他們知道“別當”媽媽有一對雙胞胎女兒留在中國嗎?
回到杭州後,我的一位親戚,書店退休職工,送我一本從倉庫裏淘來的舊書,書名是《友誼鑄春秋——為新中國做出貢獻的日本人》。
我一口氣看完。這本書記述了1945年日本投降到新中國成立後這段時間,部分日本人投身中國革命和建設的事跡。
《友誼鑄春秋》
在那個特殊的曆史條件下,這些日本人為新中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書本記述了這些日本友人的革命經曆,還有他們涉及的部隊、醫院、鐵路、工廠、礦山、學校、出版、電影等等,再現了那一段的曆史麵貌。
好幾位日籍醫護人員的故事,我看了又看,心中“別當”媽媽的形象開始清晰起來,她經曆的往事開始在我心頭一幕幕地浮現。
“珍珠港事件”之後,太平洋戰爭全麵爆發。日本關東軍在中國東北和日本本土征召醫護人員。“別當”媽媽被征召到中國東北。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
依據中共中央“向北發展、向南防禦”的戰略方針,關內各解放區抽調了大批部隊和幹部,挺進東北地區。調進東北的部隊有:八路軍山東軍區直屬隊一部,第1、第2、第3、第6、第7師,第5師一部,魯中、濱海、膠東、渤海等軍區主力部隊各一部,共6萬餘人;新四軍第三師(轄第7、第8、第10旅、獨立旅)3萬餘人;陝甘寧晉綏聯防軍第359旅、警備第1旅、教導第2旅各一部以及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延安炮兵學校等萬餘人;晉綏、冀中、冀魯豫各1個團。
我的生父拓德柱、我的養父杜福寶、娜娜姐姐的養父周鋼哲,都在這個時候去了東北。
中共派遣的部隊進入東北後,組成“東北人民自治軍”,1946年1月改稱“東北民主聯軍”。1947年11月“東北民主聯軍”改稱“東北人民解放軍”,林彪任總司令,彭真任第一政治委員,羅榮桓任第二政治委員,呂正操、周保中、肖勁光任副總司令。東北人民解放軍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簡稱“四野”。
日本無條件投降後,生母“別當”所在的日本關東軍醫院被中共領導的軍隊接收。
原四野部隊日本籍女護士
按照個人意願,這些日本人有的回國,有的留下來參加中共領導的部隊。他們中有很多人參加了四平血戰、三保臨江、黑山阻擊戰和遼沈戰役。“別當”媽媽被分配到了部隊衛生隊。
“四野”解放東北後,百萬雄師入關,參加了平津戰役。生父生母在同一支部隊,隨大軍南下到了湖南。他們彼此熟悉、相愛。到益陽後,他們結婚。
生父生母從相識、相愛到結婚,從甜蜜生活到風雲突變、驚天噩耗、生離死別,給了我無盡的磋歎和想像空間。
1953年春天,中國紅十字會與日本紅十字會、日本和平聯絡委員會達成協議,由日本方麵派船來接走滯留在中國的日本人。
益陽軍分區169醫院的日籍醫護人員集中到湖北漢口登船,沿長江東下到上海,再換乘日本“白山丸”號船離開了中國,四月中旬到達日本。他們中的一位是我和娜娜姐姐的生母“別當”。
“別當”離開中國,沒有也不能帶走中國籍的革命後代。我想像部隊領導也許會這樣對“別當”說,你放心回日本吧,孩子交給我們,部隊會好好養育她們。
抱養我和姐姐的養父都是部隊的師級幹部,組織上應該是經過認真審查和挑選的。爸爸跟我說過,抱我的時候,組織上找他談話,要他好好撫養我,保姆費、生活費由部隊出。
媽媽去世前也曾對我說過,第一個抱養我的媽媽抱走我不久就懷孕生了孩子,就把我送還給部隊的孤兒院,才輪到她和爸爸抱我。
養父母給了我和姐姐完完全全的父愛母愛,給了我們優越的生活條件、良好的教育。爸爸媽媽,我和姐姐永遠銘記你們的恩情。
我的養父母
戰爭已經遠去。和平來之不易。
日本曾經是我們的敵國。戰爭的硝煙已經散去,戰爭罪犯已經被押上了曆史的審判台。中日兩國一衣帶水,縱觀曆史,中日為敵的年頭遠不如中日友好的歲月源遠流長。
201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9月25日,我在新聞中看到,在中國駐日本大使館,孔鉉佑大使代表中國政府,向27名日籍解放軍老戰士及12名老戰士家屬頒發了“國慶紀念章”。
紀念章頒發儀式
孔大使在致辭中表示:你們是我們敬佩和尊敬的老革命、老前輩、老朋友,你們為新中國誕生流血流汗。你們參與中國航空學校的創建,為新中國培養出大批空軍英雄。你們把中國作為第二故鄉,返回日本後又為推動中日民間友好、促進邦交正常化、加深兩國人民友誼、支持中國現代化建設做出了積極貢獻,對你們為中國民族解放事業和現代化建設所作重要貢獻致以崇高的敬意!
日本籍解放軍老戰士
日本對我和娜娜姐姐來說,還是我們的外婆家。
我和姐姐年紀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便。但我們一直想去日本,看看“別當”媽媽,看看外婆家的人。
這個夢能圓嗎?但願有一天,因緣具足。
時光洗去所有的苦難
別當媽媽在哪裏?
1月13日,杜湘萍尋找姐姐的故事在“醜故事”發出後,迅速被網友們轉發擴散。善緣紛至遝來。
和杜湘萍從小一起長大卻失散多年的朋友重聚了。很多素昧平生的讀者,想要幫助姐妹倆找媽媽,那份熱情讓人感動。有長居日本的,也有在中日友好協會任職的,還有同是四野二代的……都願意助姐妹倆一臂之力,尋找別當媽媽。
也有一些她經曆相似的讀者,說自己目前正在尋找自己的日本媽媽、俄羅斯媽媽……每一段留言,仿佛都隱藏了一段悲愴的曆史,無數心碎的悲歡離合。
1月14日,我和木木專程趕去見了杜湘萍,也見到了熱心助她尋根的宣老師。
又了解到一些背後的故事。
找到姐姐後,湘萍發現自己身份證上的生日和姐姐不一樣。
姐姐的是1月1號生日,而湘萍從小到大過的都是1月7號生日。那,她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呢?
找到姐姐後,湘萍返回杭州。姐姐在廣州,繼續查證姐妹倆的生日之謎。
姐姐去了益陽軍區軍法處查詢。
也許是蒼天眷顧這對姐妹,姐姐遇到了一位姓王的老幹部。
王伯伯為她們解開了生日之謎。
他確定地告訴姐姐,她們的生日應該是1月1日。
為什麽這麽確定呢?王伯伯說,他女兒和雙胞胎是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出生的。
當年,女兒和雙胞胎是同一個醫生接生的。醫生剛剛為日本護士別當接生完雙胞胎女兒,就馬上接生他的女兒了。
所以,他記得非常清楚。
湘萍說:“真是謝天謝地,過了半輩子糊塗生日,現在終於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了。”
從此,湘萍便改為1月1號過生日。她和姐姐開玩笑,媽媽給我們生得好,每年全世界的人都給咱倆過生日,多好。
湘萍找到娜娜姐姐的時候,姐姐已經移居夏威夷兩年了。
夏威夷有很多日本移民。姐姐說,如果找到媽媽,就把媽媽接到夏威夷居住。那裏氣候好,陽光充足,適合安享晚年。
湘萍對娜娜姐姐說:“你不要移民了,回到中國,我們姐妹倆以後結伴養老,彌補失去的相伴時光。”
於是,娜娜姐姐和姐夫放棄美國綠卡,返回廣州定居。有空,湘萍就去廣州看娜娜姐姐,姐姐也來杭州看她。
平日裏,隻要有空,她們就視頻聊天。雖然蹉跎半生才相聚,一個在廣州一個在杭州,卻像從小相依相伴長大一樣,家常裏短都能聊半天。
湘萍和姐姐視頻
湘萍和娜娜姐姐心裏都有一個夢,就是此生要找到別當媽媽。
2010年,湘萍托朋友的哥哥在日本幫忙尋找別當媽媽。
又是一場大海撈針般的尋找。幾番輾轉後,找到了一些線索。可是,這些線索裏,又埋藏著巨大的謎團。
把謎團和不解留在心裏,整整十年,湘萍沒再提及。
午夜夢回時,無數次想起,卻怎麽也不甘心。一轉眼,又是十年過去了,這件事一直擱在湘萍心裏,成了她餘生的念想。
很多讀者都說日本是長壽大國,別當媽媽興許還在。湘萍也相信,她的媽媽一定還在人世。她一定也常常思念,留在中國的雙胞胎女兒。
娜娜姐姐年輕時,據說長得很像別當媽媽
“醜故事”刊發了尋親故事“上篇”後,讀者的留言再次喚醒了姐妹倆的夢。
姐妹倆商定,接下來將繼續尋找別當媽媽。
感謝留言的熱心讀者們,興許,在大家的幫助下,真的能讓這對姐妹和媽媽團聚。
這真是人間美事。往事雖有傷痕,未來,可以用愛彌合。
也許他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住在不同的國家,但什麽也不能改變,他們是家人的事實。親情之愛,可以超越種族超越地域。
果然是!
祝福你們! 趕快去日本找媽媽啊!
我家,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