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夫,1991年出生在四川成都,籍貫雲南昆明。因為想了解曾祖父何桐生的生平,14歲的他踏上了尋根之路。
講述 / 何一夫 撰稿 / 醜醜
如果不是這場疫情,此刻,我正在雲南保山參加高黎貢超級山徑越野跑比賽。
因為疫情,比賽取消了,我隻好乖乖待在家裏。這場疫情,讓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家國情懷。
平常,一有時間我就會去全國各地跑馬拉鬆,越野跑。從初二到大學畢業,近十年的寒暑假,我都在尋根,也很少待在家裏。
那十年的尋根,於我的生命,意義非凡。
2018年,參加成都國際馬拉鬆
從爺爺這輩,我們三代人都出生在成都。戶口本上,我們的籍貫卻是雲南昆明,我曾祖父出生長大的地方。
我的曾祖父叫何桐生,雲南陸軍講武堂第十八期炮兵科畢業,曾任黃埔軍校14-23期的上校爆破主任教官。
國民黨敗退台灣,曾祖父留了下來。解放後一直在看大門,對過去的事情從來不提。曾祖父經常酗酒,1961年的一個中午,喝酒喝多去世了。就連爺爺,也對他過去的事所知不多,照片都沒有留下一張。
八十年代,爺爺曾去昆明找到了本家親戚,九十年代又失去聯係了。
我1991年出生的時候,曾祖父已經去世三十年了。但自從聽到何桐生這個名字,我就很想了解這個謎一樣的曾祖父,忍不住常常會想:他跟我有什麽關係呢?他長什麽樣?他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他曾經做過什麽?
初二的夏天,七月的成都,又濕又熱。我一個人騎自行車跑到新華書店,想找關於黃埔軍校的書,看看有沒有何桐生的記載。好不容易在二樓軍事書架上,找到一本,書後麵附有黃埔軍校各期同學錄名單,密密麻麻,烏泱泱一片。我去了兩次,翻幾個小時書,眼睛都看花了,也沒找到何桐生的名字,倒是認識了何應欽將軍。
周末,我跟爺爺講,要不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去新華書店翻翻看?爺爺很開心,說等你期末考試完,我們就一起去書店。沒想到,半個月後我期末考試剛結束,爺爺就因病過世了。
我握著爺爺的手,心裏想著:和爺爺的約定變成遺憾了,查找何桐生的事,就交給我吧。我想起 “客從何處來”裏的一句話,很符合我眼下的心境:
踏上未知的旅程,去探尋屬於自己的曆史,奔波萬裏百年,去認領尚未啟封的血脈遺產。誰會在遠處等著我的到來?
龍應台當台灣省文化部長的時候,組織了民間修史,讓每家把自己家族曆史,寄到文化部,每個家的曆史就組成了國家的曆史。
我在蒲江(成都郊縣)外公外婆家長到兩歲才回成都。外公家姓楊,是當地望族,每到清明,家族成員都會從四麵八方趕回蒲江相聚。很小的時候,經常聽大人說,我們是從湖北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踏水橋遷來的。
高三的時候,家裏突然多了一本《楊氏族譜》。打開家譜,看到裏麵一條條家規,我才知道原來真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所謂家族基因,家風傳承,就是靠家規一代一代保持的吧。
我對自己的根,我來自哪裏,越來越感興趣,越來越好奇。我不僅想了解我的曾祖父何桐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還想探尋,我母親這一條血脈,祖上經曆了什麽,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麽?
我決定去麻城走一趟。
高中畢業後,有了互聯網,我用百度搜楊氏宗族的qq群,一下搜到好多,我就隨便加了個群。進去後,看到有一個四川大邑縣的楊爺爺,寫的是湖北省麻城孝感鄉豹子山人。我說我要去麻城尋根,拍了幾張《楊氏族譜》的照片發給他。
楊爺爺給了我麻城市曆史研究員,李敏的電話。百度上有李敏老師的介紹,她讀過麻城兩百多本家譜,發表了很多研究論文。
我是2011年12月24日下午四點到麻城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另一側是蔚藍色的天空和斑馬雲,非常美。
我把帶來的《楊氏族譜》給李老師看,想讓她幫忙看看,能不能和現在的麻城楊氏族譜銜接上。結果不行。
麻城博物館
第二天,李老師帶我去麻城市博物館參觀。博物館一共三層樓,台階走上去就是二樓大堂,三樓陳列麻城移民史,四樓是書畫室。三樓桌上攤開上百封信件,都是來尋根的。
麻城大移民到四川,是在明朝,張獻忠屠光了四川人,下令從湖北廣東移民,史上稱:湖廣填四川。擔心移民半路逃跑,一路押送都把手綁起來,如果誰想要上廁所了,就要說“解手”。 四川話裏的“解手”是指上廁所,據說就是從這裏來的。
博物館有一張麻城老地圖,李老師指給我看以前孝感鄉的位置,並沒有踏水橋這個地名。李老師懷疑,踏水橋可能跟河流有關。
雖然麻城之行收獲不多,我好歹也算踩到過祖先踩過的土地了。回來,我專門去大邑縣看了楊爺爺,跟他分享我去麻城的遊曆。
從麻城回來後,2012年春節我回蒲江外公家,特意帶著《楊氏族譜》去蒲江市史誌辦,和工作人員陳老師聊我尋根的遊曆,無意中聊到我想尋找曾祖父何桐生的檔案。陳老師給我推薦了“讀秀網”,讓我上去查查看。
我試著輸入“何桐生”三個字,竟然查到了陳予歡先生編撰的《黃埔軍校將帥錄》,上麵有何桐生的簡介:
何桐生( 1900-1959)南京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畢業。別號家炯,雲南昆明人。
中央工兵學校高級班、中央訓練團國防要塞研究班畢業。曆任軍政部第六工兵團連、營、團長。抗日戰爭爆發後,任中央軍校工兵科爆破教官。1945年任工兵科上校爆破主任教官,西北戰幹兵團工兵大隊長,川鄂湘邊區靖綏司令部工兵指揮部副指揮,陸軍總司令部工兵署少將科長。
《黃埔軍校將帥錄》上關於何桐生的資料
看到讀秀網上的內容,我和陳老師都非常興奮。隻是,他們不僅把我曾祖父的生卒年寫錯了,居然還杜撰說他1949年移居香港。
在這之前,何桐生對我來說隻是一個名字和傳說而已,讀秀網上的資料讓我對曾祖父更加好奇。
他,到底長什麽樣?這個世界還有他的照片嗎?我決定沿著曾祖父曾待過的地方,一路查下去:昆明、廣州、南京、成都。
我計劃2013年春節後去昆明,看看能不能查到何桐生的足跡。去昆明之前,我百度到四川省黃埔軍校同學會地址,在一條小巷子裏。我騎自行車一路問過去,隻有一間十平方米的辦公室,一個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給了我一本黃埔軍校同學會編的一本同學錄,已經發黃卷邊很舊了,隻查到何桐生的名字,沒有更多內容。
第二天,我去成都市檔案館,工作人員說沒有黃埔相關的文獻,我又去了四川省檔案館。檔案館很大,浩如煙海的書啊,根本不知從何查起。
曾祖父是黃埔軍校成都14-23期教官,工作人員說你要不就隨便挑兩期查吧。我挑了最後兩期,當時何桐生軍銜比較高,我猜想應該有記載。
四川省檔案館有黃埔軍校成都時期最全的資料,工作人員把原版給我看。翻著原版資料,感覺很有曆史厚重感,仿佛曾祖父從書裏一頁頁向我走來,穿過民國,走到我麵前。封麵寫有黃埔軍校同學錄第幾期,第一頁是黃埔校訓:親愛精誠,和校徽;第二頁是校歌;第三頁是孫中山的照片;第四頁是蔣介石的照片,被人畫了個大大的熊貓眼;第五頁是廖仲愷的照片。
第六頁開始,是每個科的教官和名字,最後幾頁是黃埔軍校陣亡的同學名錄。這些學員全部都不在了,而我在這些名字當中尋找我的曾祖父,希望能發現他留下的足跡。
這種感覺很奇妙。
黃埔軍校成都時期
2013年春節剛過完,我從成都出發去昆明。上午的火車到昆明,下午,我就去了雲南省檔案館。說明緣由後,工作人員給了我一張關於講武堂同學錄的光碟,讓我自己翻閱。我看了兩遍,有些繁體字,我不會認,就照著畫下來了。
《雲南陸軍講武學校同學錄》裏有何桐生十八歲和二十歲的記錄,曾祖父真正的名字是何家榮,桐生隻是他的號。十八歲那年,家住昆明縣武廟街,二十歲那年住城隍廟街。沒有十九歲的記錄。
十八歲的何桐生住在武廟街
我驚喜地發現,曾祖父在十八歲和二十歲之間,曾經搬過一次家。向工作人員打聽,他們說現在已經沒有武廟街和城隍廟街了。我回到青年旅舍,問一些老昆明人,也說沒聽過武廟街和城隍廟街。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雲南講武堂。過馬路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一塊路牌,上寫著:人民中路,原名長春路、武成路,中上段因近城隍廟,故稱城隍廟街。中下段因有武廟(今武城小學址),故名武廟街。1936年統稱為武成路,1998年更名為人民中路。全長1740米。
何桐生就在這條街上長大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一百年前,我家住在昆明這麽繁華的地段啊。我的曾祖父何桐生,就是在條街上出生,成長,跑來跑去。
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想象著一百年前,我的曾祖父,在這條街上來回奔跑。那時,他還是個少年,充滿夢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故土,四處輾轉求學抗日,一生再沒有機會歸來。
我有些傷感,又很激動,把這條街從這頭到那頭仔仔細細走了一遍,感覺終於了卻一個多年的心願。雖然我不知道原來我家的具體位置,但也算是走過我家門前了。我的腳印,一定和我曾祖父的某一個腳印踩在了一起。
講武堂在翠湖公園旁邊,湖麵上有很多到昆明過冬的海鷗。陽光燦爛,波光粼粼,海鷗起起落落。
當我走到雲南陸軍講武堂時,有年輕人在門口拍婚紗照,還有老人在操場上散步,而那些曾在這裏求學過的意氣風發,心懷理想的少年們,已經變成文獻和檔案裏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
烈火青春,烽煙戰場,如今都歸於平靜。
翠湖公園
我的曾祖父何桐生1901年生於雲南昆明,在這裏度過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年。我的曾祖母是廣東人,我不知道曾祖父從雲南講武堂畢業後,是否去了廣東,遇見了曾祖母?是否去過位於廣州黃埔島的陸軍軍官學校。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又一次出發去了廣州。
創立於1924年的黃埔軍校,培養了許多抗日戰爭中的著名指揮官。在廣州黃埔軍校紀念館,工作人員給我提供了一個線索,說浙江檔案館對這段檔案整理得非常好,資料很全,去那裏查查也許會有線索。
廣州黃埔軍校
我登錄浙江省檔案館官網,驚喜地發現,上麵居然有何桐生的照片。隻是照片很模糊,要付費才能看清晰的。
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英姿勃勃,一身戎裝的軍人。我左看右看,怎麽也無法把眼前這個精神抖擻的軍官,和我那個看大門,喝酒醉死的曾祖父聯係起來。
付費後,我終於能看到曾祖父何桐生了,這個我從小心心念念的先輩。
何桐生唯一的照片
因為曆史原因,家中沒有留存曾祖父的照片。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曾祖父的樣子。
我不敢確認到底是不是我的曾祖父,回去趕緊讓奶奶看,奶奶肯定地說,這就是你曾祖父何桐生。原來,我的曾祖父長成這樣,我的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
此刻,何桐生再也不隻是一個冷冰冰的名字,我久久地盯著他看,他的表情,他的容貌,他的著裝……希望能從這張小小的照片裏,看到更多的蛛絲馬跡。
我感覺,我們的眼睛,長得好像是有點像。我能感覺到曾祖父看著我的目光,溫和堅毅,好像知道在若幹年後的有一天,我這個後代會去尋找他的足跡,將他一點一點還原一樣。
在我查到的資料裏,唯獨廣州沒有記錄,沒有人知道曾祖父有沒有去過廣州。他和曾祖母是怎麽相識的?在哪裏相識?他們的人生經曆過什麽波折……這些都成永遠的謎了。
根據陳予歡先生編著的《雲南講武堂將帥錄》,何桐生1932年至1935年,先後入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學習,畢業後任教官。
我決定,下一站:南京。
黃埔軍校南京時期學員,不知是否有何桐生
爺爺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大姐住在南京,我叫大姑婆。暑假,我專程去南京,找她了解曾祖父的往事。
大姑婆是曾祖父的長女,雖然年事已高,但記憶依然很好。大姑婆說,曾祖父曾晉升到上校軍銜。解放後,十八軍讓她去新都(成都附近)學習,加入了解放軍。
解放後,不知何故,他堅稱自己有病,要求還鄉。組織上覺得他有文化,就給了他一筆路費,讓他自個兒回家去。回來後,就被發配去工廠看大門了,一直到1961年喝酒去世。
曾祖母叫童義如,是廣東人。曾祖母有個哥哥是國民黨軍官,軍銜很高。父母早逝,兄妹倆一直相依為命,感情很好。
何桐生,風華正茂,英俊挺拔,和童義如一見傾心。
曾祖父大學剛畢業軍銜很低,曾祖母的哥哥極力反對妹妹嫁給他,撂下狠話:如果你一定要嫁給他,我們就斷絕兄妹關係。妹妹非常倔強,含淚嫁給何桐生。哥哥後來去了台灣,一生再沒聯係。
爺爺的弟弟,我叫幺爺爺,和我家一直住在成都。在幺爺爺的記憶裏,曾祖父很愛吃辣,而講一口廣東話的曾祖母常常做很好吃的廣東小點心給孩子們吃。曾祖父雲南講武堂畢業後,又在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進修,黃埔軍校本校遷至成都後,一直擔任教官。
我先去了青島路江蘇省檔案館,被告知沒有相關文獻,隻好作罷。
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
無意間逛到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的門口。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這裏是中國國民黨黨史史料委員會的所在地。現在,是集中保管中華民國時期曆屆中央政權機關及其直屬機構檔案的國家級檔案館。
別的檔案館都是開放的,憑身份證就可以查閱。這個檔案館門口有兩個武警站崗。我跑去和門口站崗的武警哥哥搭訕,武警哥哥說沒有介紹信不讓進。我拿出之前查閱到的文獻,各種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兩個多小時。武警哥哥被我說得受不了了,拿起電話,請示了一番。請示完,讓我留下地址,終於答應放我進去。
工作人員反複跟我講,不接受本人來查閱,隻接受電話、郵件查閱,讓我回去一定要補一個介紹信來。我回去還補了一個介紹信給他們,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過了很久,我通過官網給他們發了郵件。他們給我寄來一個民國時候辦公廳的任命書複印件,上麵顯示,任命何桐生為上尉科員,沒有日期。
曾祖父是南京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畢業。在檔案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我去了位於黃埔路的勵誌社,南京中央軍校舊址。
我在裏麵逛了半天,和曾祖父也算在同一個空間裏待過了。
抗日戰爭爆發後,軍校遷移至西南地區,曾祖父任成都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少校總兵器教官。成都,成了曾祖父生命的最後一站。
黃埔軍校成都時期
我突然天馬行空地想到了著名女詩人,李清照。北宋靖康之變,李清照當時逃離北宋,跟著國家命運輾轉,顛沛流離。
無論什麽時代,個人命運注定是和國家命運綁在一起的。這一路走來,感覺我和曾祖父的血脈,已經牢牢地連上了。
為了得到曾祖父的照片,我專程去了杭州,找到浙江省檔案館,花了十元錢拷貝何桐生的照片。工作人員說,你怎麽證明這個人就是你曾祖父啊?我說你看看照片嘛,和我長得到底像不像嘛。
過年的時候,家族聚會,親戚們都說,小夥子,你還可以哦,連照片都被你找到了。
何桐生去世的時候,埋在磨盤山,文革的時候不敢上墳。過了很多年,變樣了,當初的墳墓,連爺爺都找不到了。小時候,每年清明跟著爺爺去上墳,就大概找個地方燒香、放炮,就算祭過了。
爸爸說,你現在把曾祖父的照片找到了,我們什麽時候找個地方把碑也立了吧。
我跟同學講,我在尋根。他們也回家去問,結果很多父母連自己爺爺輩的事情都不清楚,更不用說再往上了。
百家講壇錢文忠老師講,以前參加科舉考試,要先寫自己往上五代直係長輩的名字,才有資格參加考試。我看央視的《客從何處來》,特別有感觸,易中天自己就是曆史學家,還有個收藏文物的馬未都,他們都是搞曆史的,都不知道自己家族的曆史。
以央視的能力,讓研究員幫明星尋根,有渠道和人脈,很快就能找到很多線索和資料,而以我個人之力,我連昆明的親戚都找不到。
但是,隻要一直堅持,就一定會有收獲。從初二開始,到大學畢業,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基本寒假和暑假,我都在尋根。最初隻知道“何桐生”,慢慢通過尋找,把他拚湊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長輩。
不找,他就永遠是一個跟我沒什麽關係的冷冰冰的名字。
通過尋訪,我深刻感受到我家的曆史和近代軍校史是一樣的:祖輩們都生活在昆明,抗日戰爭爆發,曾祖父跟隨黃埔軍校由南京遷至成都。
成都,成了後輩們的故鄉。祖籍昆明,反倒成了他鄉。一位台灣作家說過:所有的故鄉原本都是異鄉,故鄉不過是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後一站。
故鄉他鄉已不重要,在曆史的長河中來看,世界本就一體。
就像《客從何處來》的旁白:已經不存在真相了,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不再重要,重要的還是,經曆了這樣一段旅程,給我們留下來的東西,它能不能讓我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高中的時候看鳳凰大視野《老兵不死》係列紀錄片,老人口述,裏麵講台兒莊敢死隊隊長仵德厚的故事。我看了兩遍,看一次哭一次。太慘烈了。
想著我的曾祖父何桐生一生雖然隻是個教書匠,但他培養的學生都前赴後繼奔赴戰場抗日了。如果曾祖父當時有另外一個選擇,也許我們的命運都不一樣了。
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是以獨立的個體存在於這個世界,他有來處,也有去處,每個人的命運都和祖先連在一起的。我們的存在,我們的當下都不是偶然,是必然。
2012年歲末,無意中看到騰訊的視頻《老兵餘生》,五分鍾的視頻,講了四五個老兵的故事。視頻末尾有關愛老兵網網址。我立即百度這個網站,看到有個老兵叫郭俊超就住在鞍山,離我學校遼寧科技大學很近。
第二天,憑著一個大概的地址:七嶺子村,一路問過去,還真被我找到了。
郭老已經九十多歲了,不會講話,癱瘓在床,隻有老伴照顧。床上綁了根皮帶子,郭老有時拉拉,訓練力量。
郭俊超參加的是第一批中國遠征軍,孫立人的部下。他還擔任過湖南芷江洽降儀式現場的警衛。這兩件事讓我特別佩服。我後來還特意跑到芷江,去拍了日本的投降書。
日本停戰詔書
2009年6月17號的鞍山日報整版刊登了他的故事,我特意去圖書館找來報紙,仔細看了他的故事。
當時日軍把沿海占領了,國內軍工廠生產能力不足,武器隻能靠盟軍支援,需要補給隻能通過滇緬公路送過來,很多歸國華僑都在跑運輸,源源不斷從緬甸運物資。日本占領緬甸後封鎖這條公路,國民政府派了遠征軍過去,郭俊超就是第一批中國遠征軍。
中國遠征軍
1937年,郭俊超是裝甲兵團補充營第3連士兵,後曆任第5軍新22師65團第2營第3連少尉排長、連長、22師65團第2營營長,參加了昆侖關戰役與第一、二次入緬作戰。
看見曾經的英雄,如今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家徒四壁,特別悲涼。
寒假回校第一周的周末,我又去看他。過了兩個星期,我正和同學逛商場,誌願者給我打電話,說郭老過世了。我當時就忍不住哭了,在商場裏哭得稀裏嘩啦。同學很不解。
那天一直在下雨,我要趕去參加他的葬禮,給老師請假。老師說,你怎麽那麽遠都有親戚啊?我就想,是啊,我們無親無故,到底是什麽因緣,我會如此牽掛這個老人?他的去世讓我如此難過,還冒雨趕去參加他的葬禮?
我覺得,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他們和我的曾祖父何桐生,都曾為我們的國家奉獻過自己的青春和熱血。
後來我又去看望了五六個老兵,都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很多記憶力都不行了。可是,一說到自己的部隊,都能準確地報出部隊的番號。
中國遠征軍修滇緬公路
寒假回來,我給高中同學講老兵的故事,講得很激動,自己都講哭了。同學都覺得我很奇怪,理解不了我的這種感受。
劉放吾也是孫立人的部下,中國入緬遠征軍新38師第113團團長,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原型就是他。
劉放吾
1942年4月19日,劉放吾的部隊在緬甸仁安羌救英軍,大勝日本常勝軍第33師團。劉放吾團長帶領部下,浴血奮戰,取得了仁安羌大捷,也稱仁安羌戰役。戰鬥非常慘烈,血流成河,很多將士戰死異鄉。
仁安羌大捷
仁安羌大捷的報道
劉放吾後來隨兒子劉偉民移民美國,八十年代在紐約去世。仁安羌五十周年的時候,撒切爾夫人親自到美國去看望劉放吾將軍,感謝他當年解救英軍。
撒切爾夫人看望劉放吾
2013年,劉偉民出麵在他父親當年戰鬥過的地方,緬甸仁安羌修建了仁安羌大捷紀念碑。
我正好看到鳳凰衛視報道仁安羌大捷紀念碑落成的新聞,有兩岸三地將領的後代,還有一位參加過仁安羌戰役的老人參加儀式。劉偉民念碑文的時候念哭了,我印象特別深。
劉偉民在仁安羌大捷紀念碑落成儀式上
2015年11月20號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在府南河邊跑步。路燈不是很亮,我突然看到一個氣質很好,西裝革履的老人,和一群家長,從蘭桂坊說說笑笑迎麵而來。
我衝過去就握著老人的手,憋紅了臉足足有五秒鍾說不出話來,突然想不起來他是誰了。
五秒鍾後,我滿臉通紅蹦出了“仁安羌”三個字。
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說,沒錯。
跑步偶遇劉偉民先生
我一瞬間想起了仁安羌,想起了那段曆史和各種背景。我就自我介紹,也向他介紹了曾祖父何桐生。聊了大概十分鍾,他還意猶未盡,說:小何,你跟我去香格裏拉酒店,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我在酒店大堂等他的時候,想想不對啊:他那麽年輕,怎麽可能參加遠征軍呢?我猜肯定是劉放吾的兒子,趕緊用百度一搜,才想起他叫劉偉民。
等了五分鍾,他下來了,拿了一本國軍曆史日曆放在吧台上,一頁一頁按月給我們講當年國軍的大事記。
家長們把他圍在裏麵,我在外麵,講到十二月講完了,家長紛紛伸出手說:劉先生,給我給我給我。結果他轉過身,遞給我說:小何,給你的。
他幫我寫了幾個字,給了我張名片,說:小何,你留個地址,我給你寄東西。臨走的時候,他還和我擁抱了一下。
我和劉偉民先生
仁安羌大捷紀念日的頭一天,我給他寫了封郵件問候。他回信說,又找到了一些新的關於父親劉放吾的資料,上周五剛從美國給我郵寄過來。
緣分有時候很奇妙,你關注某些事情,就會莫名其妙和某一段曆史聯係起來,覺得某個地方很神聖。本來仁安羌跟我沒關係,可一下子發現,冥冥中也有某種關係。
2013年放寒假回家,我說我開始關愛老兵了,爸爸拍案叫好,說外婆家變壓器廠看門的爺爺黃開仁就是老兵,是李家鈺將軍的部下,當年的譯電員,目睹了李家鈺將軍殉國。
李家鈺將軍和黃開仁,都是蒲江人。
老兵黃開仁
在麻城市曆史博物館,我看到過李將軍的介紹,他也是麻城移民到蒲江的後代。1944年,李家鈺時任第36集團軍司令,在豫中會戰失敗後的撤退途中,遭到日本便衣隊的襲擊,壯烈殉國。
他是八年抗戰中繼張自忠將軍後第二個戰死的集團軍司令官。1944年6月,國民政府追贈李家鈺為陸軍上將。
李家鈺將軍
黃開仁爺爺是看著我長大的,我跑到浦江去找他聊天。黃爺爺九十多歲了,神誌清醒,記憶力很好,滿屋子的書。
黃開仁爺爺
每年清明,黃爺爺都會從蒲江坐車到成都,到紅牌樓李家玨將軍墓前坐坐。他八十年代寫了很多文章發表在蒲江縣文史刊物上,我從讀秀網上打印出來給他看,他很高興,說自己也沒留底。
李家鈺將軍殉國後,黃開仁成了日本人的俘虜,在黃河邊上當苦力。兩個夥伴約好一起逃跑,走到最後一個關卡,看守很嚴,如果硬闖,有可能喪命。黃爺爺想,都已經走都走到這兒了,拚命也要賭一把。他過去了,他的夥伴沒過去,失去聯係了。
從陝西吃盡苦頭才回到四川,解放後和我曾祖父何桐生一樣,被發配看大門。
我和黃爺爺
以前,每次遇到運動,黃爺爺都要挨整,說他是國民黨特務。但黃爺爺很樂觀,經常和老伴開玩笑,說自己是運動健將,每次運動都要去當運動員。
我隻要回蒲江,都會去看黃開仁爺爺。2019年春節,我去看他,他已經神誌不太清了。看完回來沒幾天,就聽到他走了的消息。
我還看望過很多老兵。
遼寧錦州老人院有一個老兵,叫夏毅,他是老兵裏少數清醒和身體好的。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被子疊得方正整齊,軍禮標準。九十多歲了,行走坐臥還有軍人的風采。
老兵夏毅
當年抗戰是國破,後來是家亡。文革的時候,妻子為了和他劃清界限,和他離婚,女兒被鄰居推下河淹死,說這是反革命的子女,淹死沒事。兒子也走失了。他的大半輩子都是一個人過,如今無親無故將在老人院終老。
夏爺爺給我寫的感謝信
2013年7月5號,成都一次抗日老兵聚會,我遇見一個叫鍾一安的爺爺,我問爺爺您是參加哪場戰役的?爺爺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抗美援朝的,從朝鮮回來就在鞍山炮兵508團。
鍾爺爺後來給我寄了一些當年的照片、勳章和資料。開學的時候我帶著這些資料找到部隊,他們開始很警覺,當看到我拿出印了炮兵508團的藍色筆記本照片時,馬上就認出這是上幾任的團長,是前輩。
老兵鍾一安
我現場撥通鍾爺爺的電話,讓他們通話,排長說了很多感謝他們做的貢獻的話,春節還給鍾爺爺寄了一封慰問信來,他很開心。我給鍾爺爺留了家裏地址,有天中午他突然找到我家裏來,要找我聊天。我爸媽都在,就在家裏吃了個便飯,下午我才送他回去。那年春節,我還專程去看他。
穿軍裝的鍾爺爺
老兵們如果活著,都九十多了,越來越少了。有些事情,如果你現在不去做,就永遠不會去做了,會成為一生的遺憾。
以前我都利用寒暑假去做一些事情,大學畢業回成都工作,就沒有時間往外跑了。這幾年,我盡力把蒲江的老兵照顧好,讓他們不要年輕時候流血,晚年還要流淚。最近兩年,剩下的老兵們陸續離開人世,我也長大了。
我的同學,大多隻能從曆史書上去了解這群曾為國家浴血奮戰過的英雄。身邊的很多人,隻能從電視劇裏去了解他們。而我,因為曾祖父何桐生的緣故,從未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歲月長河。
在我眼裏,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就像我的曾祖父何桐生。
你了解自己的祖先嗎?
第一次聽到何一夫尋根和照顧老兵的故事,我有些震驚。
這個執著的90後少年,從初二開始尋根,曆經十年,靠自己的努力,終於揭開困擾他整個童年的謎:我從何而來?曾祖父何桐生是怎樣一個人?
他利用寒暑假,沿著曾祖父的足跡一路尋找。終於找到了曾祖父留存世間唯一的照片,搜集資料,將他一生的履曆拚湊完整。
隨後,何一夫開始尋找外公外婆的根,尋找中華民族的根。他利用寒暑假,幾乎跑遍全中國,大部分旅途,都是用搭車的方式完成。他會湊上去給人當導遊,然後懇請別人搭他一程,去下一個目的地。他會站在路邊,對著一輛一輛飛馳而過的車,伸出大拇指,請求搭車。
沒有同齡人能理解他的行為。他找不到同伴,總是孤身一人上路,一站站拜謁中華文化重要發源地。他還去了日本投降地,芷江,認真地拍下投降書。
在尋找曾祖父的過程中,他接觸到了一群老兵。從此開始關愛老兵。
生命和緣分有時候真的很神奇。比如,他在昆明過馬路的時候,偶然抬頭就看見了那塊路牌,為他指明了,一直遍尋不著的武廟街。比如,一次隨性的跑步,居然就能在成都的夜晚街頭,偶遇來自美國的劉偉民先生,並且一眼就認出他來。
這些奇妙的緣分,真是不可思議。仿佛,你的願力會產生一種神奇的電波,穿越時空,將你們緊緊相連。
中國人以前都有祠堂,有家譜,一翻閱,我們就能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祖先,曾經曆過什麽。
如今,這些都沒有了。沒有了故鄉,也沒有了異鄉。
如果,你的孩子向你問起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你能馬上報出他們的名字,並講出他們的故事嗎?
而你,有沒有像何一夫一樣,曾試圖去尋過自己的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