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徒手
《歐陽海之歌》徹底引爆中國,成了文革前夕最具革命性的暢銷讀物。作者和出版單位被書稿的巨大政治衝擊波弄得驚訝萬分。
2020年3月15日,這部小說的作者金敬邁去世,終年90歲。
1960年代的金敬邁
35歲的廣州軍區戰士話劇團創作員金敬邁聽說歐陽海的事情極其偶然,1963年底他與駐衡陽的47軍139師政治部主任爬山,閑聊中得知鄰近的140師出了一事故,一戰士(實為班長歐陽海)調皮驚了軍馬,結果被火車碾死,造成所在的團在年終評不上“四好”,全團上下鬱悶之極。
金敬邁從1958年起就時常下部隊體驗生活,屢屢苦於寫不出東西,領導也多有批評。他自己也歸納為思想不過硬,表達能力有問題,反映部隊內部矛盾有點膽怯。此次突然靈光一現,他執意要去140師看看,很快就到歐陽海所在的班“蹲點”。
當時部隊內對歐陽海出“事故”的評價截然不同,廣州軍區及政治部領導對此持格外謹慎的態度,兩次召回金敬邁聽取詳細匯報。當時各大軍區都愛打文藝牌,廣州軍區希望出現一批寫“好連隊、好戰士、好民兵”的特色作品,也相繼推出了《帶兵的人》、《南海長城》、《英雄工兵》等小有影響的力作,但總是企望孵化出一部能震動全國的大作品,從匯報中領導們看出歐陽海似乎是一個較好的候選英雄。
歐陽海
領導最初的考慮是為歐陽海寫一出話劇、歌劇,後又改為寫一本全麵的人物傳記,最後敲定為寫成一部叫得響的長篇小說。金敬邁接到任務後共花費五個月時間深入生活,包括前期參加歐陽海班命名大會、走訪歐陽海的湖南家鄉等,初稿寫作隻花了二十多天,每天突擊寫十幾個小時。1964年夏季,金敬邁在一次軍隊內部創作會議講話中說:“(我)真正在歐陽海連隊生活的時間很短,寫的是歐陽海,但把我五八年以來在部隊的感受都寫進去了,這正證明生活的重要。寫時碰到一些困難,困難也是由於生活不夠引起的,如寫連長,就不如寫歐陽海順手。農村也寫得不夠,主要原因對農村不熟,隻是在60年有三四個月到過農村。”(見講話記錄原稿)金敬邁坦承,除了“天兵天將”寫救火一節是虛構之外,其餘都是真事,把歐陽海的一百多件事跡編排後,按時間次序寫了其中的六十多件事。
軍區領導為真實起見,指示金敬邁攜帶小說初稿到部隊核實,要獲得從軍政委一直到戰士的認可。金敬邁當過話劇演員,就在47軍軍部、團部、歐陽海連隊三個地方,從頭到尾念了書稿。他自己向軍區匯報道:“總的說,沒有出入。了解歐陽海的,再沒什麽意見了。至於一些細節,那當然難免加進一些想象和虛構。給歐陽海連、班念時,收獲很大,寫得像不像,他們一聽就發現。”以至於《收獲》要刊發作品時,金敬邁自信滿滿地告訴編輯,已不存在核實的問題了。
作為一個易激動、愛抒情的創作者,金敬邁為歐陽海所散發出來的幹勁、倔強所著迷。歐陽海修的那個涵洞實際上很小,但其工作的認真過程被金敬邁寫得跌宕起伏,放大數倍。寫完這一章節,他自己感歎道:“我們所以寫不出好東西,是因為我們把好多平凡的工作輕輕放過了。”有一次歐陽海鬧肚子,一天拉二三十次,連長不讓他幹活。他賭氣坐在屋裏不動,竟把十幾次大便拉到褲襠裏。金敬邁為此震驚,稱之為“極端的工作熱忱”。歐陽海喜歡琢磨報紙上的大塊文章,有一回讀了反修文章“一評”,找到指導員說:“我需要談四小時。”這種不同一般的韌勁,這種別致的爭強好勝,金敬邁一再形容為“時代的最強音”,“他成了英雄反而自己不知道”。
金敬邁《歐陽海之歌》,解放軍文藝社1966年版
初稿中並沒有多寫學毛著的情景,有領導責問,金敬邁如實承認:“歐陽海撿東西時,是不是學毛著,就不知道了。”領導指示要強化1960年軍委擴大會後大學毛著的熱潮,金敬邁才覺得自己原先對這一點認識並不自覺,需要有意識地加強,隻得揉合別的英模的先進材料,增添“階級兄弟”、“火車頭”幾個新章節,“體現了階級感情,也體現了主席思想”。他不安地表示:“歐陽海生前學毛著一定很好,但生前如何學,不得而知。用了別人的,也許反而沒有歐陽海生前的高。”他試圖有所突破,在書稿中不直接引用主席的話,但是沒有找到更理想的表現方式,隻能生硬地安插進去。
金敬邁以前隻寫過一些小劇本,此次奉命寫歐陽海,是第一次嚐試寫長篇小說,心中自然忐忑不安。他自己認識到這一點:“因為是寫話劇的,寫對話順手些,敘述描寫則吃力。”恰好那時北京的解放軍文藝社副主編魯易來廣州組稿,聽說有這部書稿,就有意想看看稿件。因為字跡過於潦草,隻得在招待所由金敬邁當場朗讀其中的三章,魯易後來回憶說:“他讀得很熱情,很感動人,當時就覺得這是一部突出政治的好作品。”
魯易對這部新人的書稿頗有自信,因為主要情節都是真實的,有實際根據,是經歐陽海的戰友及家鄉熟悉他的人介紹的,作者隻是在真事的基礎上作了一定的藝術加工。連隊裏圍繞歐陽海的人物都是虛構的,但都是有模特兒。家鄉的人物也是實有其人,因為歐陽海父親是全國人大代表,就保留他父親的真名,其他的都做了假名處理。對真人真事的總體把握可靠,讓魯易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遇到的難題卻是如何塑造“副指導員薛新文”的形象。
據金敬邁介紹,現實中的原型指導員姓武,平時不喜歡歐陽海,老是找理由“打擊”他,致使表現不錯的歐陽海不能立功,但是歐陽海絲毫不減退自己的幹勁。歐陽海事跡大紅之後,指導員即遭停職反省,而後被轉業處理。軍區曾派人下連隊調查,專門給總政寫過報告,談及指導員在歐陽海問題上存在的一些不足。
《歐陽海之歌》農村版
在長期的傳統宣傳中,指導員一向視為黨的正確方向的基層代表人物。如果在小說中據實寫出指導員的“毛病”,有沒有副作用呢?金敬邁考慮到這層擔心,幹脆把這個指導員變成副連長,但是他在寫作的過程中,又覺得“做的那些政治工作又不是副連長該做的”,陷於左右為難的境地。而且軍區有人得悉後大為不滿,責問為啥要把“軍事幹部寫得有問題有毛病”。
金敬邁和解放軍文藝社的責編白艾帶著問題到47軍征求意見,軍文化部、青年部、幹部部都來人重點討論“指導員”的塑造問題,最後47軍孫政委拍板說:“不要有顧慮,這樣有缺點的指導員可以寫。”在團裏開會時,團政委也認為可以表現。結果出現有趣的一幕:金敬邁專程到連隊,把初稿中的八、九章讀給武姓指導員聽。據在場的白艾後來描述:“那位指導員聽後感動得哭了,說,‘你把我寫好了’。事實上那個指導員並不是自覺地認識到錯誤,直到領導上開會幫助時,才有所認識。”
金敬邁把摸到的情況回來向上匯報,軍區領導考慮再三,主張索性把這個難辦的角色改成“副指導員”,要寫出做人的政治思想工作的人,自己的政治思想修養不夠,會給工作帶來更大危害。一位領導指示:“要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作為指導思想來寫八、九兩章的歐陽海,寫出他是怎樣正確對待批評,怎樣對待暫時的被誤解。不要單純為了寫出對立麵來表現歐陽海,寫指導員也要以教育的目的出發。”金敬邁趕緊依據上級這些大而化之的指示進行添補,白艾也感到由於時間倉促,這些修補的地方“文字顯得囉嗦”、“內容有些生硬”。
《歐陽海之歌》大紅之後,魯易1965年在軍內應邀做創作報告時,談及當時兩難的處境:“大家都認為歐陽海在處理和副指導員的關係上的表現是很感動人的,如果繞開這個矛盾,對創造英雄人物是損失,所以不應該避開。但修改之後,像現在這樣仍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僅僅做到了不損害解放軍政治工作者的形象……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也是有一個過程的。起初認為矛盾越尖銳越動人,經過很長時間,才修改成目前這個樣子。”(見報告記錄原稿)可以看出,談到了關鍵之處,魯易有所顧慮,不願多談其間修改的“拉鋸”情況。
1967年五一節,金敬邁在天安門城樓受到毛澤東接見。
隨後,金敬邁他們到歐陽海家鄉湖南桂陽縣征求意見,縣委主持開了座談會,在讀了涉及歐陽海回鄉的第七章以後,縣委領導非常不快地指出,作品突出了歐陽海教育“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哥哥歐陽嵩的作用,但不能“把地方黨組織丟在一邊”。會場呈現僵局,魯易見狀,隻好出麵承認作品存有缺陷:“不足在於隻寫了歐陽海回家直接和哥哥鬥爭,最後糾正了哥哥的錯誤,而把當地的黨組織甩到一邊去了,形成突出歐陽海、貶低當地的力量。”
魯易、金敬邁答應馬上加以修改,縣委領導還進一步提議把“傅春花”這個人物爭取過來,隻孤立“傅承財”,與會的一位小學女教師當場據此提出具體的修改意見,認為應把“傅春花”寫成有所轉變,“這樣才符合當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主流”。一位副縣長餘興未盡,結合當地習俗的特點,熱情地為“歐陽嵩”賣煙葉的場景做了動作的設計。金敬邁他們盛情難卻,應付般地表態說:“縣委劃了線,作者感到好寫了。這些意見把作品的情節都安排好了,對作者幫助很大。”
隨著歐陽海事跡日益紅火,歐陽海班的戰士們對書稿提出更為嚴苛的標準,就是“不許把他們的班長寫壞了,不能給他臉上抹黑”。金敬邁是寫戲出身,比較注重人物之間的衝突關係,初稿中比較強調歐陽海爭強好勝的一麵,與別人和別的班競爭,成為一條比較明顯的情節線。譬如原稿中寫歐陽海為了與劉偉城班競爭,動員全班一夜未睡打豬草,戰士們提出異議,說班長沒那樣做。47軍一些幹部認為,歐陽海在公社時,共產主義風格已經顯露出來了,多幹活少記工分,如果到了部隊,又斤斤計較大紅花,反而是後退了。
金敬邁與江青在天安門上
迫於壓力,上級強調不能把歐陽海寫成由落後到轉變的人物,更不能寫成追求個人東西太多的英雄,指出初稿中的四、五兩章在分寸的掌握上有令人不能滿意的地方,覺得歐陽海像個好鬥的公雞,這樣的描寫對英雄人物是有損害的。歐陽海連官兵集體給金敬邁提了一條嚴肅的意見,說歐陽海幹好事不是為個人賭氣,他爭的是革命之勝,不能把英雄降低了。
為了統一聽取意見、平複爭議,最後由解放軍文藝社出麵開座談會,把凡是認識歐陽海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在團政委的主持下,讀了三天作品,逐章逐節進行大討論。會上承諾,在作品修改時,作者將會吸取戰士們的主要意見。對於湖南老家的反應,出版社也不願再過多招惹和張揚,隻是悄悄地與歐陽海的弟弟歐陽湖取得聯係,專門為他讀了新改寫的《家鄉行》一章。
責編白艾則忙著四處“撲火”,到各單位“救急”,耐心地講解藝術創作的特點與如何掌握真實的分寸。看到如此多的險情,他甚至“絕望”地想到:“是不是考慮不用歐陽海的真名字呢?”審閱修訂稿時,他覺得第四章寫歐陽海的成長“從不成熟到成熟”符合上級要求,第七章“家鄉行”有分寸感,第八、九章寫副指導員薛新文沒過線,還順應大形勢,增添不少學毛著的場景。到了最後審稿階段,突然發覺書稿中沒有反修的內容,而且不知如何下筆。後來緊急請示中宣部,中宣部指示可以像現在這樣寫,才由此避免一場新的慌亂。
倒是酷愛戲劇衝突的金敬邁越改越別扭,他喜歡原來設置的多重人物交織的關係,譬如創造一個比歐陽海強的劉偉城,一個比歐陽海弱的魏武躍,彼此交集有“戲感”,可以生動展現歐陽海獨特的成長過程。他對外大膽聲稱:“前半部歐陽海是有些爭強好勝,有人說寫了不好,我不同意。”《收獲》副主編葉以群提出一些修改意見,認為英雄人物不是從落後轉變來的,他的素質本來就是好的。金敬邁不太認同此說法,還與葉以群私下論爭幾回。
文革中的金敬邁
金敬邁頗有懊惱地表示:“資產階級想方設法地美化他們的人物,我們為什麽就寫得那麽幹巴巴的?我們應該比資產階級作家付出更大的心血寫好我們的英雄。”
但是,總政、軍區再三強調《歐陽海之歌》是反映1960年軍委擴大會議後部隊新麵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的是真實的英雄人物,一定要慎重處理,必須多方麵征求意見加以修改。懼於外部的爭議和壓力,魯易、白艾說服金敬邁盡力妥協,抹掉了初稿中一些所謂有損“英雄”本質的細節描寫,譬如適當照顧歐陽海班戰士的意見,“集體不睡打夜草”改成隻是歐陽海一人行動等。
在各方的催促下,從發稿到出版僅僅一個月時間,創下當年出書的新紀錄。但魯易個人留下一點遺憾:“速度是破紀錄的,但印刷質量不理想,還發現了十五處錯別字。”身在廣州的金敬邁日益感受到從中央到地方的諸多領導的讚賞和大量讀者的追捧,他給魯易的信中略有不安地表示,感到社會上對這部作品的鼓勵越多,自己越感到寫得太粗糙了。
到了1965年,《歐陽海之歌》徹底引爆中國,發行數字短時間達到幾百萬冊,成了文革前夕最具革命性的暢銷讀物。據媒體統計,《歐陽海之歌》在上世紀60年代發行超過3000萬冊。此時,作者和出版單位的不安和局促都可以忽略不計,他們自己也已被書稿的巨大政治衝擊波弄得驚訝萬分,這是他們一年前萬萬想像不到的。
晚年金敬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