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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深情:媽媽等了16年,爸爸才找到回家的路

(2020-03-15 09:33:09) 下一個

原標題:亂世深情:媽媽等了16年,爸爸才找到回家的路

講述 / 周青華(冬寶) 撰稿 / 醜醜 美編 / 牛牛

01 我三歲爸爸就離家了

我還沒出生,爸爸就離家了。

我三歲的時候,爸爸回來過一次,待了一個月。就是那一次,媽媽懷上了妹妹。之後再也沒有消息。

我問媽媽,為什麽別人都有爸爸,而我沒有?媽媽的眼淚突然就流出來了,說: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他在香港,很忙。

我生於1948年。9歲以前,我和外婆,還有媽媽一起住在安徽瀛洲鄉下。小我四歲的妹妹,斷奶後便一直寄養在大姨媽家。

1956年,媽媽去了績溪縣繅絲廠上班。我留在鄉下,跟著外婆。我12歲的那一年,外婆去世了。我回到績溪縣城,和媽媽一起生活。妹妹繼續留在大姨媽家裏。媽媽很辛苦,每天下班還要種菜、種芝麻,維持生計。我放學後,會幫媽媽燒飯、洗衣服。

等了爸爸十六年的媽媽

每周六,媽媽都要我從縣城翻山越嶺,到鄉下的大姨媽家給妹妹送糧票和衣服。縣城到大姨媽家要翻幾座山,曲曲折折要走六個多小時。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常常會有蛇和野豬出沒。冬天的時候,山風烏啦啦吹,像小刀割在臉上一樣。雨天路滑,常常摔得渾身是泥。

我常常想象,我的爸爸,他長什麽樣?我長得像他嗎?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呢?如果爸爸在,我們一家就能團聚,我也不用翻山越嶺去看妹妹了。

這條路遙遠又孤獨,我和媽媽在這頭,妹妹在遙遠的那頭,一趟一趟怎麽走都走不到頭。我從未想過,在這條走過無數遍的山路上,有一天會有奇遇發生。

而就是那次奇遇,改變了我們整個家族的命運。

02 山上遇到的神仙老伯

離縣城比較近的這座山,山頂上有一座涼亭。每當快爬到山頂,筋疲力盡的時候,一抬頭望見涼亭出現在正前方,都好開心。涼亭裏住了一戶人家。夏天的時候,他們每天燒涼茶,免費給來往歇腳的人喝。我氣喘籲籲坐定下來,一大碗涼茶喝下去,這一路奔跑的恐懼和疲憊便消解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都是下坡路,下山後,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回到縣城了。

那個星期天,我像往常一樣,看完妹妹後,從大姨媽家返回。從晨曦初現,一直走到烈日當空,我走得大汗淋漓。

瀛洲村落

走了半天,前麵終於出現了一個人,是個老伯。他正在爬坡。似是走得久了,看他步履沉重,走走停停。爬過這個長長的陡坡,就到山頂了,涼亭就在前方。我加快了腳步。我追上了老伯。

老伯看到我,轉頭和我打招呼。我一愣。老伯個子很高,瘦長身材,一襲黑布長衫,雪白的胡須長長地垂在胸前。

老伯問我:小姑娘,你是哪裏人呀?

我說,我外婆是瀛洲的。老伯說,他丈母娘家也是瀛洲的,他剛剛從丈母娘家返回。

老伯問我去縣城做什麽?我說我媽媽在縣城繅絲廠上班,我在讀小學四年級。

老伯問我:你爸爸呢?

我說,我三歲的時候爸爸就去香港了,一直沒有消息。

老伯很詫異,說:還有這種事啊?我女兒在香港當記者,我可以叫女兒幫忙登報找你爸爸。

爸爸的名片

家裏有一本地圖,地圖上寫有爸爸在香港的地址和名字:周國雲,九龍尖沙咀漢口道四十九號A 香港燈飾公司。這個地址,我一直記在腦海裏。

我和老伯邊聊邊走,終於走到了涼亭。我們在涼亭裏喝完涼茶,又歇了一會兒。老伯伯姓汪,他認真記下了我爸爸的名字和地址,又記下了我和媽媽在績溪縣城的地址。

03 爸爸去香港打工

我爸爸周國雲,祖籍寧波,1919年生在上海。12歲當學徒,跟一個老板學做藝術燈罩。三年學徒結束,15歲出師。因為吃苦耐勞,好學又聰明,老板很賞識他,帶他去香港發展。

1942年,日本人占領香港,爸爸23歲。他從香港一路逃,想逃回上海。結果逃錯路了,逃到了安徽屯溪。已是身無分文。隻好一路打工一路逃,最後逃到了績溪,經人介紹,進了龍川繅絲廠打工。

年輕帥氣的爸爸

我媽媽章萍仙,1921年出生在安徽瀛洲,也在繅絲廠打工。媽媽生得端莊大方,性格開朗,幹活一把好手。

我爸爸講一口普通話,長得儒雅俊秀,白皙斯文。他見過大世麵,卻又謙遜好學,在廠裏人緣很好。

兩個年輕人心心相惜,彼此愛慕。爸爸托人上門說媒。外婆不同意,說小周是外鄉人,人又長得這麽好看,女兒交給他不放心。

被拒絕後,爸爸也不放棄,天天跑到外婆家,苦活累活搶著幹。對媽媽,則是千依百順,萬般寵愛。媽媽性格剛烈,極力抗爭,發誓這輩子非周國雲不嫁。外婆終於被兩個年輕人的誠心打動,應允了婚事。

1945年,父母成婚。父親對母親承諾,這一生不離不棄,白頭偕老。婚後,爸爸帶著媽媽回到上海居住。

我看過那時媽媽的照片,燙的大波浪卷,緊身旗袍,高跟鞋。一個安徽農村長大的女孩子,被我爸爸寵成了上海灘的時髦太太。爸爸牽著媽媽的手,逛遍了外灘,南京路淮海路,幫助她慢慢融入上海的生活。

1947年,爸爸的老板兼師父,回到上海找爸爸,希望爸爸再回香港幫他。二戰結束,日本戰敗,撤出香港。香港一片瘡痍,百廢待興。

1947年的香港街道

此時,我已經在媽媽肚子裏了。一邊是師父需要幫助,一邊是老婆和孩子需要照顧,爸爸很為難。

爸爸和媽媽商量。媽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師父需要支持的時候,自然應該全力支持。於是,爸爸帶著媽媽回到安徽瀛洲,向外婆申請,他要帶上媽媽一起去香港。

外婆堅決不同意。她想,如果女兒一起走了,這麽遠,世道這麽不太平,估計很難再回來了。女兒留下來,女婿不管走多遠,遲早是要回來的。

1947年農曆十月,在我出生前一個多月,爸爸收拾行囊出門了。看著即將臨盆的妻子,爸爸撫摸著媽媽的肚子,滿眼淚水。他說,孩子在冬天出生,無論男女,都是我們的寶貝,就叫冬寶吧。

爸爸踏雪離開

寒風凜冽,薄雪初蓋。爸爸一步三回頭,萬分不舍,雪地上的腳印一步一步伸向遠方。媽媽挺著大肚子,望著風雪中爸爸的背影,扶著門框淚流不止。

臨走前,爸爸在外婆家旁邊租了房子,安頓好媽媽。在一本中國地圖冊的空白處,寫上了香港的詳細地址。

04 沒有人相信我,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此後,媽媽總是準時收到爸爸寄來的信和錢。媽媽不識字,收到信後要托人念給她聽。回信,也要托人代筆,心中思念無法盡訴。三言兩語,無非說說家中平安,勿念之類。

我出生的時候,瀛洲下起了漫天大雪,天寒地凍。媽媽難產,在冷如冰窖般的床上掙紮了三天三夜,疼得死去活來。接生婆嚇壞了,以為我和我媽都活不了。外婆急得跪在門口,又是燒香又是磕頭,求菩薩保佑我們母女平安。

當我終於哇哇墜地,我可憐的媽媽已是奄奄一息,淚水流幹。1948年1月10號,農曆1947年11月30號,小寒後四天,我伴隨著紛紛揚揚的大雪降生。取名周冬寶。

媽媽馬上托人寫信告訴爸爸,生了個女兒,取名冬寶。

1947年的香港街頭

那封信輾轉到香港,已是一個月後的春節。爸爸很高興,非常想念媽媽想念我,但那個年代沒有照片,他隻能在夢中想象女兒的模樣。

爸爸囑咐媽媽,不要太辛苦,他會寄錢養家,讓媽媽好好照顧我。一晃三年,等到爸爸回家,我已經是個三歲的小姑娘了。

臘月裏,臨近春節,突然有一個我沒見過的陌生男人出現在家裏。這個男人西裝革履,拎著箱子,風塵仆仆,我從未見過,卻又像很熟悉。他進門來,放下箱子,一把抱起我,叫我冬寶。

媽媽一愣,臉上是驚喜,眼眶裏卻不斷地湧出淚來。我想掙脫這個人,媽媽卻說:這個是爸爸,叫爸爸呀。

三歲的記憶我已經有些模糊了。外婆告訴我,我隻吃白飯不吃菜,爸爸用筷子打了我,要我好好吃飯不挑食,才有營養。

照相技術讓我有機會看到風華正茂的爸爸

爸爸在家待了三個月,又去香港了。他和媽媽商定,他先去安排好,就來接媽媽和我。這一去,便斷了音信。

那是1950年。對於安徽一個小山村的媽媽來說,香港猶如另一個世界般遙遠。她托人寫的信一封一封全部被退回。媽媽一字不識,想要去香港尋夫,猶如登天。

爸爸不知道,他回來這一趟,媽媽又懷上了妹妹。十個月後,妹妹出生。

1947年的香港小販

爸爸的信沒有了,錢也沒有了。媽媽要養我和妹妹,還要付房租,隻能去開荒種地、種菜、種芝麻賣。妹妹幾個月大,脖子上背上長滿了膿瘡,沒法睡,痛得一直哭。

媽媽白天晚上都隻能把妹妹捧在手上。妹妹哭,她也掉眼淚。媽媽捧著妹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從天亮走到天黑,又從天黑走到天亮。

房東是一個小腳的太太,老公沒了。看媽媽太累,她也幫忙抱抱妹妹,給媽媽換換手。沒錢上醫院,聽別人介紹,媽媽帶妹妹找到一個鄉下老醫生。醫生用小刀把妹妹身上的瘡一個一個劃開,膿水放掉,再敷草藥,才慢慢好起來。我感冒發燒,沒錢吃藥,媽媽給我扭痧,脖子都扭腫了。周圍的人都勸媽媽改嫁,說媒的人絡繹不絕。外婆也勸媽媽,說周國雲永遠都回不來了。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怎麽活?趕緊趁年輕改嫁吧。

媽媽把說媒的人轟出去,和外婆大吵一架。她說:我誰也不嫁!周國雲隻要活著,一定會回來的!我們感情這麽好,他不會丟下我的。說完,媽媽砰一聲關上門,抱著我們姐妹倆放聲痛哭。大姨媽沒有子女,妹妹斷奶後,便放在她家寄養。大姨父和大姨媽都很愛妹妹。

爸爸第一次回來給媽媽拍的照片

1956年,繅絲廠的老板邀請媽媽回縣城上班。我留在鄉下外婆家。1960年,我12歲,外婆過世,媽媽把我接回身邊。

三年自然災害,到處都是挨餓的人,媽媽想盡辦法省下口糧給我吃。可是,還是吃不飽。我們到山上摘野果子吃。摘的人太多了,很快連生的野果子都看不到了,樹皮樹根都被剝來吃掉。繅絲廠的職工,餓極了就吃蠶繭裏的蛹。我吃不下,媽媽擔心我餓死,就用蠶蛹去和房東換一點山芋藤,加一點點米燒給我吃。

05 爸爸看到了尋人啟事

三年自然災害結束後,生活才稍微好一點點。

我是1962年夏天在山上遇到老伯的。期間,老伯也來家裏看過我們。知道他姓汪,但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不好意思問。

一年後的一天,汪伯伯突然急匆匆地來了我家。一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就知道,我爸爸有消息了。果然,他拿出一封信,是我爸寫來的。汪伯伯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念給我們聽。

原來,他女兒幫我們在大公報上登了好多次尋人啟事了。位置太偏,爸爸前幾次都沒看到,那次終於看到了,抱著那張報紙大哭了一場後,馬上寫信來。

三十多歲的爸爸

爸爸說,他當年回到香港,很快,局勢緊張,香港和大陸就不能通郵了。他寫了很多信,也給我們寄過錢,都全部被退回。這些年,他一直在打聽我們的消息。不管多忙,他每天都要看報紙,關注大陸的消息。

看到大陸三年自然災害,他整天擔心我們會餓死,夜不能寐。他常常仰天長歎,後悔當時沒有執意將媽媽帶走。他非常自責和內疚,這些年沒有盡到做丈夫和爸爸的責任。他甚至以為,我和媽媽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每逢佳節,都會望向大陸的方向,遙遙祭拜,心痛不已。

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平日裏沉默內斂的爸爸高興得大喊大叫,又哭又笑。

媽媽借了同事的花襯衫帶我和妹妹去拍照

爸爸迫不及待想看看我們。媽媽找同事借了一件花襯衫,帶著我和妹妹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寄給爸爸。

媽媽在信中告訴爸爸,你留在大陸的不是一個女兒,是兩個女兒。小女兒叫周寶琴。就這樣,我們和爸爸又聯係上了。

06 第一次見到爸爸

我十歲才讀書,隻讀到初二,1966年我初三,文化大革命爆發,沒書讀了。

爸爸寫信說,他在想辦法回來。知道爸爸要回來的消息,媽媽高興得每天臉上都像開了花,常常幹活幹著幹著就哼起了歌。

十六年,媽媽整整等了十六年啊。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都在等待中流逝了。生活的磨礪,歲月的煎熬,讓曾經如花朵般嬌豔的媽媽變成了一個滄桑粗糲的中年婦女。隻有她的愛情,她對爸爸的愛,依然永葆青春。

所有人都告訴她,你的丈夫永遠不會回來了。但她始終堅信,他一定會回來的。他對她承諾過,要白頭偕老。他不會食言的。

爸爸回安徽,給媽媽拍的照片

爸爸是1966年秋天回來的。媽媽要上班,讓我去接爸爸。我不敢一個人去,叫上了大我六歲的表哥。

爸爸從廣州先乘火車到杭州,再從杭州坐七個小時的汽車到歙縣。我和表哥從績溪坐車到歙縣。績溪離歙縣有60裏路,一天隻有一班車。得在歙縣住一晚。

楓葉紅了,銀杏黃了,沿途秋色絢爛繽紛。深秋的涼風裏,我卻緊張得有些冒汗。自我記事以來,我從未見過爸爸,更沒有叫過爸爸。爸爸這個詞,是縈繞在我腦中無數次的想象,一個陌生又向往的詞匯。

我不知道,見到爸爸,第一句話應該跟他講些什麽?爸爸,又會跟我說些什麽呢?

下午,我和表哥等在車站。爸爸的車到了。乘客依次往下走,一群穿著藍布衣服的人後麵,下來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手上拎了一個皮箱,四處張望。我把表哥往前一推,說,那個是我爸爸,你快去。我一溜煙躲到牆角去了。

表哥走上前去詢問。爸爸表情有些失望,問:冬寶沒有來嗎?我才扭扭捏捏地走出來。

爸爸看到我,笑著拍拍我的肩,說:冬寶,都這麽高了。

我像觸電一樣。這就是媽媽日思夜想的丈夫,我想象過無數次的爸爸。斷了十六年的血脈通電般連上了,暖流在我心底漫湧。我的爸爸原來這麽和藹可親,這麽年輕帥氣。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我很害羞,漲紅臉,低著頭不作聲。

汽車站旁邊,就是一個小旅館。我們一起走向小旅館,很快我就放鬆了。在小旅館裏,爸爸問我家裏的情況。爸爸聽得眼泛淚光,說:你媽媽太辛苦了,你和妹妹一定要孝順你媽媽。不孝順我沒關係,一定要好好孝順媽媽,對媽媽好一點。

爸爸在香港的家人

爸爸也講了他在香港的情況,他一直在燈飾公司做技術員。老板的女兒丈夫去世後,老板看上爸爸的吃苦耐勞和善良,撮合了他們。我在香港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香港的爸爸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前排)

07 爸爸媽媽分別十六年相見

第二天,我帶著爸爸回到績溪縣城的家。媽媽一下班就匆匆趕回家,走得太急,滿臉通紅。猛一推開門,看到爸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像決堤的江水一樣嘩嘩淌下來。

爸爸看到媽媽,馬上站起來奔到媽媽麵前。沒有擁抱,沒有語言,兩個人就那樣站著,淚眼模糊地看著對方,任淚水嘩嘩嘩地流。

媽媽哽咽著輕聲說:沒有人相信我,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爸爸流著淚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的眼淚也湧出來。我把門輕輕關上,退了出去。

等我再回來,爸爸媽媽已經燒好飯了,說說笑笑,就像老夫老妻那樣。爸爸給我們買了金耳環金項鏈、新衣服。還有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相機。

這是爸爸第一次回家拍的,我(左後)、妹妹(前)和鄰居

白天,媽媽上班,我上學,爸爸哪裏都不去,待在家裏搞衛生、洗衣服、燒飯,什麽都幹。晚上,他和媽媽就像有說不完的話,分開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各自的生活,他們都一點一點交待給對方,毫無保留。他們看向彼此的眼神,就像有星星在閃爍,少男少女般深情。

這一次回來,爸爸待了半年才回香港。他有兩個家要養,他還要回去上班。

08 爸爸要養兩個家

從此後,每年夏天爸爸都會回安徽待幾個月。在香港的時候,他又像以前一樣,常常寫信和寄錢回來。他賺的錢,一分兩半,一半給香港的太太,一半給我媽媽。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自己非常節省,每次回來穿的都是一樣的衣服。但給媽媽買燕窩、人參、金器,給我們買衣服和零食都毫不吝嗇。

文化大革命期間,爸爸每次回來都要按政府規定路線走,先從香港到杭州,再從杭州到合肥,必須去合肥登記一下,再到績溪。回來一趟,千辛萬苦,繞一大圈。但爸爸還是堅持每年回來,不辭辛苦不怕麻煩,也從不抱怨。

香港的親人

有幾次,他把香港的弟弟妹妹一起帶回來。香港的弟弟妹妹從香港到績溪這樣的小縣城,也絲毫沒有覺得不習慣,拉著我媽媽叫媽媽,就像從小生長在這個家庭裏一樣。

妹妹寶琴14歲的時候,我們把她從大姨媽家接回家,一家人終於團聚了。

爸爸每次回來,街坊鄰居的男人們都會來我家討煙抽。爸爸話不多,笑眯眯地拿出煙一人發一支,萬寶路。那些人天天來,爸爸天天發,直到發光為止。

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時候,舌頭在喉嚨裏打轉,我怎麽也叫不出“爸爸”兩個字。後來,每次爸爸要回香港,我和妹妹都會抱著他哭,舍不得。

爸爸除了給予我們濃濃的父愛,也一直在彌補,對媽媽未盡的深情。特別是媽媽,每次爸爸要走的前幾日,她就開始抹眼淚,爸爸也是眼睛紅紅的。看著讓人心碎。一到春天,媽媽就開始掰著手指計算爸爸的歸期。好吃的一樣一樣給爸爸準備好。

爸爸要養兩個家

1968年,因為有海外關係,我和妹妹同時都要下鄉插隊。1969年,我結婚,把名字改成了當時很流行的“青華”,周青華。

1971年,爸爸媽媽帶著我女兒遊西湖

1980年,爸爸從香港給我們寄了一台14寸的彩電。整個縣城都轟動了。家裏每天晚上都早早排滿板凳,一條街的人都來看電視,客堂裏擠得密不透風。媽媽總是熱情地招呼大家。

我送媽媽到廣州

1983年,我把媽媽送到廣州,爸爸到廣州來接媽媽去香港。

爸爸到廣州接媽媽

那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去香港。她要去看看爸爸工作生活的地方,看看爸爸另外一群親人。爸爸的親人,就是她的親人,她一樣愛他們。媽媽在香港待了三個月,和香港的那位媽媽,還有弟弟妹妹都相處得很好。

爸爸媽媽,還有香港的媽媽

爸爸帶著媽媽到處玩,拍了很多照片。大陸居民最多隻能停留香港三個月。臨走前,媽媽和香港的媽媽約好,明年香港的媽媽到安徽玩。

沒想到,第二年,香港的媽媽就生病去世了。

媽媽在香港

09 爸爸退休回安徽陪媽媽

1987年,爸爸退休後,老板派他到深圳的公司當師父。

爸爸把媽媽帶在身邊,細心照顧,把媽媽寵成了公主。仿佛要把十六年缺失的愛和關懷,全部彌補回來。那幾年,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光,形影不離,走哪裏都手挽手,每天說不完的話。

香港妹妹(左邊)和我,還有孩子們在安徽

從深圳回來,香港的弟弟患直腸癌去世了,爸爸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安徽。

爸爸特意帶媽媽回了一次上海,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手牽手帶她去逛南京路、淮海路、外灘。

香港的翠媚妹妹生了五個孩子,常常帶著小妹夫,還有孩子們到安徽來看望爸爸媽媽。

香港妹妹(右二)帶著五個孩子回安徽,左邊抱孩子的是我先生,最右是我

我和妹妹都結婚嫁人了,爸爸媽媽住在安徽,相濡以沫,非常恩愛。他們選了一塊墓地,給自己做了一個雙墓穴生墳,打算百年之後合葬,永遠都不再分開。

家裏的活,爸爸總搶著幹,有好吃的,總要讓給媽媽。一會兒看不到媽媽,他就要到處找,像丟了魂一樣。

爸爸當年買的鍾現在還掛在我家裏

爸爸說媽媽辛苦了一輩子,前半生,他沒有照顧好她,餘生他要好好守護媽媽。媽媽眼角眉梢都是笑。他說年輕時候吃的苦,是時代的問題,爸爸沒有錯,現在自己就像生活在蜜罐裏。

媽媽在香港

媽媽閑不住,做點手工活,爸爸搬個板凳,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仿佛在欣賞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沒事的時候,兩個人就這樣並排坐著,靜靜地不說話。偶爾對視一眼,笑意盈盈,藏不住的幸福和滿足。

爸爸和我的兩個女兒在杭州

爸爸有兩個愛好,喜歡吃滾水生雞蛋,喜歡喝咖啡。每天早上起床,媽媽都會給爸爸打兩個生雞蛋。早飯吃好,一杯雀巢咖啡馬上給爸爸衝好。

我們都慶幸,媽媽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錯過半生,還有餘生。如此相愛的一對,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兩地相思。現在終於可以相依相伴,再不分離。

爸爸媽媽在安徽的家裏

1991年,家裏的電線老化。爸爸爬樓梯上去修,梯子不穩,摔下來,腦溢血。我讓妹妹把爸爸送到杭州。

爸爸出院後在我家住了一個月。從開始手不聽使喚,筷子都拿不住,恢複到可以幫我燒飯。

爸爸接到電報,很早之前在香港買的房子要交房了。爸爸說,這次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以後都不再去了,和媽媽就在安徽相伴終老。

爸爸回到香港,每天都會到香港的妹妹家吃晚飯。那天,爸爸像往常一樣,吃好飯回家。

一個小時後,妹妹打電話去,家裏沒人接,不放心,馬上趕過去。

爸爸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已經走了。

10 一別,竟成永別

收到香港妹妹發來的電報,媽媽根本不相信這個消息。好好的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媽媽哭得幾乎昏過去,說不可能不可能,他說過不會丟下我不管的。明明商量好,餘生都要相伴,再也不分離的呀。怎麽能獨自一個人先走了呢?

爸爸曾給香港的妹妹交代過,有一天他走了,他要葬回安徽,和安徽的媽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1991年11月,香港的妹妹和妹夫把爸爸的骨灰從香港送回來。我和先生帶著女兒一起去筧橋機場接爸爸。

又是深秋的季節。離人秋最痛。我18歲第一次到歙縣去接爸爸,也是這樣的季節。那一次,我看到的是滿山繽紛秋色,心情緊張又興奮。這一次,隻有陰沉沉的天,寒意深重,萬物失色。

再也看不到那個西裝筆挺的爸爸,拎著箱子,笑容滿麵向我翩翩走來,輕輕喚我:冬寶。我哀傷欲絕,一路哭到機場。

爸爸一生辛勞,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從小當學徒,經曆抗戰逃亡,後又承受和媽媽半世分離之苦。爸爸有情有義有擔當,在亂世中拚盡全力養活兩個家,讓兩位媽媽,還有子女都過得很好。他一生都在勤勤懇懇付出,直到生命的最後。

我先生、我,和香港妹妹,及她的孩子們

爸爸媽媽如此相愛,無論戰爭、自然災害、文革,千山萬水千難萬險都無法將他們分離。而媽媽對爸爸的愛,一諾千金,不離不棄,不屈不撓,終於等到他歸來的一天。

他們的愛情,讓我仰止,也引以為傲。他們的愛能穿越時空,他們用一生的際遇和相守,詮釋了“愛情”兩個字真正的涵義。

爸爸才72歲啊。他是太累了。一生奔波,終於可以歇息了。

爸爸和兩位媽媽在香港

我等在接機的地方,望眼欲穿,又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11月杭州的傍晚已經很涼了,妹妹臉色蒼白地抱著爸爸的骨灰盒走出來。骨灰盒裝在一個白色的袋子裏,袋子上蓋著一塊黃色的布。

我肝腸寸斷,不停地哭喊爸爸爸爸,但是我的爸爸,他再也聽不到了。一個月前我送他走,他說很快就會回來,沒想到卻是永別。我都還來不及盡孝,他就再也不給我機會了。妹妹挽著我說,姐姐不要哭了,這一個月,我的眼淚都哭幹了。你要保重身體,家裏還有媽媽要照顧。

我和妹妹抱頭痛哭。骨灰送回安徽績溪,爸爸和媽媽相愛的地方。

績溪縣城

按照農村的習俗。我們置辦了棺材,將爸爸的骨灰放在裏麵,停放三日,請師父為爸爸超度誦經。媽媽守在棺材前哭了三天。

四十四年前,媽媽懷著我,流著淚在這裏送爸爸出門,去香港打工。一別數十年。分別的日子裏,媽媽靠著爸爸對她的愛和承諾,熬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他們深愛彼此,深信對方,再難的日子也終究是有盼頭的。在亂世中苟活下來的他們,珍惜團聚的每一天。

這一次,媽媽哭著送別爸爸,卻再也盼不到最愛她的那個男人披荊斬棘歸來,繼續守護她。媽媽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不肯吃不肯睡,失神地坐在那裏喃喃自語: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在旁邊,聽得心碎。

1983年,我和爸爸媽媽在廣州

11 爸爸媽媽再也不分開了

安葬完爸爸,媽媽一下就萎靡下去。她常常坐在家門口,望著長街那頭發呆,盼望著爸爸會突然拎著箱子從那頭笑吟吟向她走來。怕媽媽寂寞,我們給媽媽請了保姆。

爸爸走後,香港的妹妹依然常常回來看望媽媽,待媽媽,就如親生女兒一般。

1993年,香港妹妹來安徽看媽媽

妹妹經濟並不寬裕,卻傳承了爸爸對我們的愛,每次回來都要給我們買很多禮物,每個人都有,從金器到衣服,到食物,樣樣俱全。因為我們聽粵語困難,她就拚命學習普通話。

2001年,爸爸離開整整十年,媽媽吸血蟲病複發,引起肝腹水。2002年,大年初四,媽媽也走了,追隨爸爸而去。

我們打開爸爸的墓穴,把媽媽輕輕放在他的身畔。爸爸媽媽終於可以相擁長眠在青山綠樹叢中,但願他們可以生生世世長廂廝守。

2019年是爸爸冥壽百歲,國慶節,香港妹妹和我們一起回到安徽鄉下

後記·傾心愛一場

我和青華阿姨的女兒汪琳是好朋友,很早以前就聽她說起過外公周國雲和外婆章萍仙的愛情故事。

她說,小時候,她和姐姐穿的裙子都是外公從香港買回來的。

汪琳(右)和姐姐穿的裙子都是外公從香港買回來的

在這個流行情感速食,離婚率居高不下的時代,周國雲和章萍仙的愛情就像一個童話。那個時代,極少有安穩的人生,卻常常有堅貞的愛情。

有情人早已仙逝,歸隱蒼山。他們的一生,女兒青華是見證者。於是,我纏著青華阿姨給我講一講,周國雲和章萍仙的愛情。

2019年的深秋時節,桂花已落盡,秋風寒意重。我在她家裏,從下午一點到快六點,聽她一點一點回憶過往。一張一張翻看舊時照片。從黑白到彩色。

每一張照片,都是一段歲月。

還有那些沒有機會被相機記錄的,無法言說的滄桑和苦痛,一日一日一夜一夜漫長的思念和等待。連起來,就是周國雲和章萍仙半世相守,半世相望的愛情故事。人生這條路,從來跌宕起伏,難有平順。大時代裏的小人物們,在歲月這條長河裏浮浮沉沉,經曆的悲歡離合,繪製出了一幅真正的時代命運圖譜。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條河流,最終匯聚成了曆史的大江大海。多少親人咫尺天涯,匆匆一別,便成永別。多少不離不棄,一生相守的誓言,被亂世擊得粉碎。

周國雲和章萍仙的愛情,平凡,卻又充滿傳奇。一諾千金,不離不棄。傾心愛一場。這樣的愛,亙古長青,無堅不摧。

錯過半生,餘生相守

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帶著年幼的孩子討生活,想想都不容易。何況是那個年代。半世磨難,半世相思。再見已是華發叢生,滿麵滄桑。

在那個命如草芥身如浮萍的年代,周國雲,一介平民,憑借著對妻子深沉的愛,穿越亂世,穿越曆史的銅牆鐵壁,穿越千山萬水,從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回到安徽的小縣城。

男人的眉宇間早已刻滿雨雪風霜,而那個等候了半生的女人,為母則剛,早已刀槍不入。四目相對,所有的盔甲頃刻華為烏有,那些輾轉無眠的愛與哀愁都化為了淚水傾盆而下。心如碧波,翻江倒海。一呼一吸都能掀起歲月的巨浪。

苦難終成了過眼雲煙。唯剩含情脈脈。

10月31日,我托香港的朋友雲萱專程找到周國雲當年工作的地址:九龍尖沙咀漢口道四十九號A。

歲月變遷,早已物是人非。

周國雲曾經工作過的燈飾公司已經變成一家茶餐廳(香港 任雲萱/攝)

人生如夢幻泡影。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忘卻半世分離,忘卻過往磨難,兩位老人終於可以長廂廝守,相依相伴。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如今唾手可得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他們花費了整整一生才得到。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更應該,心無旁騖地去愛。

2019年10月,周青華和香港的妹妹在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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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雪晶 回複 悄悄話 感人的故事!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好感人!
原上草2017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感人,可是裏麵說的不完全是事實。
多年沒音訊,不是香港大陸不能通郵,我看是另娶了的原因。
事實上大陸和香港,我記憶中從來就沒有斷過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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