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在這樣一場災難中,如何保障人的尊嚴、人之為人的根本,已經成為每一個作家必須麵對的問題。
原題
我的心是亂的,現在沒法寫作?
湖北省作協主席李修文
武漢封城的第二天,我原本準備一早就回湖北荊門老家過春節。我也沒想到會封城啊,結果就走不了了。我老家也有幾百例感染新型肺炎,我父母的情況我也非常擔心,但我沒有辦法,現在隻能是“一種相思,兩地哀愁”。
我的生活習慣平常晚上睡得很晚,因為原本第二天要回老家,我就早睡了,準備第二天早起,誰想得到淩晨2:00發了通知要封城。既然走不了,那就買了很多菜,囤積著,以備未來之需,一直吃到今天。
迄今為止,我已經14天沒有外出了。現在武漢大街上基本上空無一人,隻有僅剩的幾家藥店還開著。
最恐慌的是現在
最恐慌的是現在!
你知道恐懼也是分層的,前一天的恐懼和今天的恐懼是不一樣的。老實說我前兩天並沒有覺得多麽恐懼,但是現在我明顯地感到了大家的恐懼在升溫!因為大家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我們湖北通知的是2月14日上班,我認為可能做不到,即使是坐班的話,也可能是極少數一部分人。目前看來,我們還要做好長期的準備,我們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我個人非常反感朋友圈裏“把武漢還給我們,把我們還給武漢”這樣的口號,它們忽略冒犯的是一個個個人的具體處境。此時此刻,還有多少人住不上醫院,還奔走在各大醫院之間?他們是該指責的對象嗎?這難道不是求生的本能嗎?如果我有了疑似的症狀,今天住不上醫院,那我明天早上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住院?那他不就成了移動的病毒傳播者了嗎?可是,這能怪他嗎?我絕不會像有些人那樣說什麽他們就應該呆在家裏,不應該跑出去把病傳染給別人,如果那樣的話就沒有天理了,那人之為人的基本條件都全部摧毀了!他可以被隔離,呆在家裏,但要有人管他啊!
就我所了解的情況,我身邊認識的人得病的越來越多,離我們自身越來越近。我前兩天還可以下下樓,這兩天我怎麽下樓呢?前兩天還可以通風,這兩天怎麽通風呢?我樓下就有了幾個疑似病例。因為還沒有做上核酸檢測,隻能居家隔離。在我看來,這樣的辦法是非常非常有問題的,這不就是閉上眼睛騙自己嗎?人是有求生本能的,有人會守在自己的家裏等著病情加重,甚至等來自己的死亡嗎?人的求生本能必然要求他出門為自己的生存呼喊,而在求救的過程中,他也可能成為一個傳染源。
即使要隔離,也應該像昨天下的通知那樣,及早地征召賓館、體育館等場館。武漢現在號召“社區負責製”,但實際上社區做不到,因為防控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事,如果沒有專業人士來負責,因此我認為實際上這是無效的。現在唯一可信的就是儀器,儀器在醫院,當然就要奔向醫院了。所以隻能苦熬。
我的心是亂的,現在沒法寫作
封城之前,元月四日我去南寧出差,同行的一個青年作家對我說,情況可能比較糟,當然他可能也隻是一種直覺,誰也料不到情況會惡化成這樣。那天我戴著口罩去的南寧,到了南寧晚上喝酒的時候,大家還笑話我說你果然來自疫區啊。回來之後開兩會,市裏開完省裏又開,這麽大型的集會,大家就覺得這應該沒事了啊。我們都沒有想到疫情會發散和擴展到這樣的地步。這一次的疫情,傳染性太強,潛伏期太長,這就是它比SARS可怕的地方,傳染者他不發熱也沒有其它症狀你怎麽知道他被感染了呢?
我特別覺得這次災難中的年輕人非常可憐,比如說我認識的一個年輕人,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就已經發燒了,高度疑似。到我們這個年紀,在這座城市中,多多少少有點資源,可是年輕人不一樣,他們剛到武漢沒多久,20來歲,剛剛畢業,剛剛結婚,如果又是外地來武漢的人員,他們在武漢的人脈資源就更要比我們少得多,他們還沒有享受這座城市給予他們的便利,就遇到了這樣的災難,很容易就亂了方寸。生了病沒有辦法確診,沒有辦法住院,他們內心的焦慮、壓力你都能感同身受,可以說是走投無路。
一個大學老師,她的老公和父母都已經感染了,好像父親已經去世了,她自己也高度疑似。在封城的情況下,她半歲的孩子誰來帶?她發出的求救之聲多麽悲哀,已經不是救她的命,而是誰來救他們的孩子的問題了。
看見的聽見的全是生離死別啊!
我很反感一種說法:“武漢按下了暫停鍵。”這是暫停鍵的問題嗎?好像恢複了暫停鍵,一切就都恢複正常了似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我去過汶川,我的一個巨大的感受就是:創傷將永遠停留在它遭到創傷的地方,一輩子都無法彌補!
本來確實打算寫點東西,但實際上根本做不到。尤其我在網上看到一個視頻:殯葬車在前麵開,一個小女孩在後麵跟著喊著媽媽媽媽。看到這個視頻,我就受不了了,我的心特別亂。我所在的小區比較大,有一天我還聽到一個中年男子在喊媽媽,那天又下著雨,真是“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它迫近得太厲害!那天以後我的心都是亂的,也沒法寫作,也讀不進書了。
我認識的朋友染病的越來越多,所以接到的求救也越來越多。我的同事、熟人,不管是疑似還是確診的,我盡可能幫他們做做協調:怎麽樣能做上檢測,怎麽樣才能住進醫院。但是前幾天還有些醫院的朋友可以幫幫忙,這兩天根本就不行了,連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自己得病了都住不上。這真是真實的絕望。我倒沒有那麽矯情地說什麽“寫詩是可恥的”,但確實,個人生活和個人內心的一道分水嶺已經產生了,所以你很難再像過去一樣生活。
我有些醫護朋友,我每天都和他們聊聊天。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是協和醫院的護士長,他們自己缺防護服,防護服根本不敢脫。湖北省紅十字會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協和醫院缺防護用品是千真萬確的。有一天,她中午給我發了個微信語音,說她女兒在北京沒有口罩,問我能不能幫忙解決。我也沒辦法,我是有口罩,但是我也寄不出去。後來我就叫我的朋友們,幾個幾個的口罩給她女兒寄過去。至於紅十字會的情況,我也是通過朋友圈了解到的,真實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但它至少影響了我一個選擇,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麽,唯一能做的可能也就是捐助一點錢,那現在我肯定要重新考慮我的選擇。
加繆《鼠疫》我經常讀,但是我不太喜歡那種通過一部小說來認識一個民族的處境。我覺得我們現在的問題都在魯迅先生的筆下被展現被揭露過。我有一個非常深的印象,雙黃連可以抑製新型肺炎病毒的新聞出來後,網上一下子冒出來很多嘲笑購買雙黃連的人的智商的各種段子,我看完以後特別憤怒!你和他們難道不都是可憐人嗎?嘲笑他們,你和那些吃人血饅頭的人有什麽區別呢?嘲笑一個和你一樣悲慘的人,和魯迅先生筆下批判的人們有什麽不一樣呢?
我們如何通往自己的現代性,固然跟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有關,更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裏麵具體的人有關。我們每個人都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了,每個人都應該盡可能地做好自己這個人,否則就是幾千年的悲劇不斷循環往複,事實上,像這樣的事曆史上一再重演過。
寧浩導演很擔心我,每天都會和我通電話或者微信聯絡。我記得當初拍《瘋狂的外星人》的時候,大家還說,中國人是我們拍的這樣嗎?為什麽不去拍《戰狼》這樣的電影呢?《瘋狂的外星人》本質上是通過科幻的外衣來反思中國國民性的一部電影。它還是走在魯迅先生所開創的道路上,刻畫人物的時候,我們腦子裏想的,就是這個人物的身上有沒有阿Q的影子。我覺得我們現在真的要重新從魯迅出發,反思中國人的國民性,無論在災難之中,還是在災難之後。我覺得經此一劫,它可能成為中國作家重新出發的一個起點。
很多作家在寫目前的災難,但我寫不了,就算要寫,也希望自己多一些冷靜和理智,就像我剛才講的:災難文學的唯一倫理,就是反思災難。在這樣一場災難中,如何保障人的尊嚴、人之為人的根本,已經成為每一個作家必須麵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