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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十七年文學(節選)
莫言
回頭看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我認為寫得最真的部分就是關於愛情的部分,因為作家在寫到這些部分時,運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會的思想。一般說來,作家們在描寫愛情的時候,他們部分地、暫時地忘記了自己的階級性,忘記了政治,投入了自己的美好感情,自然地描寫了人類的美好感情。
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故事各異,但思想隻有一個,作家隻是在努力地詮釋著什麽。但他們在篇幅很小的愛情描寫中,忘記了闡釋領袖思想,所以這些章節我認為實際上代表著作家們殘存的個性。所以如我們上麵列舉的那些愛情片段,就顯得異彩紛呈,非同一般。
如丁尚武與林麗的愛情,就寫得爽朗瀟灑,不同凡響。這是美女愛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臉的大麻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麗是天生麗質,多愁多病。兩家還有血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麗,還老是當著人家的麵磨他那把大刀片子。當年我讀這本書時,殺死也想不到林麗竟然會愛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愛上了。當我看到林麗在月光下向丁尚武這個粗魯醜陋的家夥袒露情懷時,我的心裏真是難過極了。我替林麗遺憾,應該去愛史更新史大俠呀!但人家偏偏不愛史大俠,人家就愛丁大麻子。現在回頭想起來,這個作家真是會寫愛情,如果讓林麗和史大俠談情說愛,那就沒勁了。
白茹對少劍波的愛情,也是女追男,那種多情少女的微妙細膩的心態,寫了整整一章,標題就叫“白茹的心”。少劍波起初還假正經,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誤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後,這老兄也頂不住了,站在雪地裏,說了不少夢話。當年我是一個少年,我姐姐是一個大姑娘,因為她的文化低,看書有困難,讓我給她讀這兩個章節,在我母親做針線的油燈下。我害羞,不給她讀。她生了氣,說她犧牲了自己,不上學,出大力掙工分,養活我們,讓我們讀書識字,可讓我給她讀小說我都不願意,實在是忘恩負義。我母親也幫著我姐姐批評我。我就說,娘啊,您不知道她讓我讀的是什麽東西!母親說,什麽東西?連你都讀得,你姐姐比你大許多,反倒聽不得了?讀!於是我就說,讀就讀,但是中了流毒別怨我。我就給我姐姐讀“白茹的心”,聽得我姐姐眼淚汪汪,聽得我母親忘了手中的針線活兒。我母親就說起了當年在我家駐紮過的遊擊隊裏那些軍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說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彈唱樣樣行,寫就寫畫就畫,那些女的個個好看,留著二刀毛,腰裏紮著牛皮帶,掛著小手槍,走起來像小鹿似的。我以為母親說的是八路軍,但長大後一查文史資料,才知道當年駐紮在我們村子裏的那支隊伍是國民黨領導的隊伍。——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姐姐還是中了流毒,她聽了“白茹的心”之後就跟村子裏的一個小夥子談起了戀愛,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招來了村子裏的紛紛議論,把我父親氣得半死。我躺在被窩裏蒙著頭裝睡,聽到父親和母親在訓斥我的姐姐。我知道姐姐是讓“白茹的心”給害了。
《三家巷》裏周炳和區桃的愛情也寫得動人心魄,把我迷得幾乎死去。我躲在我家磨房裏讀到區桃姑娘死去時,眼淚奪眶而出。現在回頭想起來,周炳這個人物賈寶玉的影子重了一點,但就像與初戀的情人相逢一樣,固然有許多的失望,但那份感情還是難忘。
我覺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對愛情的描寫最為成功、最少迂腐氣的還是《苦菜花》。
中國人向來喜歡才子佳人的老套子,影響到作家,就願意讓英雄美女終於成為交頸鴛鴦並蒂蓮。《苦菜花》裏,杏莉和德強端的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作家把他們的愛情寫足、讓讀者在心理上享夠了豔福之後,突然筆鋒一轉,就把杏莉給寫死了。杏莉這一死可是驚心動魄,這一死對殘酷的戰爭,對殘酷的階級爭鬥都是有力的控訴,讓人充分地體驗了悲劇的快感,體驗了美好事物被毀壞之後那種悲劇的美。中國是一個封建曆史漫長得要命的國度,幾千年來積澱下來的封建毒素在每個人的血管裏流淌著。每個人的屁股上都打著封建的紋章。在作家的愛情描寫中,一般來說不願歌頌甚至不願以同情的態度來描寫男女之間的偷情。《苦菜花》在這方麵卻有重大的突破。作家用絕對同情的態度描寫了長工王長鎖和杏莉媽媽的愛情。這種愛情帶著一種強烈的、震撼人心的病態美,具有很大的征服力。我認為,馮德英這一招遠遠地超過了他同時代的作家,他通過這一對苦命鴛鴦的故事,告訴了我們許多深邃的、被社會視為禁忌的道理。馮德英還寫了花子和老起的愛情,如果說他對王長鎖和杏莉媽媽的愛情更多地是持一種同情的態度,那麽,他對花子和老起這種充滿野性力量的愛情,就完全持一種讚美的態度了。我非常敬佩作家的這種直麵人生的勇氣。即便是愛情小插曲,作家描寫得也不同凡響。如絹子和薑永泉的愛情,我讀書時就感到,薑永泉與絹子的年齡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點?還有美麗多情、才貌雙全的衛生隊長白芸主動向戰鬥英雄王東海求愛,這是多麽好的一對啊,但是作家竟然讓王東海拒絕了白芸的求愛,竟然讓戰鬥英雄選擇了寡婦花子。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抱著大白菜,Rx房肥大,動作粗俗,怎麽能與白芸相比呢?當年看小說看到此處,我感到真是遺憾極了。這種遺憾說明了我根本就不懂愛情,而馮德英是真懂愛情的。這種遺憾還說明即使在我一個小孩子的心中也有著濃厚的封建意識。在我的心中,花子是一個拖著“油瓶”的寡婦,用農村的話說就是一個“半貨子”,而白芸卻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兩個人簡直不能比較。馮德英卻讓身穿軍裝、腰紮皮帶、身腰窈窕、亭亭玉立的白芸把花子抱起來,連叫了幾聲好姐姐,讓王東海抱著花子和老起生的孩子站在一邊觀看。這個場麵簡直力量無邊,不但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沒有,在文革後截止到目前為止的小說中也還沒有。另外絹子和薑永泉的愛情、七子和病媳婦的愛情,也都寫得很有感覺。《苦菜花》在對殘酷戰爭環境下的兩性關係的描寫卓有建樹,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作家。他確實把裝模做樣的紗幕戳出了一個窟窿。由於有了這些不同凡響的愛情描寫,《苦菜花》才成為了反映抗日戰爭的最優秀的長篇小說。
十七年的愛情描寫,是有成就的,但由於政治的和曆史的原因,限製了作家的思想和才力,使這本來應該大放異彩的東西,被擠到一個憋窄的角落裏,宛如在斷牆邊上偷偷地開放的小花,苦菜花。
由於過分強調政治性和階級性,更由於強烈的政治風雨把作家們抽打得縮頭縮肩,他們在動筆前,鋼筆裏就灌滿了“階級鬥爭”牌墨水,無論他們主觀上采取什麽樣子的態度,這種墨水留下的痕跡裏,無法不散發出那種可惡的階級鬥爭氣味。因此,十七年中的大多數長篇小說中的愛情描寫,很少有人去描寫除了無產階級之外的別的階級的愛情,即使有,也是寫他們的淫蕩和色情。好像隻有無產階級才懂得愛,而別的階級都是一些畜生。仿佛隻有無產階級的愛才是愛的最完美的形態。所謂階級的愛情,其實是個很荒唐的說法,我覺得,愛情裏反映出的階級鬥爭是很少的,尤其是在愛之初。
落後的道德觀念也粘滯了作家的筆,使作家隻有在那種符合道德的軌道上迅跑,而不願意下到生活的蠻荒裏,去搜尋一下桑間濮上的愛情。作家隻能吟唱既符合現時道德又符合傳統道德的小夜曲,而不敢描寫掩藏在道德唾罵中的惡之花。這樣就畫出了一幅幅經過了高溫滅菌的愛情圖畫,圖畫中的人不食人間煙火,男的如天父,女的似聖母,他們懷抱中的嬰兒,不但體無血汙,而且沒有肚臍眼。在這樣的圖畫中,我們看到的隻是一種道德化了的愛情,愛情本身所具有的那種蓬勃的生命力被徹底地閹割了。這樣的愛情是虛假的,與生活中的愛情大相徑庭。
小說中,尤其是長篇小說中幾乎不能缺少的性愛描寫,在當代文學史上,一直受到極不公正的待遇,這除了前麵所講的道德的、政治的因素之外,我個人認為還有科學上的、美學上的深刻原因。我們中國人,由於受到了幾千年的封建傳統的影響,對性心理、性生理一直諱莫如深,視為洪水猛獸。這種現象至今存在。這種科學上的落後,導致了整個社會在性方麵的愚昧,這種愚昧又導致了變態瘋狂和道貌岸然。作家一是無力與社會風尚抗衡,二是往往自己也被這種落後的社會風尚所毒害。鋼筆裏除了灌滿“階級鬥爭”牌墨水之外,又灌進了“真封建偽君子”牌墨水。另外,我們一直不能把性愛當成一種美好的事物來欣賞,總認為這是見不得人的醜事,總是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麵。這種科學和道德上的落後,表現在文學上,一是可能出現極端的色情描寫,來發泄被扭曲了的情欲;二是出現戴著口罩接吻的愛情描寫。這兩種現象都是不正常的,前一種是真墮落,後一種是假正經。這中間還有一條路,還有一種對性愛的描寫方法。
當代文學正如江水向前流淌,性愛描寫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會成為衡量某一時期文學所達到的藝術水平的一個衡量標準。十七年中我們還有一部《苦菜花》,何況現在,何況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