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陳紹寬和歐陽格，說說民國海軍的抗戰 (ZT)

海軍、空軍同屬於技術兵種。因此，在抗戰時期，國家著力投資、栽培的國軍海軍、空軍，其官兵綜合素質自然遠超陸軍。

八年抗戰史上，中國空軍以弱敵強，如梁鴻雲、高誌航、陳懷民這些一等一的少年英雄，浴血長空，用生命博出了中國空軍抗戰的榮光。

中國陸軍抗戰同樣悲壯。由黃河、長江到珠江，國共抗戰健兒經過八年血海抗戰，犧牲張自忠、李家鈺兩位上將以下不可計數的官兵，築就了血肉長城，最終苦撐取勝。

國軍海軍江陰沉船慘狀

可是，相比空軍、陸軍抗戰，如果說起中國海軍的抗戰卻讓人感到尷尬。戰史固然不乏忠勇之官兵，壯烈之戰績，可是在抗戰全局角度上去看，中國海軍確屬八年抗戰的中國軍人之隱痛。

——說起這段往事，千頭萬緒。

那麽，便從一戰結束，世界列強於美國簽署華盛頓條約說起吧。1922年2月6日，一戰結束，列強為均衡全球武備，由一戰強國美、英、日、法、意五國，在華盛頓簽訂的關於限製海軍主力艦噸位的條約。條約規定，各簽約國戰列艦、戰列巡洋艦總噸位比率為10：10：6：3.5：3.5。這僅是對國力、財力足以保障海軍發展的列強的限製。

如當時的中國之國力孱弱，無需條約限製，縱算給了再寬鬆的空間，也無相當國力保障，財力投入來發展海軍。華盛頓條約的簽署，標誌著日本躋身為世界列強認同的超級海軍強國之一。此後，日軍海軍不斷發展，逐步建成擁有數萬噸級的戰列艦、重巡洋艦和航母，以及為現代化海軍配屬的實力雄厚的空軍、海軍陸戰隊的龐大現代化武裝力量。

對應，到抗戰前夜，中國海軍總噸位不足日本海軍5%。當時，中國海軍僅有一些輕巡洋艦、炮艦和魚雷艇，最大噸位單艦為0.3萬噸。中國海軍全軍總噸位不到6萬噸，稍微相當日本海軍一艘戰列艦，或者一艘航母單艦的噸位。兩軍實力可謂天壤之別。

淞滬會戰期間，日軍海陸空協同登陸作戰

這個差距，導致抗戰爆發後，在很短的時間內，中國海軍在並沒有積極對日作戰的情況下，自毀沉船，戰損慘重，釀成幾乎全軍盡墨的結果。就此，中國海軍幾乎再無抗戰動作，全程退出抗戰。

——現在回望，這個中國海軍這個結果，讓人失望。其中，固然有中國海軍實力弱小的原因，很大程度，卻是因為當時中國海軍分屬不同軍閥山頭的緣故。中國海軍正麵抗戰不是日本海軍對手。

但是，憑借長江水網複雜地形、地貌，弱小的中國海軍如果按照中國預定的戰略，肯定有其作為天地，絕非隻有自毀沉船這一條絕路。今天，淺聊一下抗戰爆發之時，海軍最具代表性的兩位領軍人物陳紹寬和歐陽格。通過認識他們，繼而爭取靠近那段讓人尷尬的海軍抗戰歲月。

早在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發生後，中國開始對日可能發起侵略進行全麵備戰。陸、空軍之外，國民政府及德軍顧問團針對於中日海軍力量對比懸殊現狀，為海軍專門製定了配合陸戰的抗戰戰略目標。所謂配合陸戰，顧名思義，便是一旦戰端開啟，中國海軍放棄外海作戰，按照陸軍戰區統籌，配合陸軍進行抗戰。

江陰沉船阻江

簡而言之，就是海軍利用艦炮、雷達、通訊等設備及技術人才，作為陸軍的輔助部隊進行抗戰。1932年開始，陳紹寬擔任部長的國民政府海軍部即開始按照這一戰略目標，著手準備海軍抗戰，製定出海軍抗戰戰略。

以長江為布防重心，一旦海疆有警，艦隊將於長江集中，封鎖出海口，消滅長江內的日本軍艦，而後相機往近海推進。

陳紹寬在辛亥革命破壞陳其美、蔣介石等人肇和軍艦起義出名，繼而成為北洋海軍重要將領。北伐戰爭期間，陳紹寬率領第二艦隊轉投南方，為北伐建功，成為炙手可熱的海軍山頭性人物。此後，陳紹寬憑資格、實力繼續坐大，繼而控製了最多的中國海軍資源，拉起海軍最主要的山頭而出任海軍署長，署理民國海軍署，即後來的海軍部。

名義上歸屬民國的海軍署而海軍部，實則為閩係馬尾海軍、魯係及東北軍係、粵係海軍等等山頭進行權力分配的暗箱。陳紹寬和海軍其他山頭的頭頭們立足本位，自然有著發展海軍的蓬勃需求。發展海軍，需要相當的國力保障，財力投入。

同時，在機械化戰爭時代，中國是傳統意義上的大陸國家，因而有限的軍事資源，自然要首先考慮投入陸戰國防體係。大力發展海軍固然重要，但是，在當時情況下，不顧日本挑釁、侵略在即，耗費國軍發展海軍，就顯然與當時戰略大勢衝突。

為此，就陳紹寬提出海軍優先，建設航母、戰列艦的空想計劃，南京政府與海軍部矛盾日趨激化，互不妥協。為安撫海軍大佬的鼓噪、怨氣，南京方麵隻得忍氣吞聲滿足海軍部提案，不斷加大投入，增添不少輕巡洋艦、炮艦等。

——在日軍強大海軍威脅下，這樣的海軍，其實無非雞肋般的擺設。

不過，有了這些輕巡洋艦、炮艦，海軍在內戰戰場，用艦炮對付扛步槍打衝鋒的軍閥混戰，那是大大的有效。是以，中原大戰、兩廣事變等等軍閥混戰期間，海軍自然是各方軍閥競相爭取的武裝，他們八麵玲瓏，當然順風順水地混得風生水起。

這是近代史上技術兵種的軍閥存在款式。

江陰沉船的策劃者陳紹寬

說陳紹寬出身軍閥，說當時中國海軍不止一路軍閥，其實並不誇張。軍閥當然就有軍閥的私心，隻要是軍閥，無論如何算不算民族英雄。

根據南京政府的配合陸戰要求，陳紹寬拋出的海軍抗戰戰略，立即激起閩係、魯係、粵係等等海軍軍頭們憤然抵製。素以馬尾係正統海軍領袖自居的陳紹寬，更是順勢數次請辭，鬧得自海軍部以下，到艦隊官兵人心惶惶。

西安事變之後，日本虎視眈眈，配合陸戰無形擱淺，海軍沒有抗戰應對方略，為中國國防出謀劃策的德軍軍事顧問集團為此倍感困惑，多次質疑南京，卻不得其果。外要麵子，內無裏子的蔣先生為此尷尬不已。

隨著中日矛盾加劇，國民政府軍委會再三向海軍大佬們重申配合陸戰之海戰策略之重要。可惜，直到抗戰爆發，海軍逍遙依舊，內耗激烈，並無務實的抗日準備。

遠望淞滬、江陰及南京會戰期間的中國國軍海軍慘敗，檣櫓灰飛煙滅的背後，正是閩係、粵係、魯係等等海軍軍閥們爭權奪利，以私利淩駕國家利益而埋下的隱患。抗戰之初，中國確定了決戰淞滬、依托長江、持久抗戰的對日全麵作戰的戰略。由此，海軍配合陸戰，無疑是實現長江決戰的重要保障。

為此，南京方麵的海軍的黃埔軍校電雷學校橫空出世，以弱小的校軍，成為抗戰爆發後配合陸戰戰略的海軍主力。其實，電雷學校是1932年南京政府為備戰日本入侵創辦的，以適應長江水網魚雷快艇和水雷作戰培訓的軍校，並不在海軍部海軍序列。當時，民國早期軍界元老，海軍旗幟人物歐陽格將軍出任該校教育長。

電雷學校快艇大隊

歐陽格，江西省宜黃人，參與孫中山護法運動，參與清肅中山艦事變並在事變後接任海軍局局長。在陳紹寬率領第二艦隊倒戈南方，主持海軍署、海軍部期間，歐陽格與陳紹寬為海軍發展分歧極大，最後竟被掌控海軍部的陳紹寬排擠出局，旅歐閑賦。九·一八事變後，歐陽格以私人身份回國參加抗戰。

1931年10月，歐陽格取道西伯利亞，投奔東北抗日的馬占山集團，轉戰東北各地，直到馬占山兵敗離開東北。回到南京，歐陽格結合歐洲考察軍事和東北抗戰經驗，向南京方麵提出：

中國目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建立一支強大的海軍，抑製日本的侵略。當務之急是組建一支快艇部隊，用高速魚雷快艇來對付日本海軍的大艦。

然而，歐陽格繼續為海軍部不容，不得軍籍。最後，他不得不在蔣介石等高層特令許可後，以低級別的少校軍銜轉入陸軍，籌備電雷學校。1936年底，該校擁有可以實戰的德國、英國製快艇編成的四個快艇中隊。但是，電雷學校遭遇海軍軍頭們的聯手抵製。

電雷學校無法進入海軍序列，最後，海軍軍頭們由聯手抵製，終於發展到聯手打壓——備戰抗日的電雷學校，居然成為他們團結攻擊的首要目標。彼時，海軍部管控的馬尾軍工廠有國內最大的水雷產能。然而，陳紹寬一紙令下，嚴令不許水雷調撥該校，甚至禁止銷售水雷給該校。

無獨有偶，當時日本聞訊電雷學校訓練科目，也是嚴禁向該校銷售日產水雷。於是，電雷學校隻好不遠萬裏，向英國購買笨重的水雷用以教學和實戰訓練。——正是電雷學校培養出來的海軍人才，才有後來中國軍隊在長江用水雷抗戰取得的不俗戰績。隨著中日關係日趨緊張，為提升電雷學校地位，提高電雷學校培訓效率，蔣先生親自兼任校長，特令歐陽格改任教育長，授予海軍中將軍銜。

電雷學校學員

直到抗戰爆發，電雷學校依然被海軍部排擠、刁難。他們得不到位於江陰、上海的海軍基地、要塞的燃料、彈藥的補給，甚至，他們不允許使用中國海軍的標識、軍徽。海軍部概不認可電雷學校軍官和培訓軍官生，在該校作戰部隊裏麵，唯一在海軍部有登記的軍官隻有歐陽格中將，而他在依然被記載為少校。

1937年8月，淞滬會戰爆發。

直到這時，沉迷內耗耽誤戰備，全無對日實兵操演，戰術籌劃的海軍部臨戰之際，磨蹭、會商、研討如何封江、如何組織艦隊的問題，久久無法定策。國軍海軍在淞滬會戰早期的失策、遲緩，使得被海軍艦隊、要塞封鎖在江陰以上長江段數十艘日軍軍艦，得以在海軍的懈怠、麻木後，滿載日軍、日僑、日諜們，逍遙脫網。這部分日艦、日軍、日諜，正是中國方麵在淞滬會戰最早定策的打擊目標。

——在發現敵情之時，國民政府軍委會命令攻擊這些企圖逃跑的日艦。然而，最為可悲的是，當時海軍體係混亂，其密碼、軍令、軍語、信號也沒有完成統一，陳紹寬一聲令下，海軍官兵一片茫然，而後手忙腳亂。海軍怠戰，實為中國抗戰國軍在淞滬戰場付出重大犧牲的重要前因之一。

海軍艦隊養兵千日，毫無作用，蔣先生聞訊大為光火，親自電令空軍出擊，向日軍逃跑艦隊開火。淞滬血戰，屍山血海。

這時，為中國海軍軍頭們內耗頭疼不已的蔣先生再無猶豫，當即命令電雷學校改變為江陰江防司令部，由歐陽格擔任司令，負責支援淞滬地區的作戰。記住，在淞滬會戰中對日作戰的水上主力，不是中國海軍，而是被海軍部排斥在海軍序列之外的歐陽格將軍率領的電雷學校官兵。當時，電雷學校快艇隊分為嶽飛、史可法、文天祥、顏杲卿等四個中隊，中隊以實戰進行戰鬥編組。

其中，安其邦中校率領“史102”和“史171”兩艘魚雷快艇，偽裝漁船，潛赴上海，尋機襲擊日本海軍旗艦“出雲”號。為保證襲擊成功，歐陽格親自駕車，一路冒險潛行至上海龍華，於陸上架設電台，望江指揮。8月16日晚，“史102”艇長胡敬端按照歐陽格命令，率艇從上海新龍華出動，突破數道沉船阻塞線，避過英、法、意等國艦艇的監視，衝向正停泊在日本郵船碼頭的“出雲”號。

上海外海的日艦出雲號

“史102”艇在距離300米處以50度射角發射了兩枚魚雷。一枚魚雷擊中了“出雲”號的防雷網，炸毀了敷網的駁船；一枚魚雷擊中了岸壁，而“出雲”號沒有被損傷。

這次襲擊，並非很多傳記文學記載重創日艦，沒有對日軍海軍造成更大的打擊。但是，電雷學校快艇官兵的這次勇敢出擊，還是讓日軍感受到中國水上力量的存在。事後，日本聲稱，此次行動，是中國海軍在淞滬戰役中唯一的一次積極性攻擊。

也就在電雷學校快艇官兵出擊同時，中國海軍第1、第2艦隊主力，正由湖口與下關方向，向江陰完成集結。49艘軍艦拱衛京畿，在江陰江麵集合完畢，是甲午戰爭之後，中國海軍首次最大規模的戰前動員、集結。各艦海軍官兵無不鬥誌高亢，誓與日寇決一死戰。

然而，當艦隊在江陰江麵完成集結，海軍部一連數日卻沒有應戰淞滬會戰的方略。徘徊數日，滿腔熱血的海軍官兵望穿雙眼，卻終於等到二戰史上最為荒唐、無恥、吊詭的命令：沉船！

彼時，陳紹寬以旗艦懸掛中國深望每人能盡其至責旗令，全體官兵們愕然驚覺，他們執行的陳紹寬旗艦命令，不是備戰、作戰，而是立刻沉船。

於是，中國，乃至世界海軍史上，最大規模軍艦集體自沉事件發生了。

——沉船前後，海軍並沒有通知電雷學校方麵沉船細節，位置，更無就沉船事宜與電雷學校協調、聯係，數次使得電雷學校快艇出擊航道受阻。其中，直接導致安其邦中校麾下那艘"文171"號艇，即在途中迷航，擱淺。

江陰沉船慘狀

中國海軍主力艦艇全體自沉，就此使得海軍推卸了在長江主戰區的抗戰任務。此後，沉船並沒有擋住日軍逆江西進的步伐，反而我軍失去大船，由上海、南京往武漢、往四川的戰略大轉移，不得不靠民船、木船。

沉船之後，陳紹寬等高級海軍將領們拖家帶口向上遊撤退，雖然一路長籲短歎，但也在沒有一線作戰的風險。倒是很多海軍官兵氣憤之下，不少轉入陸軍，繼續參加抗戰。

國軍海軍抗戰畫上句號，電雷學校官兵的抗戰，卻逶迤沿著淞滬而江陰，由江陰而九江，由九江而武漢，激戰不息。然而，電雷學校所用快艇、水雷均屬進口，作戰消耗和戰損無法彌補。

到1938年2月，馬當全線潰敗，歐陽格依然率領著僅有的幾艘魚雷快艇，對日軍發起最後的出擊。——武漢會戰之後，電雷學校編成的作戰部隊消耗殆盡，軍官及軍官生殉國者達十之七、八。幸存者，大多留在第九戰區成為國軍在長江進行水雷遊擊戰的技術教頭和骨幹。

相比空中英烈，他們是被曆史遺忘的中國抗戰技術精英。

申報處決歐陽格的新聞

更為悲劇的是，馬當全線潰敗後，歐陽格將軍被海軍部以作戰不力彈劾，最後被去職逮捕。隨後，將軍被褫奪軍籍，閑賦香港。

1938年底，歐陽格將軍再度回到重慶，繼續閑賦。1940年，歐陽格將軍大禍天降突遭槍決。憲兵通報理由是：備戰貪汙，作戰不力。

橫遭逮捕、處決時，歐陽格已被革職兩年，處於保釋狀態。當8月20日憲兵宣布立刻執行死刑，歐陽格書寫遺書，描敘對憲兵奉委座令將我執行死刑時，感到殊屬意外。

當天，中午，歐陽格被押往刑場。途中，正值敵機來襲，行刑憲兵就在路旁草草槍斃了歐陽格將軍交差。

歐陽格是國軍元老級將領。他從回國參加東北抗戰，創辦電雷學校培養海軍抗戰人才，再到親率電雷學校組建的水上作戰部隊血拚抗戰，至到部隊堅持抗戰，最後消耗殆盡，他被褫奪軍籍、軍職，卻莫名其妙遭受死刑，實為抗戰最為蹊蹺的軍事案件。

直到現在，兩岸抗戰史學界專家、愛好者們兀自喋喋不休，卻苦於證據缺失而無法定論。將軍之死至今尚未說明，冤乎？罪乎？徒留千秋遺憾，歐陽格就這樣成為了可有可無的曆史。

——相比之下，他自然就沒有陳紹寬左右逢源，一直當上了海軍的抗戰的民族英雄的那般風光。

歐陽格與家人

抗戰結束，民國的海軍頭頭們繼續沉迷內耗，權鬥。曾經，為抵製南京給海軍部安排人選，陳紹寬一怒之下，突然率領艦隊南下台灣，驚得毫不知情的南京方麵冷汗淋漓，繼而憤怒裁撤了海軍司令部。

——靠著美軍、英軍轉讓的幾艘小艦小艇，陳紹寬就敢獨斷，帶著艦隊獨闖台灣。

所以，現在每每看到文人寫史，經常唏噓感懷陳紹寬的航母夢時，是否會想到，真如了他的航母所願，當年他真要是帶上幾艘航母去了台灣，還真不好預測曆史將會如何發展。幸好，曆史並沒有給軍閥留下雄心勃勃的假設。

1949年，民國海軍的頭頭們以陳紹寬之下，再次發揮特長，臨陣倒戈，完成了他們在近現代史上最後的表演。有時候，不知道，是一種珍貴的幸福。心平氣和，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