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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胡適,思想立場上的對立,在魯迅生前已頗明顯。
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中,魯迅力挺許廣平等女學生,痛罵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學者陳源。胡適則呼籲“學校為教學的機關,不應該自己滾到政治漩渦裏去,尤不應該自己滾到黨派政爭的漩渦裏去”。魯迅遂嘲諷胡適“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麽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
1927年,胡適欲北上,顧頡剛給他寫信,極力勸阻,理由是“這幾年,周氏兄弟假公濟私,加以(孫)伏園、川島(章廷謙)們的挑撥,先生負謗亦已甚矣,在這國民革命的時候,萬不可再使他們有造謠的機會,害了先生的一生。這是我和淚相勸的一件事,請先生聽我罷!”顧氏之言雖不免誇張,卻也可見魯迅對胡適的惡感已非一日。①
1929年,胡適曾公開稱讚魯迅的《水滸傳》研究“很細密周到,我很佩服”。但二人的關係已難挽回。1933年因反對“民權保障同盟”把法律問題弄成政治問題,反對將牛蘭夫婦放入要求當局“無條件釋放”的名單之中,胡適再次被魯迅痛罵成顛倒黑白、標榜仁義道德的“幫忙文人”。②
同年,魯迅還曾嘲笑“胡適博士不愧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師”。緣由是胡適在答記者問時說了一句“日本隻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懸崖勒馬,徹底停止侵略中國,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在接受記者采訪之前,胡適剛剛在《獨立評論》上刊文《日本人應該醒醒了!》,告誡日本:“即令日本的暴力更推進一步乃至千萬步,即令日本在半年一年之內侵略到整個的華北,即令推進到全海岸線,甚至於深入到長江流域的內地,——我們還可以斷言:中國民族還是不會屈服的。……日本的愛國者,日本的政治家,到了這個時候,真應該醒醒了。”③
《獨立評論》魯迅是能看到的,如此嘲諷,似已脫離就事論事的原則,而摻雜著對胡適的個人成見在其中了。
對於魯迅的攻擊,胡適鮮有回應。
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11月,蘇雪林致信胡適,痛斥“魯迅的心理完全病態”。胡適在回信中為魯迅辯護:“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他已死了,我們盡可以撇開一切小節不談,專討論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麽……凡論一人,總須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信中,胡適還替魯迅分辨,說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並非抄襲之作。④
當然,胡適也未將魯迅視為自己的同路人。
蘇雪林在信中自居右派,也視胡適為右派,指責魯迅“本是個虛無主義者,他的左傾,並非出於誠意,無非借此沽名釣利罷了。但左派卻偏恭維他是什麽‘民族戰士’,‘革命導師’,將他一生事跡,吹得天花亂墜,讀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惡。”主張“取締魯迅宗教宣傳”。⑤
對於蘇雪林的上述指控,胡適雖不讚同(“我以為不必攻擊其私人行為”),卻也表示“我很同情於你的憤慨”。⑥
胡適等人1930年代創辦的刊物《獨立評論》
然而,到1956年,胡適卻忽而覺得魯迅是自己的同路人。
據學者周策縱回憶,1956年,“胡先生曾告訴我:‘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⑦
周策縱的這段回憶,近年來已成為諸多魯迅研究者在評價魯迅時必然提及的材料,甚至有學者據此認定,魯迅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如林曼叔)。
“自由主義”究竟是什麽,本文不欲展開討論。但魯迅當年在《論“第三種人”》中嘲諷胡秋原時,是絲毫見不到“自由主義”氣息的——胡秋原在1931年提出“自由人”的觀點,認為知識分子不應局限於階級和政黨,應站在自由獨立的立場上發聲;允許革命文學自由存在,也要允許小資產階級文學、浪漫主義文學自由存在。魯迅的意見截然相反:自由人也好,第三種人也罷,“一定超不出階級”,其作品“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⑧這種“階級”理念,與“自由主義”之間的鴻溝,恐非胡適一句“魯迅是我們的人”就可以填平。
其實,胡適也非是真的認為魯迅在思想上與自己同調,是個“自由主義者”。
1959年,在給吳相湘的信中,胡適對陳獨秀和魯迅的思想變化,曾有如此一番非常遺憾的追憶:“陳獨秀若不脫離北大,若不因偶然的事永離北京,他後來的思想可能不會……,而中國思想與政治的演變也可能完全大不相同。魯迅也是如此。他若不離開北京,可能不會演變到後來那樣子,我看他一九三五年給胡風的信,很感覺他晚年很痛苦,但已無法子解放自己了。”⑨
據此信可知,胡適晚年對自己和魯迅在思想上的差異,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在1956年說“魯迅是我們的人”,重心實是落在了“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這幾個字上。同年4月1日,胡適致雷震函可資佐證。胡適說:“你們在台北若找得到《魯迅書簡》,可以看看魯迅給胡風的第四封信,就可以知道……”(這封信的主要內容,是魯迅對胡風傾訴自己被左聯掌舵人周揚各種擺布“有苦說不出”)
簡言之,胡適看重的,是魯迅為自由而反抗的精神。
1959年,胡適在南港。
胡適在1956年想起去世整整20年的魯迅,似非偶然。
這年10月,胡適借祝壽的名義,公開撰文勸蔣介石“要能夠自己絕對節製自己”“守法守憲”,約束自己的權力,做到“無智、無能、無為”。結果引火燒身。蔣經國化名“周國光”,撰寫《向毒素思想總攻擊》一書,將胡適定性為“思想上的敵人”,以“特種指示”名義秘密印發至基層單位,以“策動全體黨員有計劃的展開行動”批判胡適。這場批判持續了大半年。⑩
胡適在1956年對魯迅的懷念,其實可以用魯迅1927年的一段演講來解釋。魯迅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魯迅還說,胡適當年提倡“文學革命”,好比開窗,反對聲浪是很高的;但錢玄同冒出來主張廢掉漢字,好比拆掉屋頂,胡適的“文學革命”就少了阻力,白話文隨後也漸漸流行了起來。?胡適在1956年公開勸蔣介石“無智、無能、無為”而遭到批判,自然很容易懷念起魯迅來。
注釋
①②《魯迅當年,如何痛罵胡適?》,短史記第519期。
③胡適,《日本人應該醒醒了!》,原載1933年3月19日《獨立評論》第42號。
④胡適致蘇雪林,1936年12月14日。
⑤⑥胡適、蘇雪林,《關於當前文化動態的討論(通信)》,收錄於《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 2 1936-1939》,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P689-693。
⑦1999年7月31日,旅美學者周策縱為祝賀胡適思想國際研討會召開,曾作詩雲:“‘錚錚如鐵自由身,魯迅終為我輩人。’四十三年前告我,一言萬世定新猶。”詩後附言道:“五十年代中期,胡先生曾告訴我:‘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今言猶在耳,恍如昨日也。”見:林曼叔,《文學歲月》,文學評論出版社有限公司,2010,P159-160。
⑧魯迅,《論“第三種人”》,原載於1932年11月1日《現代》第二卷第一期。
⑨胡適,《致雷震》,1956年4月1日。
⑩1957年7月26日,胡適致信趙元任,胡適如此解釋自己返回台灣:“這大半年來所謂圍剿《自由中國半月刊》事件。其中受圍剿的一個人就是我。所以我當初決定要回去,實在是為此。(至少這是我不能不回去的一個理由。)我的看法是,我有一個責任,可能留在國內比留在國外更重要,——可能留在國內或者可以使人‘take me more seriously’……”
?魯迅,《無聲的中國》,1927年2月16日在香港青年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