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後,魯迅曾避難於內山書店。
魯迅日記1932年2月1日至2月5日,連續五天“失記”。
這五天前後的日記,具體情形如下:
上述日記,均屬日後補寫。據魯迅1932年3月19日的日記,魯迅全家於當日結束寄居回寓,“夜補寫一月三十日至今日日記”。
2月1日至2月5日這五天,魯迅全家十口人擠在內山書店樓上的一個房間裏。據許廣平後來回憶,這段日子是在黑暗中度過的:
之所以去內山書店,據許廣平回憶,與當時的險惡局勢和書店老板內山完造的邀請有關:
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身處那樣一個特殊的地方(內山書店“一路之隔就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魯迅在補寫日記時,連續五天“失記”,確實不免使人疑惑,以至於批評者質疑道:
在稍後2月16日的日記中,魯迅補寫了自己前去“邀妓”的事情,這使得批評者更加難以接受。據日記記載:
批評者據此質疑道:
魯迅日記中的五個“失記”
上述質疑看似有理,其實隻是一種主觀揣測。要解讀魯迅日記為何連續五天“失記”,仍須依賴史料。
魯迅寫日記,是堅持了很多年的習慣。其目的,按魯迅自己的說法:
按許廣平的理解:
對魯迅補寫日記的記憶力,許廣平也有讚賞:
正如許廣平所言,“一二八事變”後,魯迅於3月19日補寫了“一月三十日至今日日記”, 這近50天日記,一天都沒有遺漏。除了2月1日至2月5日在內山書店那五天“失記”外,其餘每天都有記載,即便當日無事可記,魯迅也會在日記條目下記下當日的天氣,如2月27日條目下,雖無內容,卻有一個“晴”字;3月5日條目下,則止有一個“曇”字;3月6日條目下則是“星期。曇”。或許是考慮到補寫的日記,難免有應記的事情被遺漏,這些隻記載了天氣狀況的日記沒有注明“無事”字樣。但在有條件按時寫日記而無事可記時,魯迅總是直接注明“無事”字樣的,如事變前的1月7日條目下,所記是“曇,冷。無事”,回寓後的3月23日和3月25日,所記是“晴,無事”,4月2日是“晴。無事。夜小雨”。
如此,就不難明瞭,2月1日到2月5日的5個“失記”,在魯迅日記中確乎是個異數,是極特殊的狀況,並非當日無事可記,而是不願意記。
這種“不願意”,在魯迅當日給一些朋友的書信中,也有體現。
2月22日,魯迅寫信給許壽裳,感謝他在事變期間對自己的關心,其中寫道:
2月29日,魯迅又給李秉中寫信,其中提到自己的境遇:
在這兩封書信中,魯迅絕口不提自己2月1日到5日在內山書店避難的那段經曆,而止從2月6日說起,這與日記中的五個“失記”是相呼應的。
顯然,有某些緣故使得魯迅不願意提及這幾天的所見所聞。
不過,這種不願意,並非緣於批評者所謂的麵對日軍侵略很“平靜”,恰恰相反,它緣於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
關於這五天,許廣平《魯迅回憶錄(手稿本)》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內山書店在當日,既是魯迅全家的避難所,也是日軍進攻中國的據點。這種尷尬的錯位,正是魯迅不願提及2月1日至2月5日自己之所在的原因。留給自己看的日記以“失記”搪塞,與許廣平相通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味道”乃是主因;在給友人的書信中絕口不提這五天的行蹤,也有避免引起誤解的考慮在其中。
至於某些學者的質疑——“原來魯迅一家在內山書店是這個‘待遇’,原來魯迅先生在這個‘待遇’下是那麽平靜”——卻是沒有道理的,2月6日,魯迅全家從充當日軍據點的內山書店搬到英租界內的內山書店支店,其“待遇”仍然是“十人一室,席地而臥”,但魯迅已不再忌諱在日記及書信中談及,可見“待遇”如何不是魯迅提不提這段事的緣由,避難所身份的錯位尷尬,才是主因,英租界的內山書店支店不是日軍進攻中國的據點,魯迅自然也就不再忌諱提及。
魯迅當日在內山書店的五天,心情究竟如何?雖未見魯迅直接談及,但書店1932年的一位常客杉本勇乘的一段回憶,卻很能揭示魯迅當日的耿耿於懷。杉本勇乘回憶道:
杉本勇乘的這段回憶,在魯迅日記1932年12月30日可得到佐證。魯迅記道:“勇乘師贈海嬰玩具電車、氣槍各一。”魯迅後來也曾承認“對杉本氏有些出言不恭”。
由這種耿耿於懷,不難看出,批評者雖認為魯迅目睹日軍之侵略“那麽平靜”,但事實上魯迅的內心其實是“無法平靜”,因為無法平靜,才有了連續五天的“失記”,以及無法繼續忍受而於五天後搬往英租界。
至於2月16日的“邀妓”事件,魯迅日記說得相當簡略:
批評者說:“魯迅日記中這句話與上句‘頗醉’之間是句號,因此此次‘邀妓’可能僅是魯迅一人去了,如果把一大家尤其是夫人帶去了,邀妓不僅於小孩不宜,恐怕也與夫人有礙。”這種揣測,其實是不了解魯迅日記原稿是沒有標點的,所謂“這句話與上句‘頗醉’之間是句號”,不過是後人校對出版時所補加的標點罷了。至於魯迅去青蓮閣,究竟是一人,還是多人,已是一個搞不清的問題。
魯迅去青蓮閣,其實隻是飲茶。
青蓮閣是上海久負盛名的老字號茶樓。魯迅當時避難所居的內山書店支店坐落在四川路上,靠近三馬路,距離四馬路上青蓮閣非常近。過了很多天“十人一室,席地而臥”的困頓生活,連續跑了幾天書店收回一些稿費的魯迅,在15日、16日連續兩天帶家人去同寶泰改善生活,乃是人之常情,飯後就近去這一座有名氣的茶樓飲茗,也不算奇怪。何況魯迅也確有飲茗的習慣,其日記中多有此類記載,如1927年1月20日,“同伏園、廣平至別有春夜飯,又往陸園飲茗”;1929年4月5日,“午後同賀昌群、柔石、真吾、賢楨、三弟及廣平往光陸電影園觀《續三劍客》。觀畢至一小茶店飲茗。”
青蓮閣本身並不經營娼妓。其二樓為茶座,樓下是集遊藝、雜耍、唱曲和攤販於一體的小型遊樂場,兼售西點、花卉、蟲鳥。但妓女們在青蓮閣攬客,是當時的常事,據豐子愷說,“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吃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她們都有老鴇伴著,走上樓來,看見有女客陪著吃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見單身男子坐著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魯迅在青蓮閣喝茶時碰上攬客的妓女,邀其“略來坐,與以一元”,在當時是尋常事。據艾蕪講,“我們在上海的人,早就知道,到妓女那裏,吃一杯茶,談二十分鍾話,給一塊錢就走,這種風習稱為打茶圍。”艾蕪“一二八”期間也曾在四馬路附近有過一次被妓女纏上,不得不花上一塊錢打個茶圍的經曆,他提供的價位,應該屬實。“談二十分鍾話,給一塊錢就走”,與魯迅日記“略來坐,與以一元”,是完全一致的。
魯迅日記1932年2月16日“邀妓”。日記原文並無標點。
以上,乃是魯迅“連續五天失記”的來龍去脈。
其實,魯迅對“一.二八事變”日軍侵華的真實態度,還有其他的史料可以參考。
批評者稱,“在魯迅日記甚或文章中,除了那封給許壽裳信中的那句話,竟找不到半點有關日軍這場侵略戰爭的語句”,這種表述並不確切。魯迅給朋友的書信中,多次談及這場侵略戰爭,並非隻有“許壽裳信中的那句話”。
比如,1932年6月5日致信台靜農,其中提到自己想要對戰事“有所記敘”,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糾結:
6月18日,魯迅再次致信台靜農,更具體地談了自己對“一二八事變”的某些感慨:
這封信裏對“一二八事件”的反思,是魯迅的一貫思維,即批判中國人的所謂“國民劣根性”。但這樣的批評文章終究沒有寫成,到1936年,魯迅回憶“一二八事件”,已在報端上說“民覺醒於四年前之春”了,與給台靜農信函中對民眾之愚昧的怒其不爭,立場已完全相反。
這樣的變化,或許與時局演變有關。
此外,魯迅還曾簽名《告世界書》,宣言“反對日本帝國主義慘無人道的屠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1932年2月4日的《文藝新聞》戰時特刊第2號《烽火》,曾公開刊登《上海文化界發告世界書》,號召“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和革命的文化團體及作家們……立即起來運用全力,援助中國被壓迫民眾,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爭,反對日本帝國主義慘無人道的屠殺”、“打倒日本帝國、國際帝國主義”,署名者包括茅盾、葉聖陶、鬱達夫、丁玲、胡愈之等文化界名人。
魯迅的名字位列第二位。
2月4日,魯迅全家避亂於內山書店。他的簽名是怎樣送達出去的呢?抑或是其他人在聯係不上他時擅自所署?後者當無可能,在日軍鐵蹄之下,這樣一份聲明攸關生死,斷不能不征求當事人同意而擅自署名。就筆者所見的有限資料,魯迅的這次署名,當與鬱達夫的探望有關。
1938-1939年間,鬱達夫撰長文《回憶魯迅》,其中提到“一二八事變”期間自己與魯迅的一段交往:
這段回憶,有一個頗為微妙的地方:鬱達夫說他見到魯迅,是在“一個下午”,地點是“四川路橋南內山書店的一家分店的樓上”。這個“下午”究竟是哪一天?郭文友《鬱達夫年譜長編》認為是2月3日,陳其強《鬱達夫年譜》認為是2月4日。按鬱達夫2月3日在上海《申報》刊登尋人啟事尋找魯迅下落,兩人相見時魯迅已看到尋人啟事;2月4日“向全世界文化人呼籲”的《上海文化界發告世界書》已經署名發表,如此算來,鬱達夫見到魯迅,隻能是2月3日下午。問題是:按魯迅日記,無論是2月3日還是4日,他所避難之處,是多倫路上的內山書店,而非四川路上的內山書店分店。鬱達夫說他“在四川路橋南,內山書店的一家分店的樓上,會到了魯迅”,這是不可能的。
這個矛盾該如何解釋?是鬱達夫記錯了,見到魯迅的實際時間是2月5日之後?這是不可能的。魯迅日記對2月5日之後的友人往來,有詳細記載,但直到2月25日,才首次出現“午後同三弟訪達夫”的字樣,29日,才有鬱達夫回訪,“並贈幹魚、風雞、臘鴨”的記載。
對這個微妙之處,最合理的一種解釋是,鬱達夫當時,是在多倫路的內山書店,而非四川路的內山書店分店見到的魯迅,在內山書店中,他獲得了魯迅對《告世界書》署名的許可。但為尊者諱,為魯迅之名譽計,鬱達夫隱去了魯迅此時棲身於具有日軍進攻中國據點性質的內山書店這一事實,而代之以四川路的與戰事無關的內山分店——內山書店緊鄰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其支援戰爭並受荷槍實彈的日軍保護,在當時並非秘密,魯迅避亂於日軍保護區,同時又簽署反日宣言,確乎是一件很難向民眾解釋清楚的事情。鬱達夫在1939年將這一情節隱去,並不奇怪。
魯迅於2月3日晚向鬱達夫表態同意簽署聲討日本侵略行徑的《告世界書》,2月4日《告世界書》正是刊登發表,2月6日全家離開內山書店搬至租界。這當中是有脈絡可循的。
另一可以說明魯迅對日軍侵華基本態度的史料,來自日本文人野口米次郎的記錄。
野口米次郎1935年10月去印度講學途徑上海,經內山完造的牽線而見到魯迅。魯迅日記1935年10月21日記載:
六三園是虹口區的一家日本餐館。
內山似乎經常促成類似日本文人與魯迅的會見,而且這種會見往往會有日本記者在場,事後,在日本國內與中國的媒體上,也大都多有報道。如1935年5月19日魯迅和長與善郎的會見,也是如此,同席者就有日本新聞聯合社上海分社社長鬆本重治。這樣的安排,大約與日本媒體當時致力於宣傳中日親善的政治任務有關,魯迅與其師藤野先生的故事當日被日本媒體一再渲染,原因就在於此。據許廣平《魯迅回憶錄(手稿本)》,在魯迅去世後,她曾被內山騙去參加過一次汪偽政權組織的文人聚會,記錄此事的三段文字,在非手稿本的《魯迅回憶錄》中,是被刪除了的。內山完造在中國開書店期間,某種程度上充當著日本“大東亞共榮”的文化說客,他介紹給魯迅認識的許多日本文人,如長與善郎、野口米次郎,都是“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積極參加者。該會的主辦機構“日本文學報國會”坦言該會的宗旨,是“(將)在大東亞戰爭之中擔負著文化建設共同任務的共榮圈各地的文學家會聚一堂,共擔責任,暢所欲言”,是日本“思想宣傳戰”的重要組成部分。
1935年10月21日,魯迅與內山完造(左一)、野口米次郎(右一)攝於上海閘北六三園
具體到野口米次郎,是一個狂熱的“大東亞共榮”的宣傳者。1938年,他曾寫信給泰戈爾,認為日軍對中國的侵略應該得到印度人民的讚揚。野口頗感“委屈”地說道:
在泰戈爾複信表示他堅持認為野口的觀念是一種“軍國主義們的狂人”的觀念之後,不死心的野口再次寫信給泰戈爾,認為中國人“不誠實”,對日軍在華的軍事行動進行了惡意宣傳。野口的第二次去信似乎終於用他的荒謬邏輯激怒了泰戈爾,以至於泰戈爾在回信中決絕地說道:
野口米次郎這個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在1935年與魯迅的會談中,也曾試圖向魯迅灌輸這樣的思想:
野口的記載,對“某個國家”含糊其辭。內山完造的回憶要直接得多,據內山說,野口的問題其實是這樣的:
魯迅的反應,據米口的記載,是這樣的:
而據內山完造回憶,魯迅的回答是這樣的:
魯迅後來在1936年2月3日給增田涉的信函中說道:
魯迅的原話是怎樣的,如今已不得而知。所謂“並沒有將我講的話全部寫進去”,或許就包括“如果是同樣被殺,我想還是死在本國人的手裏好”這句在內——顯然,在魯迅看來,“請日本幫忙管理(中國的)軍事政治”,其實質就是讓日本人來屠殺中國人。而這樣的認識,是野口這種“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圈”的狂熱宣傳者所不願意傳播的。
綜上,“一.二八事變”中的魯迅,在避難內山書店一事上,其內心確實非常糾結。但這種糾結該如何解讀,不能脫離史料而一味誅心——由史料可以知曉的事實是,魯迅對“一.二八事變”日軍侵華極為憤怒,也曾冒著危險將這種憤怒訴諸報端(簽署反日宣言)。以“連續五天失記”來責備魯迅不愛國,是一種“翻案太過,反失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