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加繆領取195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吾魂兮無求乎永生,
竭盡兮人事之所能。
——《西西弗神話》題詞
西西弗這個希臘神話人物推石上山、永無止境的苦役無疑正是人類生存的荒誕性最形象的象征;但同時,他又是人類不絕望,不頹喪,在荒誕中奮起反抗,不惜與荒誕命運抗爭到底的一麵大纛。因此,與其說《西西弗神話》是對人類狀況的一幅悲劇性的自我描繪,不如說它是一曲自由人道主義的勝利高歌,它構成了一種既悲愴又崇高的格調,在整個人類的文化藝術領域中,也許隻有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品味上可與之相媲美。* “西西弗神話”已成法文諺語,借喻“永久無望又無用的人生狀況”。所以這裏采用法文sisyphe的音譯名,而不用希臘原名sisuphos的音譯“西緒福斯”。其餘希臘、羅馬神話人名、地名則按約定俗稱譯法。諸神判罰西西弗,令他把一塊岩石不斷推上山頂,而石頭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滾落。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為沒有比無用又無望的勞動更為可怕的懲罰了。假如相信荷馬的說法,西西弗是最明智最謹慎的凡人。但按另一種傳說,他卻傾向於強盜的勾當。我看不出兩者有什麽矛盾。有關他在地獄作無用勞動的原因,眾說紛紜。首先有人指責他對諸神有些失敬。他泄露了諸神的秘密。阿索波斯(希臘同名河流的河神。其女兒埃癸娜被宙斯劫走。)的女兒埃癸娜讓朱庇特(朱庇特,羅馬神話中的天神,相當於宙斯。)劫走了。父親為女兒的失蹤大驚失色,向西西弗訴苦。西西弗了解劫持內情,答應把來龍去脈告訴阿索波斯,條件是後者要向哥林多(希臘南部港口城市,《新約》中譯為哥林多,現名為科林斯。)小城堡供水。他不願受上天的霹靂,情願要水的恩澤,於是被打入地獄。荷馬還告訴我們,西西弗事先用鐵鏈鎖住了死神。普路托(又名哈得斯,是地獄和冥國的統治者。)忍受不住自己帝國又荒涼又寂靜的景象,便催促戰神將死神從勝利者的手中解脫出來。也有人說,西西弗死到臨頭,還要冒冒失失考驗妻子的愛情。他命令妻子將其屍體拋到廣場中央示眾,但求死無葬身之地。後來西西弗進入地獄安身,但在那裏卻受不了屈從,與人類的愛心太相違了,一氣之下,要求回人間去懲罰妻子,普路托竟允準了。一旦重新見到人間世麵,重新享受清水、陽光、熱石和大海,就不肯再返回黑暗的地獄了。召喚聲聲,怒火陣陣,警告頻頻,一概無濟於事。西西弗麵對著海灣的曲線、燦爛的大海、大地的微笑,生活了多年。諸神不得不下令了。墨丘利(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墨斯,宙斯的傳旨者,諸神的使者。在羅馬神話中則是商人的庇護神。)下凡逮捕了大膽妄為的西西弗,剝奪了他的樂趣,強行把他押回地獄,那裏早已為他準備了一塊岩石。大家已經明白,西西弗是荒誕英雄。既出於他的激情,也出於他的困苦。他對諸神的蔑視,對死亡的憎恨,對生命的熱愛,使他吃盡苦頭,苦得無法形容,因此竭盡全身解數卻落個一事無成。這是熱戀此岸鄉土必須付出的代價。有關西西弗在地獄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獲。神話編出來是讓我們發揮想像力的,這才有聲有色。至於西西弗,隻見他憑緊繃的身軀竭盡全力舉起巨石,推滾巨石,支撐巨石沿坡向上滾,一次又一次重複攀登;又見他臉部繃緊,麵頰貼緊石頭,一肩頂住,承受著布滿黏土的龐然大物;一腿蹲穩,在石下墊撐;雙臂把巨石抱得滿滿當當的,沾滿泥土的兩手呈現出十足的人性穩健。這種努力,在空間上沒有頂,在時間上沒有底,久而久之,目的終於達到了。但西西弗眼睜睜望著石頭在瞬間滾到山下,又得重新推上山巔。於是他再次下到平原。我感興趣的,正是在回程時稍事休息的西西弗。如此貼近石頭的一張苦臉,本身已經是石頭了。我注意到此公再次下山時,邁著沉重而均勻的步伐,走向他不知盡頭的苦海。這個時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會再來,此時此刻便是覺醒的時刻。他離開山頂的每個瞬息,他漸漸潛入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所推的石頭更堅強。這則神話之所以悲壯,正因為神話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著,那他的苦難又從何談起呢?當今的工人一輩子天天做同樣的活計,其命運不失為荒誕。但他隻有在意識到荒誕的極少時刻,命運才是悲壯的。西西弗,這個諸神的無產者,無能為力卻叛逆反抗,認識到自己苦海無邊的生存狀況,下山時,思考的正是這種狀況。洞察力既造成他的煩憂,同時又耗蝕他的勝利。心存蔑視沒有征服不了的命運。就這樣,下山在有些日子是痛苦的,在有些日子也可能是快樂的。此話並非多餘。我想像得出,西西弗返回岩石時,痛苦才方開始呢。當大地萬象太過強烈地死纏記憶,當幸福的召喚太過急切,有時憂傷會在人的心中油然升起:這是岩石的勝利,也是岩石的本色。憂心痛切太過沉重,不堪負荷,等於是我們的客西馬尼之夜(耶路撒冷橄欖山下一莊園名,據《新約全書》記載,被猶大出賣的耶穌,乘門徒們熟睡時在此禱告,次日被捕受難。)。但占壓倒優勢的真理一旦被承認也就完結了。因此,俄狄浦斯起先不知不覺順應了命運,一旦知覺,他的悲劇就開始了。但就在同一時刻,他失明了,絕望了,認定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隻是一位姑娘嬌嫩的手。於是脫口吼出一句過分的話:“盡管磨難多多,憑我的高齡和高尚的靈魂,可以判定一切皆善。”(此話並非同一時刻說的,而是在許多年之後。另外,這也不是索福克勒斯的原話,而是概括了兩處不同時間說的話。加繆此處援引和歸納了一些後人的著作論述。)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俄狄浦斯,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基裏洛夫,就這樣一語道出了荒誕勝利的格言。古代的智慧與現代的壯烈不謀而合了。如果沒有真想寫幸福教程之類的東西,是發現不了荒誕的。“咳!什麽,路子這麽狹窄嗎?……”是啊,隻有一個世界嘛。幸福和荒誕是共一方土地的兩個兒子,是難分難離的。說什麽幸福必然產生於荒誕的發現,恐怕不對吧。有時候荒誕感也產生於幸福之中。“我斷定一切皆善,”俄狄浦斯說。此話是神聖的,回響在世人疑懼而有限的天地中。此話告誡一切尚未窮盡,也不會窮盡。此話將一尊神從人間驅逐,因為該神是懷著不滿和無謂痛苦的欲望進入人間的。此話把命運化作人事,既是人事,就得在世人之間解決。西西弗沉默的喜悅全在於此。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岩石是他的東西。同樣,荒誕人在靜觀自身的煩憂時,把所有偶像的嘴全堵上了。宇宙突然恢複寂靜,無數輕微的驚歎聲從大地升起。無意識的、隱秘的呼喚,各色人物的催促,都是不可缺少的反麵和勝利的代價。沒有不帶陰影的陽光,必須認識黑夜。荒誕人說“對”,於是孜孜以求,努力不懈。如果說有什麽個人命運,那也不存在什麽高高在上的命運,或至少存在一種荒誕人斷定的命運,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命運,令人輕蔑的命運。至於其他,他知道他是自己歲月的主人。在反躬審視自己生命的時刻,西西弗再次來到岩石跟前,靜觀一係列沒有聯係的行動,這些行動變成了他的命運,由他自己創造的,在他記憶的注視下善始善終,並很快以他的死來蓋棺定論。就這樣,他確信一切人事皆有人的根源,就像渴望光明並知道黑夜無盡頭的盲人永遠在前進。岩石照舊滾動。我讓西西弗留在山下,讓世人永遠看得見他的負荷!然而西西弗卻以否認諸神和推舉岩石這一至高無上的忠誠來誨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覺得這個從此沒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渺不足道。那岩石的每個細粒,那黑暗籠罩的大山每道礦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組成部分。攀登山頂的拚搏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1955年,加繆在出版社的陽台上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法國作家、哲學家,存在主義文學、“荒誕哲學”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局外人》、《鼠疫》等。加繆於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一直被看作是存在主義者,盡管他自己多次否認。1951年加繆發表了哲學論文《反抗者》之後,引起一場與薩特等人長達一年之久的論戰,最後與薩特決裂。加繆在他的小說、戲劇、隨筆和論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異己的世界中的孤獨、個人與自身的日益異化,以及罪惡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卻並不絕望和頹喪,他主張要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他為世人指出了一條基督教和馬克思主義以外的自由人道主義道路。他直麵慘淡人生的勇氣,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無畏精神,使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不僅在法國,而且在歐洲並最終在全世界,成為他那一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