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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誦: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情竇初開,被這麽粗暴地破壞了

(2019-11-17 15:18:23) 下一個

作者檔案

本文作者

陶洛誦,1947年出生,初中就讀北京女12中(原貝滿女中),高中就讀師大女附中。因反對文革坐過幾年牢,在河北白洋澱當過知青,澳洲文壇著名華裔女作家,著有自傳體小說《留在世界的盡頭》。現居悉尼。

原題

史家胡同小學

作者:陶洛誦

中為年輕時的陶洛誦

史家胡同小學

我的童年,我人生的起步與史家胡同小學密不可分。想起那些為我們成長辛勤工作的老師,校長,輔導員足以令人感激終生。

我們的正校長是趙香衡女士,她中等個子,瘦瘦的,臉也瘦瘦的,顴骨有些高,不苟言笑。

二年級的時候,新年聯歡會,我和另一個小朋友在大禮堂的舞台上跳“我們新疆好地方”的民族舞。我跳得歡快得很,看見坐在第一排的趙香衡校長衝我微笑。但我從沒有機會跟她說話。

與我們經常在一起的是大隊輔導員康文信老師。

康輔導員二十幾歲,高高的個子,他在一次教我們要多喝水的課上說:“我就不愛喝水,所以我很瘦。”其實他還好,很健康,頭發很多左偏分。長方形臉,眼睛不大不小,單眼皮,腮幫下方有條淡淡的粉紅色,不很明顯。

我們到九歲的時候,表現好的話,可以加入中國少年兒童先鋒隊,戴上三角形的紅領巾。我雖然是班長,第一批隊員卻沒有我。媽媽覺得很沒麵子,說:“你大了,不入隊不好看。”因為我上課不聽講,有時還偷偷地吃零食,被鄰座男生何偉告發過。我為了媽媽決定收斂一下,溫老師看出我有進步,第二批就讓我入了。那天是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一號,第二天是“六一”國際兒童節。

我上課不聽講的毛病到三年級的時候才糾正。一次課堂練習,我發現有一道四則運算的題我不會做。我對自己非常吃驚,我在學業上是無往不勝的,每次新課本來,我挨著篇翻,沒有不認識的字,沒有不會做的題,我警覺到老本已經吃光了,我不是生而知之,以前會,是家裏提前教了我,我必須跟老師學,不然就跟不上。

令人矚目的學生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成為學校矚目的學生。

我上三年級時,中國社會開展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口號是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全民大煉鋼鐵,實現人民公社化。當時還有一個附帶的運動除“四害”、講衛生。四害指的是蚊子、蒼蠅、老鼠和麻雀。對前三者歸為害類大家沒有異議。近年來,有些人對當年消滅麻雀頗有微詞,認為破壞了生態平衡。可是當時也沒見人站出來反對,大家一致認為麻雀偷吃糧食,會造成農作物減產。

陶洛誦與葛肖雄

 《中國婦女》雜誌到我們學校挑小孩,拍攝打麻雀的照片做封麵。一位年輕的叔叔和一位較年長的阿姨在趙校長陪同下,在教室外麵隔著玻璃向裏麵張望。最後,在我們班挑了我和另一個女孩於俠,在別的班挑了兩個男孩,葛小熊和曹昆。我和葛肖熊一組,於俠和曹昆一組。第一次,那位叔叔和阿姨帶我們四人到中山公園攝影,第二次,就隻帶我和小熊兩人。

拍照時,讓小熊端著一枝沒有子彈的汽槍,我則在旁邊指指點點。我無師自通,相當入鏡,阿姨一個勁兒誇我演得好。照片登出來了,在一九五八年六月份《中國婦女》雜誌的封麵上。

《中國婦女》雜誌1958年6月封麵

我到學校辦公室送作業本,老師們交頭接耳議論我,一位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的郝老師還特地站起身來看看我。事後我和小熊經常被老師委以重任,譬如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剛剛落成,我們全校師生要去獻花圈。老師讓我和小熊當代表,抬著神聖的花圈,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把花圈安放在鑲嵌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大字的紀念碑下。我知道,紀念碑紀念的是所有為中國人民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為中國繁榮富強獻身的人。

在那個熱火朝天的年代裏,史家胡同小學迎來了北京市委獎勵給我們的一麵錦旗,紅色錦緞上四個大字“紅旗學校”閃著金光。我的寫作能力在三年級已初見端倪。這次,我即景生情寫了一篇作文“迎紅旗”。那年是一九五九,我剛上五年級,教我們的是位老先生姓張,語文課上,在有多位外校老師聽課的情況下,他讓我上講台念了這篇作文。

家裏新買不久的房子被居民委員會選中,用大廚房辦食堂和兼做洗衣房,並讓奶奶和外婆榮任義工。奶奶和外婆是一輩子的家庭婦女,能為社會出力,頓感自身價值的提升。她倆和另一位大媽在街道委員會李秀芝主任的帶領下和麵蒸饅頭,鄰居們有的不再做飯,來排隊買饅頭。李主任讓奶奶和外婆白吃饅頭,她倆不肯。她們覺得能被社會重視,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在洗了很多家庭送來的床單後,奶奶和外婆得到她們畢生唯一的一筆工資,每個人四塊錢。據媽媽說,她們倆老驕傲極了。我那位地主外公被分到廢品收購站做義工,他在那裏認識了以撿破爛為生的淳樸的顧姥姥,他倆做主讓我舅舅認識了顧姥姥的女兒。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文革”中,我舅舅倒黴,舅媽始終不離不棄。他們現在在美國安度晚年,這是後話。

爸爸不是一個愛隨大流的人,他有種並非與生俱來的警覺,我聽見他對大辦食堂說過一句話:“這不是批判過的軍事共產主義麽。”

“文革”後期,1978~79年間,我在銀行當會計,記著記著賬,忽然覺得大腦裏有根頭發絲般的細線下麵墜著千斤重的東西要往下掉。我立馬想到“千鈞一發”發生在我身上了,我明白那是從小被培養的信念,這個信念是一點一點離我而去的,我再沒有力量抓住它了,它這回是走定了,它一走,我從此掉進虛無。

無論如何,它陪伴我走過兒童時代和青少年時代,我們彼此曾相安無事,深信不疑。

熱衷社會活動

史家胡同小學對我人生的影響是視野開闊,熱衷於社會活動。

我們在工人體育館裏迎接第三批抗美援朝誌願軍戰士回國。比我高一年級的少先隊大隊長姚燕光擔任大會司儀。他的嗓音異常高昂,他圓圓的臉上有雙大大的黑黑的亮亮的眼睛。雖然不在一個班,卻總能被選上在外事活動中見麵。我們一起到友誼賓館和蘇聯小朋友聯歡,慶祝“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定十一周年。我們到飛機場去歡迎並歡送東德總理格羅提沃率領的訪華代表團,把怒放的鮮花獻給他們。周恩來總理離我們近在咫尺,他個子不高但也不能算矮,有兩道粗粗平平的黑眉毛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們爭先恐後搶著和他握手。

1959年國慶遊行

最令人難忘的是一九五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大慶。我們班挑了三個女孩和其他班的一些女孩到天安門廣場護花籃。從前有什麽好事從沒落下過梁麗麗,她爹是話劇名導演夏淳,她媽是話劇演員梁箐,她住史家胡同五十八號人民藝術劇院宿舍大院裏。這次卻沒有梁麗麗,老師選的是我、張琦和任大和。

張琦的母親是男二中的高中語文教師。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張琦有著和她媽媽一樣敢說的性格。她在上課時站起來給老師提意見,說不應該每次活動都是梁麗麗陶洛誦這幾個人去。我想這肯定是她媽教她的。因為我爸就教過我給報社投稿,其實我當時狗屁不懂。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媽媽給我訂了《小朋友》《兒童時代》兩種雜誌,爸爸看到《小朋友》上有篇歌謠,說用農藥毒死偷吃糧食的小田鼠,小朋友拍手哈哈大笑。爸爸覺得這樣種教育太成問題,他口授,讓我寫道:“小田鼠死得那麽慘,我們怎麽能哈哈大笑呢?”信投出去後不久,接到雜誌的回信,隻說投稿收到,再無下文。

護花籃為什麽沒有梁麗麗,是因為她太瘦,好像營養不良,盡管她長得比較漂亮。我們站在天安門廣場第一排,正對著天安門。她跟我說老師說要找胖一點的女孩。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萬人景仰的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

等他出現的時間很漫長,所有的一切都是為討他的歡心。我的左邊是個巨形花籃,比我還要高大,我的右邊是一個高帥的男孩舉著少先隊隊旗,他旁邊還有兩個護旗的女孩。我認識那個男孩,他是媽媽同事的兒子。後來他回家對他媽媽說到這次巧遇,他媽對我媽說:“他們倆兒一瞧認識,相視一笑。”他媽媽叫周梅生,皮膚特別白,戴著一副銀框眼鏡,黑色的頭發燙成大卷花帔在肩上,冬天的時候總穿件淡黃色的長毛絨大衣。他叫周狀環。

我們前麵是呈方陣列隊的陸軍,有的戰士頂不住了,一個背著帶紅色十字藥箱的軍醫就給他們注射葡萄糖。軍醫三十多歲,因為隻有他可以走來走去而顯得十分活潑。他介紹隊前的一位領隊的將軍給我們,說:“他是元帥。”元帥五十歲左右,黝黑的麵龐,胖胖的圓臉,親切地對我們笑笑。

穿著白色襯衫、藍色褲子的,係著紅領巾的帥哥額頭滲出汗珠。他從褲兜裏掏出手絹擦汗。我想起我倆那次的“豔遇”。媽媽學校女十三中組織看電影,地點是離她們學校最近的東單兒童影院。我正好坐在他的前排,我回頭和他說話。電影開映,我們還在說,忽然他握住我因為側身回頭而放在椅背上的右手。我不知如何是好,最要命的是爸爸就坐在我的右側,他如果看見會怎麽想?我又喜歡他握著我的手,不想抽回來,我保持著這怪怪姿勢良久,直到他鬆開我的手。爸爸到底看見沒看見這一幕?我想,他一定看見了,出於對我的尊重,他什麽都沒說。

快到十點鍾的時候,大家緊張起來,軍醫蹲在地下,從腿縫裏看哪個戰士沒站齊,用手左擺右擺地指揮著,剛剛大派用場的小藥箱被扔在一邊。我下意識看看自己,白襯衫、五顏六色的花裙子,老師囑咐我們,裙子要顏色鮮豔。我穿的這條裙子是爸爸給我買的,我嫌大紅大黃的色調過於突出,很俗氣,平時很少穿,但符合老師的要求。我按捺著激情等待偉人的出現。

他終於出現了。偉人高大魁梧,穿著灰色夾大衣,頭戴一頂有舌帽。對他的身影與麵龐,每一個中國人從照片畫像等宣傳作品上早已熟悉。他皺著眉頭站在城門樓上,心事重重,好像是不得不來應個景。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我們在他眼裏又算什麽呢?無論是步履整齊的三軍儀仗隊,還是擁有各種模型的工農商學隊伍從長安街經過,他都沒有一個笑容。我站在他的正對麵,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視著他老人家,敬畏地猜測:“他在想什麽呢?他要不高興該怎麽辦呐?“

沒等到遊行結束,有人請他進去,我想是怕他站得太久會累。進去後再沒見他出來。遊行結束時,按預定的安排,一直站在廣場上的少先隊員隊伍熱烈湧向天安門,我們遵從指揮向前方跑去......偉人早已不在了。

同學元元

看網上說現在進史家胡同小學非富即貴。我上三年級時認識了一個胖胖的叫元元的女孩,她從隆福寺小學轉過來,並不和我一班。我是三年四班,她轉到三年三班。因為她家住在離我家不遠的汪芝麻胡同,我們倆天天一起乘公交車上下學,一來二去就熟了。她雙眼皮大眼睛,皮膚細白,聲音悅耳。她也會背唐詩,她問我們家是念詩還是唱詩。我如實地告訴她是唱。我覺得她能提這個問題本身就了不起。她喜歡畫畫,她投稿還收到兩元錢的稿費。

她有天帶我去金魚胡同裏的中央美術學院見她的繪畫老師李琦。李琦穿著一身藍製服,青年才俊四個字形容他再合適不過。他是一九二八年出生,一九五八年他三十歲,風華正茂。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站著作畫,木桌上擺滿了草圖。每張畫的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當時毛主席親自參加修建十三陵水庫的工程,畫裏有幾張是毛主席拿著鐵鍁彎腰鏟土。李琦身材修長,對這倆個不請自來的小女孩儒雅地微笑,他和元元交談時,手中依然握著畫筆。草圖中,也有日後那張讓他揚名天下的“主席走遍全國。”

李琦 《主席走遍全國》

我回家後,興奮地把這事告訴媽媽,媽媽告訴我,李琦的媽媽嚴立明是她的學校的校長。我見過嚴校長,瘦瘦的燙著短發戴著眼鏡,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元元的爸爸是某部的代理部長。和她在一起沒讓我感到任何不自然。她家有門房,因為我是元元的朋友,出入自由,從不阻攔。外院有葡萄架,住著司機一家。裏院南屋三大間住著秘書一家,秘書很年輕,抱著小女兒,小女孩抱著秘書隨部長出國買的大花皮球。我第一次到她家,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讚歎道:“你們家真夠大的。”元元告訴我:“一共有十六間房子。”

我們倆隨意到處跑。四合院西屋是乒乓球室,是給部長鍛煉身體用的。元元的屋子佈置得最為隨意。元元有許多漂亮的洋娃娃,擺在我們夠不著的櫃頂上或架子上供人觀賞。有位姓何的阿姨在這裏踩著一台腳踏縫紉機給元元做衣裳。元元對我說:“我們家的兩個阿姨特別有意思,一個隻會做飯,一個隻會做衣服。”何阿姨總是穿得幹幹淨淨的,說話帶些河南口音,和和氣氣,麵帶微笑。做飯的阿姨像是上海人,背稍微有些駝。

有次我看見元元媽媽坐在床上,腿上蓋著被子,對站在地下的做飯阿姨說什麽,阿姨一邊哭一邊大聲辯解著。元元媽媽對元元要求也很嚴格。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元元和我急於挽救被吹倒的篦麻(學校號召種的),不顧自己被風吹雨打地奮戰。元元媽媽怕我們著涼,叫我們進屋。我順從地進去了,元元卻怎麽都不肯進來,非把篦麻扶起來不可。她穿上一件透明的雨衣,繼續用鐵鍁給篦麻培土......我因為聽話得到先吃鹽水泡菠蘿的獎勵。

我媽媽看我天天在元元家泡著,有時回來晚。就前去拜訪了元元媽媽。元元媽媽拿出一盒埃及糖果請媽媽吃,並告媽媽說:“陶洛誦最愛吃這個糖。”媽媽回家說了我一頓,”你怎麽能在人家家裏表示愛吃什麽呢。”如果媽媽知道我和元元曾經一起請元元爸爸為我們攢糖紙,更無語了。部長大人當時是笑著回答我們:“我沒那個時間。”

有一天,我生病了沒去上學。下午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見元元站在我的床邊。“謝謝你來看我。”我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媽媽過生日,元元做了一個賀卡,上麵畫著一頭牛,恭敬地寫著:祝查阿姨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這個詞我第一次聽到,跟元元學的。

大年初一,元元媽媽請我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部長大人經常出國,他不在家。有兩位中年女士好像是他們的親戚。我很驚喜地看到元元的姐姐,那也是我看到她唯一的一次。她長得像她媽媽,圓圓的臉,尖下巴,大大的眼睛,臉上有些可愛的雀斑,梳著兩條不長不短的辮子。

我是家中老大,很羨慕別人有哥哥姐姐的。元元告訴我,她本來還應該有個哥哥,她爸爸媽媽行軍打仗,後有日寇追兵,剛剛出生的哥哥隻好放到路旁。部長大人和夫人都是日本留學生,回國後為了抗日和理想參加了共產黨。吃飯的時候,大人們討論元元姐姐該上剛剛在安徽合肥成立的中國科技大學還是北京清華大學。

元元招待我喝湯,姐姐覺得不對頭,說:“你幹嘛非讓人喝湯?”大人正為大學的事討論得歡,聽見小孩這邊起爭執忙問怎麽了?姐姐對她媽媽說:“她非讓人家飯前喝湯。”元元不服氣,又不知該怎麽解釋好,不高興地搖頭哼唧起來。姐姐還有事,沒吃多少離席而去。

元元姐姐先去了中國科技大學,後又轉去清華。元元不久也從史家胡同小學轉走了。她告訴我她的班主任張老師給學生灌輸個人主義思想,教育學生學習為自己,元元沉重地對我說:“她開頭先說學習為祖國,然後一轉,說學習好了對自己也有好處啊……”我想著那位中等個子,長發披肩,戴著黃邊眼鏡,衣著樸素的張老師,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很替張老師難過,我不覺得張老師有什麽錯。

元元轉學後我們失去了聯係。等我們再相遇時是四年多後,在師大女附中的宿舍樓前,我們四目相視,誰都沒有開口。元元如果能看到我寫的這段文章,不知會做何感想?

史家胡同一角

藏族朋友德結央金

小學五年級在景山少年宮一次營火晚會上,我認識了藏族女孩德結央金。央金和其他三個女孩穿著藏族服裝跳藏族舞蹈。她個子比我高些,眉清目秀,單眼皮,皮膚微黑,她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微笑。她跳舞時演繹出的純樸與真誠,深深感動了我。

她演完後正好站在我身邊。“你跳得真好。”我由衷地讚歎。“謝謝。”她的普通話很純正。通過交談,我知道她叫德結央金,十三歲,在中央民族學院附中上學。我們倆談得很融恰,臨分別時,我們交換了紅領巾和地址。第二天,元元給我看《中國少年報》,上麵登著我和央金的照片和事情。當時我絲毫沒發現有記者關注我們。

不久我收到央金的來信,她的字寫得不大,但秀麗工整。信的末尾,她說:“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問好。”我立即回信,也不忘向她“最親愛的爸爸媽媽問好。”

央金的家住在中央民族出版社宿舍。是一層的單元樓。客廳舒適優雅。央金的爸爸個子高大,四方臉,皮膚古銅色,穿著一身褐色的中山裝,仍然掩蓋不住雪域高原男人的壯實與豪邁。他的眼神,他的舉止總好像在對央金媽媽示愛。央金的媽媽特別漂亮,雖然也是藏人,皮膚卻又細又白,兩條烏亮的大辮子垂到腰際,身材嬝娜,舉止端莊高貴。

央金的爸爸出門辦事,央金媽媽送到門口,他用兩隻大手捧起她嬌嫩的麵龐,要不是坐在沙發上的央金和我直直地看著他們,他一定就會親下去了。

央金的媽媽讓央金帶我去附近的照相館照相留念,我站在前麵,央金稍後挨著我,照相的師父讓央金把露出來的手背到後麵,“你的襖袖太短。”師父解釋道。我轉過頭去,央金正好微笑著看我,她的眼睛真是清澈,那純淨的目光令我終生難忘。

後來,她和父母全家回了西藏,歲月讓我失去了和央金的聯係,央金的命運一直是我深深的牽掛。我祈禱善良的央金有個順利的人生,有個好的歸宿,子孫滿堂。

史家胡同

同班同學梁麗麗

我對梁麗麗的好感並沒有因為她對我的一次出賣而消失。雖然那是第一次被出賣,可是比起我人生路上的屢屢被出賣,真算不了什麽。

小學五年級時,有位同學在教室的地下撿到一封信,信的開端就不同凡響:“親愛的蘇平仲……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信的落款是梁麗麗。全班大嘩,其聲勢不亞於廣島上空爆炸的原子彈。起哄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蘇平仲屬於小白臉、奶油小生的類型。衣著是男生裏最講究的,米黃色卡機布的褲子,褲縫筆直,夾克衫。一雙細長的單眼皮小眼睛,梳著油光瓦亮的小分頭。學習成績一般。

他家住在新開路協和醫院宿舍。我們去他家玩,他家的客廳出奇的寬敞,我說:“你們家真大。”他像個小大人似地回答我:“他們星期六星期天在這裏開舞會。”蘇平仲的媽媽上嘴唇有粒大大的黑痣,對我們很和氣。我想像著他媽媽穿著華麗的晚禮服招待客人的樣子。

那封信造成的結局是悲慘的,蘇平仲轉了學,麗麗在班裏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絲毫沒有影響老師對梁麗麗的寵愛。

我對梁麗麗的好感源於三年級我沒參加成的一次活動。那是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第一次訪問中國,學校接到任務,找些漂亮小孩去機場獻花。正值學校放假,“數來數去缺一個人,誰也沒想起你,隻有梁麗麗想到你,說陶洛誦。”事後一個小孩如是告訴我。

老師采納麗麗的意見,曹受珍老師立即從衣袋裏拿出些零錢叫同班的邵孔昭同學乘公交車去通知我。邵孔昭找來找去沒找到我家,開學見到我後,還對我埋怨道:“我找了半天,你們家真夠難找的。”我知道他沒找到的原因,我家地址的編製雖然屬於大街,卻是在一個小胡同裏。難為他了。對梁麗麗心裏有我,無私地推薦,我一直心存感激。

在史小上學的“人藝“演員的孩子除了梁麗麗外,還有同級不同班的刁小林,他爸爸是名導演刁光覃,媽媽是名演員朱琳。二年級時,著名演員舒繡文的兒子吳兆元轉到我們班,和我同桌。他不僅相貌俊美,而且性格溫文爾雅。上課的時候,他喜歡從兜裏掏出一些東西玩。有次,他拿出一樣東西,我裝做老師沒收一樣,他一點都不生氣。最後,他拿出兩毛錢紙幣,問我:“還有這個,要不要?”我不再管他了。

梁麗麗告訴我,吳兆元的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他爸爸是上海一個話劇團的團長。梁麗麗帶我去吳兆元家玩兒,他家在“人藝”宿舍的樓裏。滿屋子都是玩具。我們進門時,正碰見舒繡文阿姨要出去。舒阿姨盯著我看了半天,我相信這絕不是因為她知道我是吳兆元的同桌沒收過她兒子的東西。她的眼光是一個閱曆豐富的過來人對一個還未涉世小女孩的審視,她看出了什麽?這是我存於一生的一個疑問。她囑咐梁麗麗幾句,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了我幾秒鍾才離去。

梁麗麗家住在宿舍的平房裏。她和弟弟、外公、外婆住在一處,她的父母住在另一處。她父母的房門是鎖著的,去她家玩的小孩都喜歡趴著窗戶往裏看,欣賞高高的貼牆而立的書架上琳琅滿目的書籍和舒適的佈局。

麗麗告訴我,她外公本是個小軍閥,有四顆珍珠。聽說吃珍珠對身體好,就砸兩顆吃了。別人又說,你已經吃了兩顆,還留那兩顆做什麽,他一想也是啊,把剩下的兩顆也砸了吃了。

麗麗問我長大了想做什麽?我說“科學家吧。你呢?”“我要不當歌唱家,就當女大使。”三年級升級後,曹受珍老師不再教我們。麗麗告訴我:“曹老師說你將來是作家。”我從未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一直沿著科學家的目標往上爬。曹老師的話成為現實後,我對史家胡同小學老師的眼光與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學校裏設有許多課外興趣小組,麗麗參加了繪畫組,她平時練毛筆字,也愛畫畫。我在繪畫組和縫紉組之間猶豫。楊老師做我的思想工作,她認為我更適合她的繪畫組。我和麗麗幾個孩子跟她學寫生,她把一個叫楊瑪麗的女孩請到講台前坐著,告訴我們楊瑪麗的特征,讓我們用鉛筆畫她。還教我們用萱紙和水彩筆畫葡萄。楊老師表揚我葡萄畫得好,認為讓我選繪畫組是對的。

五年級時,學校推薦我和梁麗麗去考北京景山少年宮課外小組,老師讓我考文學組,我考上了,麗麗則考上了朗誦組。

引起軒然大波的情書事件發生在我們進少年宮之前。麗麗在班上被孤立,尤其是男生,有兩個壞小子竟然用墨汁塗在麗麗後背的衣服上。隻有我和麗麗依然是朋友,我和她談心說話。

一天,班主任張老師突然找我,他是個老學究,幹瘦,略高,戴老花鏡。用河北口音講課,在他教的作文課上,不管有多少外校老師來聽他的課,舉手回答問題的總是我一個人。他對我的作文欣賞備至。看他不同往常的嚴肅,應該是不祥之兆。

他開口了:“你和哪個男生好啊?”這當頭一棒真把我打懵了。“沒有……”我囁嚅。他以為我在狡賴,索性點出證據:“你和六年級的大隊長……”

我的天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情竇初開的心境,被這麽粗暴地破壞了。知道這事的隻有梁麗麗。出於對她的信任和友誼,我對她講過我愛姚燕光的事情。

姚燕光比我高一年級,他是少先隊大隊長。第一次跟他近距離接觸是在去飛機場的專用汽車上。有個男孩問他:“我們給誰獻花?”“德國總理格羅提沃。”姚燕光回答,他不經意地用那雙大眼睛看了一下就站在他斜對麵的我。(汽車裏有許多座位,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都想站著)姚燕光個子與我差不多高,他穿著深藍色的呢子大衣,我則穿著西洋紅的短呢子外套。我們的衣服都是學校提供的,頭一天帶回家去。爸爸和媽媽覺得我穿著很好看。爸爸說他會給我買一件。

我覺得姚燕光很帥,不僅是他的娃娃臉和黑黑的亮亮的大眼睛,他還能把外國人那麽複雜的名字說得那麽溜,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從那以後,我的目光有意地追隨他,耳朵留神捕捉他的信息。我了解到,他還有個妹妹在我們學校三年級,叫姚偉光,愛屋及烏,每次看見姚偉光,我都會衝她微笑。還在心裏對他們兄妹倆做一下比較,他們共同之處是都有雙黑亮的大眼睛,不同之處是妹妹的臉比哥哥長些。新年快到了,我把一張精心挑選的賀卡害羞地交到姚燕光手上。

我沒有期待會有任何下文。學校裏,男女生之間是有界限的,無風都會起三尺浪,起哄聲此起彼伏,大家盡量避嫌,私下裏想什麽就不知道了。像我和梁麗麗敢大膽向自己所愛公然表達的恐怕也沒有。我能跨越年級的障礙把賀卡送給他我已經非常快樂,非常知足了。他別覺得我是個壞女孩就行了。

迎接一九六零年的新年晚會結束了。我從禮堂回到教室,準備拿書包回家。教室裏沒開燈,我就著窗外的月光和燈光低頭從課桌裏抽出書包,當我直起身來,發現心儀已久的姚燕光站在我麵前。驚喜從心底漫延到周身,我激動地不知所措。我迅速地四周看看,還有幾個同學在拿書包,沒有人注意我們。

他那兩隻烏亮的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無邪地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舉著一本書準備遞給我。我接過書,隻管看著他,我們互相凝視著,什麽都沒說。他迅速地轉身走了,就像他進來時沒有引人注意,他走的時候也沒引人注意。那一瞬間的贈送與凝望,深深刻在心上,真是至死都不會遺忘。 

張老師看我呆若木雞的樣子,認為預警的作用已經達到,就沒再往下說。我回到教室,向梁麗麗的方向看去,她在若無其事地寫毛筆字。怪就怪在我自己身上,我什麽事情都喜歡和她分享。我把藏族朋友德結央金介紹給她;我和她一起與一位第三批回國的誌願軍叔叔通信;我們一塊兒猜測自然課的考試題……以後一年多的小學生生活裏,我還是要更多地與她在一起。

老師的幹預沒能製止住我對姚燕光的愛,我把一切珍藏在心裏。等我升上六年級,班主任換成董潔老師,姚燕光已考上北京最好的男校四中。我迫不及待地給他寫了一封信,信寄出去後石沉大海,他從此沒了音訊。以後的六年裏,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我再沒愛上任何一個男孩兒。

    少年宮

北京市少年宮坐落在景山公園裏。景山公園本來名煤山,說是修其它皇家建築挖出來的土堆集而成。有五個山頭,踏著石頭台階從東麵往上爬可以看見崇禎皇帝自縊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五個山頭上都有涼亭。中間山頭最高,可以俯瞰紫禁城。少年宮在山腳下的宮殿裏。合唱團和樂器組等在正對著大山頭的大宮殿裏,文學組和朗誦組在靠近東門的小宮殿。小宮殿裏有個很大的圖書館,文學組王輔導員頭一件事就是給每個孩子辦了個借書證。

讀課外書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上小學一年級,媽媽就給我訂《小朋友》雜誌,以繪畫為主。認字多些,就給我訂《兒童時代》。很喜歡看裏麵的一個連載故事,關於小鐵道遊擊隊員的。作者在開場白裏講是對當時風行電影《鐵道遊擊隊》的一個補充。隻要有兒童新書出版,媽媽必給我買。《寶胡蘆的秘密》《小黑馬的故事》《剛滿十四歲》(我看時恐怕還不滿十歲)等等。

有次要過“六一”兒童節了,爸爸和媽媽從街上回來,爸爸抱著一大摞書,是他倆送給我和弟弟們的節日禮物,其中一本裝訂得尤其精緻,是郭沫若和柯岩等名家專門寫給小孩子的詩。姚燕光送給我的書是陳昌奉寫的《跟隨毛主席長征》,書裏麵夾著一個明信片,上麵是一朵怒放的黃色菊花。明信片的背麵是用藍色鋼筆寫的:送給洛誦,祝你在新的一年裏爭取達到三好學生。

媽媽買的《安徒生童話故事》特別感人,看到動人之處經常淚流滿麵。小時候,聽父母講故事我也常哭。有的書我看不懂。媽媽買的外國童話《金河王》,我看了好幾遍才領會了作者的意思。《咬核桃小人和老鼠國王》這本書我左讀右讀都不知所雲,隻記得一個情節,老鼠把國王準備請客用的香腸偷走了,國王痛不欲生,王後安慰他。

我們全家都喜歡看小人書。爸爸媽媽基本不給我們買,隻是花錢租。星期天或寒暑假,由我拿著錢到離家不遠的七條口小人書鋪選書,二分錢租一本,三天之內還。拿回家大家都搶著看。奶奶、外公、外婆除外。東城區圖書館離小人書鋪十米之遙,分兩部分,一邊是給大人外借用,一邊全是小人書隻給孩子看。我經常去看,被一位負責阿姨看中讓我當義務發書員。工作內容是在門口的桌子後麵給每個進來的孩子發三本書,看完再換。小人書鋪我照舊光顧,因為有些書圖書館沒有,也要租給爸爸媽媽看。

我看書還有兩個重要的來源,一是舅舅查全一,他比我大十二歲,在山西大同發電廠當電工,他經常來北京玩,每次來必到東四新華書店買新出版的文學作品,看完就都留給我了。

另一處是鄰居關宏芳家。宏芳比我大幾歲,她像個大姐姐,我很喜歡她。她家古色古香,有很多硬木傢俱。最引人注目的是掛在牆上鑲著玻璃鏡框的幾副外國美女頭像,我問宏芳她們是誰啊?宏芳說她不知道,得問她哥哥宏泰。

宏泰是大學生,在我們眼裏,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爸從小教我三個弟弟英文,獨獨教我俄文,宏泰聽了我說的俄文,評估說有的發音不準。我就不跟爸爸學了。可見我們對宏泰多麽崇拜,主要是他的那股氣勢逼人。宏泰告訴我和宏芳那些美女是模特,我們信以為真。

宏芳還有個弟弟,大名叫關宏麟,大家都叫他小名小肥。他們的媽媽去世了,我沒見過。不過我參加上了他們爸爸續弦的婚禮。婚禮在家裏舉行。來賓主要是院裏的兩家親戚兼房客。關爸爸結婚後不再和三個孩子住。三個孩子都喜歡從圖書館借書。我在他們那兒看到了大量的翻譯作品。普希金、托爾斯泰、莎士比亞等等的名字和作品一個一個一本一本映入眼簾,讓我大開眼界。

少年宮圖書館裏的書大多是兒童書籍,我第一次借的書是講小革命者的《他們在地下作戰》。少年宮的活動豐富多彩,絕大部分成員是小學生。年輕的王輔導員邀請著名的兒童作家來為我們講座。任大霖伯伯就來過,他個子不高,戴著副眼鏡,和藹可親。王輔導員向他介紹我時笑著說:“別看她小,看過《紅樓夢》。”任伯伯樂了,拍拍我的肩膀:“後生可畏。”

我很不好意思,不知道王輔導員這是批評還是表揚亦或兩者都有。因為剛進少年宮時,王輔導員讓我們介紹一下自己,著重談談都看過什麽書。我家的藏書裏有中國的四大名著,學文學的媽媽視為珍寶,學科學的爸爸卻極為不屑。我隨口說了些我熟悉的書,提到了《紅樓夢》,沒想到王輔導員記住了。

小時候雖然看過很多書,隻是囫圇吞棗,很多都不理解,隨著年齡漸大,才慢慢領會作者的意思。當時認為《紅樓夢》隻是愛情故事,賊人膽虛,不打自招,自己把臉先紅了。

我五年級暑假期間,參加了少年宮舉辦的夏令營。地點設在北京西山鷲峰腳下的四十七中。藍天白雲,蒼山翠柏風景如畫。一共五天,白天遊山逛水,參觀人民公社。晚上點溝火舉辦營火晚會唱歌跳舞捉迷藏。我平生第一次離開溫暖的家,每到天黑,眼淚止不住嘩嘩流下,由小聲嗚咽變為痛哭失聲。女輔導員和小朋友驚訝地問我怎麽了?我傷心欲絕地說:“想奶奶了。”大部分人“哦”一聲,覺得沒什麽大事離去。有位叫劉曼依的小姑娘很同情我,每天晚上她就主動陪著我。她是“友誼合唱團”的,有副好嗓子,梳著兩條粗粗的烏亮的長辮子。她是府學胡同小學五年級學生,我們倆後來成為女十二中同班同學。

在夏令營裏認識了許多小朋友。有個男孩兒叫劉沛,有個女孩兒叫徐紅懿,長得很出色,一年多後,在謝添執導的兒童影片《花兒朵朵》裏,一個是主角,另一位也有不少鏡頭。跟我同睡上鋪的馮真真、伍正怡後來成為我高中師大女附中的同學。馮真真比我高一級,小伍和我同班。很不幸的是,小伍患了胃癌,於一九六七年去世。

梁麗麗也參加了這次的夏令營,我和她沒分到一個宿舍,隻有大集體活動時才會遇到。暑假過完,我們升為六年級,新班主任董潔老師讓我在課堂上給大家講講夏令營的事兒。我接受上次講在友誼賓館跟蘇聯小朋友聯歡的教訓,不再著重講吃什麽了。我覺得最有意義的事兒莫過於參觀“四季青人民公社”時,有位中年偏老的男人讓我們跟他一起呼幾個口號:“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人民公社萬歲!”他喊得響亮,我們響應的激情萬丈。

我站在課桌旁,把這個場麵繪聲繪色描述出來。沒承想董潔老師大為反感,她不耐煩地說:“讓你說真事兒,沒讓你在這兒寫作文。”我十分驚詫她對我的不信任,隻好求助於梁麗麗,“梁麗麗也在場。”董老師把臉轉向麗麗,“你說說,有這事嗎?”麗麗以她慣有的優雅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回答說:“有。”她看董老師仍麵帶疑惑,補充道:“真的,特別好,特別好……”董老師喃喃道:“怎麽讓陶洛誦這麽一說聽上去這麽假。”兩次活動的匯報演講均以失敗告終,我接受教訓,以後再讓我講什麽,我不再揣測別人的好惡,隻撿自己感興趣的說。 

董潔老師

董老師是我在小學最後一年——六年級的班主任。她實際上一至都在擔任畢業班的班主任。她中等身材,腰板筆直,四方扁臉,齊耳短發,無邊眼鏡,不怒而威,令我們五年級這個出名的淘氣班望而生畏。上任伊始,她招集幾個學生討論黑板牆上貼什麽標語,我提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說:“太小孩氣了。”她拍板用“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私下,她自有自己的一套教育理念。

她發覺我每每能做出精彩的發言可往往並不付諸行動。冬天,教室中央裝上煤球爐子,一節節結起來的圓滾滾的銀白色鐵皮煙囪從爐子上矗立又繞過教室上空。董老師讓我去自來水管接一大鐵壺水放到爐子上。我放上去後,她不滿意,“把壺嘴對著煙筒。”她指揮道。我一下就懵了,笨笨拙拙地重新把鐵壺提勒起來,把長長的壺嘴對著煙筒,壺的屁股怎麽都坐不到爐子上,我麵紅耳赤,力氣快用光了。

一個男生從座位上衝上來,把壺嘴貼著煙筒坐好,免於了一個事故的發生。站在講台上的董老師感歎道:“一看陶洛誦就是一點兒實際生活經驗都沒有。壺嘴放不對方向,人走路容易碰到很危險。”這件事讓我記了一輩子。以後無論是火爐,電爐,煤氣爐,我都會注意壺嘴鍋把放的方向。

“我想把你們培養成精明強幹的人。”這是她的口頭禪。

她教課極其認真負責,課間十分鍾休息時間,無論春夏秋冬,她一定讓大家都到戶外活動,留她一人在教室裏翻看講義或作業本。有個三年級從外校轉來的一個胖乎乎叫熊大方的男孩兒,在作文中說:“我總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董老師在班上宣讀了他的文章,評道“我覺得熊大方寫的作文有股文人氣。”我聽不出這是褒還是貶。她也喜歡給我們講些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就是從她那兒知道的。她說這是劉備給他兒子劉禪的遺訓。一個賣草鞋的到三分天下的皇帝靠的是什麽,還不是正確的思想應用到實際。這般成功者的話當然不容置疑。

有次,她讓我們用“堅持”一詞造句。我張口就來:“我們應當主持正義,堅持真理。”說完後我期待她的首肯。她重複一遍,變成問話:“我們應當主持正義,堅持真理?”我悻悻坐下,她可能覺得我又在喊口號。她在班上公開批評我:“陶洛誦光說不練。”

在一次植樹活動中,我終於扭轉了她這一印象。我揮舞鐵鍁,飛快地鏟土,大汗淋漓,我索性脫掉外套,隻穿一件天藍色的高領套頭棉毛衫,我的胸部尚未發育成熟,裏麵沒有奶罩。我幹得自由灑脫,痛快之極。

我並沒注意到孫主任和董老師一直在觀察我們。我的力氣在女孩子裏算是比較大的。上體育課時,在操場上扔壘球,我輕輕一甩,球快飛出圍牆,同學們都“嗷”了一聲。教體育的大高個兒王老師沉吟片刻說:"起碼有三十四米。"我其實一直很喜歡體力勞動,隻要有機會我都會好好幹。

董老師發現我天性慷慨。有天早上,我沒帶早點,董老師說:"每次都是陶洛誦分早點給沒帶的同學,今天誰分給她?"一個叫劉誌賢的男孩兒把他的饅頭掰了一半,帶著很不好意思的表情遞了給我。

為了讓全班同學都能考上中學,董老師讓學習好的幫助學習較差的同學。她指定我幫助一位叫張蘭亭的女孩兒。現在想她的名字是不是出自《蘭亭序》。她的父親是個工人,媽媽是家庭婦女。她家住在學校附近的一條胡同裏,一間屋子裏麵床占了很大麵積。有一個長長的黑色條案,我倆在條案上寫作業,溫習功課。沒有台燈,屋頂上的電燈泡發出昏暗的光,我感到看書寫字都很吃力。蘭亭對我說,榆樹的葉子可以吃,榆樹開的花兒可以吃,榆樹的皮也可以吃,她說她爸不久前弄回一大袋。下回要有的話可以給我嚐嚐。我一直等,最終也沒能等到。

最後一次見到蘭亭是若幹年後,我在河北省白洋澱插隊當農民回京小住,我到東四郵局去買郵票,為返回農村給媽媽寫信用。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是張蘭亭。她坐在櫃台裏麵,見到我,把椅子前兩條腿翹起來身子往後仰。我聽說她初中畢業沒再升學直接參加工作了。第一句話她問我:“梁麗麗在哪兒呢?”我說不知道。她再說什麽我沒聽進去。她讓我想起最後一次見梁麗麗。那是一九六六年,我路過史家胡同對麵的人民藝術劇院辦公樓。平日裏,一樓臨街的一個個明亮的大玻璃窗裏張貼著新劇上演的劇照,那些照片讓我流連忘返。“慳吝人”“伊索寓言”“駱駝祥子”“文姬歸漢”……我從那櫥窗裏學到不少知識。那天經過看到櫥窗裏一片狼籍,正不是滋味,也聽見有人叫我,抬頭一看是梁麗麗。她問我幹嘛去,我說去接媽媽。我心裏有事沒和她多說。以後再沒了她的消息。“她也插隊去了!”當我告別蘭亭時,她在我身後喊了一句。

升中學考試終於來臨了。先考語文,作文題目是“我們倆是好朋友”。我寫的是鄰居小朋友鍾菊。她具有男孩子的性格,勇敢、豪爽、坦率。我和她相處得非常愉快。事後,我這篇文章被選進《小學生模範文選》。算術卷子發到手裏,我粗粗閱覽一下,覺得不難。我從容不迫地一道一道解答著。卷子右邊用於算草,我不肯馬虎,凡用橫線處都用三角尺。卷麵幹淨整潔。我早早做完檢查了一遍,沒發現錯誤。監考的兩位老師中,一位是外校的,一位是我們學校的教自然的年輕的黑黑的馬老師。我洋洋得意地坐等打鈴交卷。鈴聲響了,我的眼睛盯在最後一道題的要求上:“求圓柱體的表麵積”猛然才想起忘了加上下底……

我知道第一誌願“師大女附中”落空了。回家後我忍不住號啕大哭,嘴裏還喊:“我這輩子白活了,我這輩子白活了!”爸爸說:“你這叫什麽話?那麽多人沒上師大女附中,都白活啦?”我不聽勸,繼續哭嚎,被爸爸臭揍了一頓。

暑假裏我接到第二誌願女十二中的錄取通知書。女十二中是許多女孩子心儀的中學,班上一些女孩子做為第一誌願而沒考上。董老師對我沒能上師大女附中深為遺憾,對我被女十二中錄取稱讚道:“還是平時基礎好。”

現在的北京史家胡同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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