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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 | 人生海海,傳奇不奇

(2019-10-10 07:29:51) 下一個

作家麥家

 

 

麥家在中國大陸享有“諜戰小說之父”之名,在華語世界也廣受歡迎。他的作品如《解密》《風聲》《暗算》等描寫抗日戰爭、內戰時期的諜報工作,波譎雲詭,極盡曲折複雜之能事,在當代文學裏獨樹一幟。也因此,麥家小說不僅被大量改編為影視作品,也早有多種翻譯版本問世。

以麥家受歡迎的程度,很可以如法炮製,以擅長的風格題材延續市場效應,但在頂峰之際,他卻突然收手,蟄伏8年之後方才推出《人生海海》。從書名看來,新作已然透露出不同方向。麥家以往作品著眼一項機密訊息的傳遞破譯,一樁間諜遊戲的此消彼長,新作則放大視野,觀照更廣闊其實也更複雜的生命百態。麥家拒絕在舒適圈內重複自己,勇於尋求創新可能,當然有其風險,未來的動向如何,值得注意。

《人生海海》的書名對台灣、閩南地區的讀者而言應該覺得親切。“人生海海”這句俗語泛指生命顛簸起伏,一切好了的感觸,有種世事不過如斯的滄桑,也有種千帆過盡的釋然。麥家使用這一詞語,顯然心有戚戚焉。小說背景從民國寫到新世紀,道盡大曆史的風雲變化,也融入了他個人的生命經驗。故事發生在浙東富陽山區,正是他的所來之處。

小說圍繞一個綽號為“上校”的人物展開。上校生於浙東山村,因緣際會,以木匠身份入伍,自學成為軍醫,曆經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朝鮮戰爭,也經曆了“文化大革命”。出入這些曆史場景,上校有了匪夷所思的冒險。他是出生入死的軍中大夫,也是風流無度的好色之徒;他曾當過和尚,更曾卷入諜報工作,周旋於國民黨、共產黨、日寇、漢奸之間。上校孑然一身,卻身份多變——他另一個外號竟是“太監”。而一切風風雨雨皆指向其下腹的刺字。那刺字寫些什麽?如何發生?何以成為人人希望一窺究竟的謎團?謎樣的上校或太監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受到巨大衝擊。

熟悉麥家的讀者,可以看出《人生海海》與此前作品的關聯。他寫戰時情報人員詭秘的行徑、驚悚的冒險,可謂得心應手。但在新作中,麥家的野心不止於敘述一個傳奇人物而已,他同時著眼於發掘這一人物的前世與今生。於是,上校的傳奇經曆與他回到鄉村後村中的四時變化、人事遭遇,烘托出一段又一段的時代即景。這些描寫時以抒情韻味投射出麥家的個人鄉愁,卻也更加凸顯出一個南方鄉村的種種陰暗與閉塞。外麵世界的天翻地覆與其說帶來鄉村的改變,不如說反照了改變的艱難。所有的矛盾在“文革”期間爆發,首當其衝的正是像上校這樣曆經大風大浪,出走而又回返的人物。

這使全書的視景陡然放寬。麥家所關心的不僅是上校個人的遭遇,更是他與老少村民在閱曆和價值觀念上的巨大差距,而雙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烈的。麥家善於講故事,以往諜報小說裏的布置——有如《風聲》的蜚短流長、《暗算》的背叛與被背叛、《解密》的懸而不解——仍然不缺,但此次爾虞我詐的戰場則融入日常生活中。當大是大非的教條轉化為瑣碎的家常倫理,當堂而皇之的革命遭遇卑劣的人性時,一切都變得如此粘滯曖昧,猶如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

小說的敘事者是個少年,他的天真與苦悶恰恰與上校的神秘與世故形成對比。事實上,這位少年的成長和回顧才是小說的真正主軸。透過少年好奇的眼光,上校的一生逐漸浮出地表。就此,小說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交代上校在“文革”前後的身世背景和遭遇;第二部分則借不同角色之口,倒敘上校早年的傳奇經曆;第三部分跳接到當代,昔日的少年漂泊到西班牙,如今步入老境,回返故鄉,因為尋訪上校而發現更驚人的秘密。

細心的讀者不難理解麥家如何利用敘事方法,由故事引發故事,形成眾聲喧嘩的結構。居於故事中心的上校始終沒有太多自我交待——他在“文革”中受盡迫害,最後其實是瘋了;反而是周遭人物的臆測、捏造、回憶、控訴或懺悔層層疊疊,提醒我們真相的虛實難分。然而《人生海海》不是虛應故事的後設小說。麥家顯然想指出,寫了這麽多年的諜戰小說,他終於理解最難破譯的密碼不是別的,就是生活本身。

上校與少年來自同一鄉村,分屬兩代,命運極其不同,人生卻有出人意表的糾葛。麥家寫作一向精準細密,對這兩個人物的關係處理可見一斑。他們都是孤獨者,各自被“拋擲”到世界裏甚至世界外,由此展開生命之旅:上校投入戰爭與革命,曆經冒險與沉淪;少年偷渡前往馬德裏,遭受無限的異國艱辛。比起來,上校的故事有諜報、有女色,還有縱欲、殺伐、情愛和背叛;而少年的故事則是一個海外遊子從無到有、不斷積累財富的創業寓言。但少年離鄉背井的原因又和他的家族與上校的恩怨息息相關。上校神秘的英雄氣質讓少年著迷不已,相形之下,少年在海外那些涕淚飄零的經驗反而是小巫見大巫了。多年後,老“少年”還鄉,還是不忘故人;他必須挖掘上校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此完成上校的故事,以及自己(遲來的)成長儀式。在最奇特的意義上,他們成為不自覺的師徒。

《人生海海》前兩部分固然可觀,但真正讓讀者眼前一亮的是第三部分。這一部裏,麥家的敘事速度突然加速,將少年與上校雙線情節合而為一,同時,與上校背景一樣神秘的上校妻子林阿姨登場。這位女性是全書的關鍵人物,麥家筆下的她極其動人。經由她娓娓道來,上校的過去——他的風流往事、政治立場、婚姻關係,還有下腹的刺青……一一厘清——至此真相似乎大白。但上校本人早已智力退化如兒童,無從詢問了。故事急轉直下,聽完上校一生之謎最後的“解密”,老去的少年(還有麥家自己,以及理想的讀者)不得不喟然而退。

 

學者王德威

《人生海海》著力處理許多深沉的話題,善與惡、誘惑與背叛、屈辱與報複、罪與罰,此消彼長,載沉載浮。都說愛和時間能夠帶來寬宥和解,麥家也的確以此為小說添加了正麵色彩。但俱分進化,無有始終。愛或時間果然能證明或抹消生命的糾結嗎?小說的敘述者何其有緣,認識了一位傳奇人物,但在講完/聽完上校的故事後,就像英國詩人柯勒律治(SamuelTaylor Coleridge)《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Ancient Mariner)裏的那個年輕人一樣,變得成熟了,卻再也走不出憂鬱。我想到沈從文《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中的一段話:“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裏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如何一種心情過日子。

麥家作品一向以傳奇取勝,《人生海海》高潮迭起,依然能滿足讀者期望。但我認為這部小說真正的意圖是以傳奇始,以不奇終。“傳奇不奇”語出沈從文另一名篇之標題。所謂“不奇”,不在於故事吸引力的有無,而在於作家或敘事者從可驚可歎的情節人物裏,體悟出生命不得不如此的必然及惘然。這是人生的奧秘,還是常識?

《人生海海》的基調是幽暗的,小說的終局甚至鬼氣彌漫。而我以為這才是麥家作品從過去到現在的底色。他的諜報小說之所以如此動人心魄,因為寫出常人常情常理所不能、也不敢碰觸的秘密——絕對威脅也是絕對誘惑。他的人物在愛國或叛國的表麵下,散發出一種頹廢耽溺的氣質,甚至忘我。上校的故事何嚐不也如此?《人生海海》試圖將這樣的感受擴大,作為回看故鄉甚至曆史的方法。危機是真實的,冒險是奇異的,真相是虛無的。如何將傳奇寫成不奇,這是很大的挑戰。據說這是麥家策劃寫故鄉的首部,他將如何講述未來的故事,令我們無限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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