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張新穎 | 既已相識,又如初遇——讀周毅《沿著無愁河到鳳凰》

(2019-10-28 16:23:33) 下一個

周毅,筆名芳菲1969年出生,四川瀘州人,複旦大學文藝學碩士,,上海《文匯報》高級編輯,有《坐在人生的邊上——楊絳先生百歲訪談》等新聞作品,出版《沿著無愁河到鳳凰》等文學評論作品。昨晚病逝

這一部作品和這一個讀者

——談周毅(芳菲)《沿著無愁河到鳳凰》
 
張新穎
 

什麽是好的文章呢?《沿著無愁河到鳳凰》(中信出版集團,二〇一五年),重新喚起了我的一個想法:再讀一遍,仍如初讀。好比一個本已熟悉的人,不斷接觸,還不斷有新的感受。這書裏的文字,單篇發表時,我都讀過,而且讚歎;集成書,有了一個新的麵貌,再讀,既已相識又如初遇,早有的相識打下了信任的底子,新的相遇就可以專心於信任的到底是什麽了。

書的核心是談黃永玉自傳體長篇《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及其所關聯的種種,涉及廣,卻要言清晰明朗。開過一個新書分享會,“鳳凰的武功與文脈——從陳渠珍、沈從文到黃永玉”,我答應參加卻因事沒有去成,事先倒是想了一個說話的引子:沈從文有一位終生好友,四川人,居住在上海,當然是巴金;這兩個人那麽不一樣,怎麽會成為那麽好的朋友?大的方麵不去管它,有一點,你說重要還是不重要:沈從文說話,難懂,即便他的連襟,博學的語言學家周有光也說,他的話我隻能聽懂百分之多少;可是巴金,完全聽得懂沈從文說話。他們算是同一個語言區域裏成長起來的人。這個類比未必處處妥帖,但我還是要說,現在,一個在上海的四川人,周毅,聽得懂鳳凰人黃永玉的話。

問題就來了。黃永玉說的是普通話,誰會聽不懂呢?《無愁河》雖然大量運用了方言,卻斷不至於到讀不懂的地步。那麽,周毅的懂,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呢?

懂與不懂的界限,在有隔,還是無隔。《無愁河》從字麵上非常容易懂,但是有人讀不下去,讀不進去,就是有隔。讀下去是沿著敘述走,多少還是外在的;讀進去是讀到心裏麵去,就是向內的功夫了。有隔而無感,這作品就和你沒有緣分。其實人的成長、經曆、教育不同,有隔也正常,周毅也提醒了行當之隔、時代之隔、地域之隔(143-144頁),但能破掉種種、層層的隔,而明白這部書的好處,也是了不起的閱讀體驗。隻是少有人做這樣艱苦的破除的功夫,碰到隔,就束手,就掉頭了。

周毅幸運,從小生長在與鳳凰接近的故鄉的山水天地間,並且把這份無形而深邃的滋養一直保持在身,所以她一見《無愁河》,即有感而無隔,驚喜讚歎。有感是和這部作品發生關係的啟動點,是個開始,開始之後呢?光有感動,還不夠;再進一步,是感受,把這個詞分開了講,是感而能受,吸收這部作品的營養,接受它的饋贈;更進一步,是感應,不僅僅停留在接受的階段,還要起而應之。要應,就得有自己的東西。從哪裏覓得自己的東西呢?得從觸發處見生機,生長出來。《無愁河》裏談到讀書,有這麽幾句,從反麵說:“所遇事物隻見感動,不見生機,不見聰慧,不見觸發”;從正麵說,黃永玉也格外看重感應,比如他說沈從文,“一個會感應的天才”。

周毅的這本書,就是從感動,到感受,到感應的書。她把黃永玉的作品讀進了心裏。豈止如此。從二〇〇三年初讀《無愁河》自印本,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這部作品簡直就是“住在”了她心裏。我曾經說周毅是《無愁河》的超級讀者,這個說法隻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而臨時性地用一下,超級不超級的比較心,已經沾染了時下的俗,還是她自己的說法貼切:住在了心裏

 
2015-1《收獲》《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插圖
 

我讀《無愁河》,又讀《沿著無愁河到鳳凰》,疊加,相映,真是不可多得的愉快閱讀經驗。具體來談談周毅的這本書,可以先說其大與寬,再論其細和深。

大與寬,是格局。分三點來看:

(一)理解《無愁河》,要放在鳳凰一地的文明裏。周毅稱得上是果斷,把“文明”這麽大的詞用在這麽小的地方上,由此也可以理解,她為什麽做了些看似和作品關係不大的工作。書的第一篇,濃筆重彩寫陳渠珍,即是從大的格局著眼。陳渠珍在《無愁河》裏隻不過露了幾次麵而已,讀者如果忽略過去,太正常不過,可是周毅把這個“見首不見尾、若隱若現”的人物,當作一個關鍵,她帶著不平靜的感情,描述其生平行事,人格信仰,洗刷塵埃,使其首尾俱見,變隱為現,由此通向對鳳凰獨特文明的理解。把《無愁河》“放到一個文明的命運中去看”(48頁),境界就不一樣了。周毅把陳渠珍、沈從文、黃永玉貫穿為一條脈絡,來體會“這個文明積累的成就、達到的高度”(47頁),大大拓展和豐富了《無愁河》的理解空間。從鳳凰文明的視野,這裏還有補充的餘地,即除了這一條縱的脈絡之外,還有各種因素綜合造成的這個文明的土層和橫麵,深厚土壤上更廣泛的橫麵,說起來複雜,周毅的書不是這個方麵的專著,可以存而不論。

(二)從文學,而不是從當代文學,也不是從現代以來的文學,來理解《無愁河》。《無愁河》“是寫於‘當代’的‘現代文學’,是生活於二十世紀末的人講述的‘自辛亥革命以來的生活’,這已經需要有不凡的筆力,才能打通這個時代之隔;況且,它又簡直泯滅現代、當代,是煥然躍出的‘古典文學’!讀黃永玉,需要把這些現代、當代、古代的意象、隔膜,都通通破了才行。(144頁)讀這段文字,那個感歎號,那個“通通”,我完全想象得出,如果是當麵說,她會是什麽神情,什麽語氣。

(三)對於周毅這樣的讀者來說,《無愁河》的意義不止於文學,它強大的能量不隻是在文本內部流通,而穿過文本,通向了人和生活。它住在這個讀者的心裏,這個讀者“帶著從中獲得的信息去生活”(223頁),“去接近、經驗、回到‘真的生活’,一步步走向‘健康的生活’”(226頁);它“潛藏著一股成就人的力量”,“我的所有相關寫作,與其說是‘研究’、‘評論’,不如說是‘感應’,在‘感應’中‘得到’;慢慢去了解,希望懂得更多,逼促自己,也去成就為一個‘人’。”(223頁)——黃先生,您看!

以發掘一地獨特文明的驚喜,以不隔斷的文學通觀,以健康生活和成就人的感應,這個讀者和一部作品,建立起一種非同尋常的交流關係。她寫了一本書,也可以說寫的就是這種關係。

 

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插圖

若論細與深,一個簡便的方法,是按照書的順序,舉一些例子。但周毅筆下文字,隨處見光彩——這也是隻有在特別的寫作狀態下才可能達到的——列舉多了,容易給人瑣碎的印象。還是得擇要而言,隻說對《無愁河》的基本把握。

黃永玉奇人,《無愁河》奇書,觀其“奇”,是一層;若隻是觀其“奇”,還大大不夠,更要能觀其“正”。“奇”在渲染中會成為一種符號,形成一種抽象,“‘無愁河’讓人看到每天的日子,親人間的顏色,黃永玉的‘奇’就有了‘正’的骨子,‘奇’才不會成為一種表演性的生命姿態,能看到裏麵的踏實、正派、真性情……”(135頁)我想補充說,對“奇”的過分強調,有可能拉開了和普通生活、普通讀者的距離,阻礙了和作品的交流,說得更直白一點,那麽“奇”的東西,和我這平常人有什麽關係?我最多就是看個熱鬧、看個“奇觀”而已,還是隔;所以周毅對“正”的反複強調,也是消弭隔的距離,這樣作品和讀者才能夠發生更有意義的關係。

《無愁河》長篇巨幅描繪日常生活,《紅樓夢》也寫日常生活,它們的差別還不僅僅是普通社會的日常生活和特殊階層的日常生活之間的差別,更重要的是,一個完整,一個不完整,“《紅樓夢》的日常生活是殘缺的,沒有生產勞動”(43頁)。

說日常和完整性,與當代小說也有一比。拿身體的感受這一點來說,當代作品中的“聲音,形象,往往不完整,作者需要運用想象力、比喻,運用物與物的牽扯,常呈現散亂的狀態”,而《無愁河》“一聲、一形,都是完整的……多有‘團神聚氣’之感。”“前者需要不斷強化自己,才達到引人注意的目的,而後者隨時保持著和‘寧靜’的關係。”(117頁)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不同?“身物關係這個衡量文學品質與生命品質的指標已發生了重要的變化。萬物同在的世界,正坍縮為人的世界,而‘人身’這個難得的‘至寶’,也在坍縮。”(116頁)

《無愁河》寫的是序子(狗狗)十二歲以前在家鄉的生活,寫童年之美,容易看出來;但光是美,就太泛泛了,也不夠,所以周毅還要說,是寫童年之力童年哪來的力?看看這兩個詞:“老成”、“自持”。這兩個詞,黃永玉居然用到了混沌未開的小孩子身上。“狗狗兩歲多,頗能自持,可以!”——有“自”可“持”,這“自”從哪裏來?“他不像六七歲以上的孩子那麽‘天真’,他還‘老成’得很!”——怎麽就“老成”了?——周毅解釋得好:“若‘天真’這個近於濫用的詞表示一種已經開始迎合成人世界的‘乖相’,那這個孩子的‘老成’,便形容其與一種原始古老的生命力量尚未斷絕聯係的特點,古意彌漫,還暗示其中有一種能護守、會將外物反彈出去的強悍本能。“自持,不完全是兒童教育得來的,還是朱雀城多少代人氣質的積累、遺傳、滲透。這個‘老成’,包含著一種‘深厚’,一種‘正’。(151頁)不過是兩個詞語的解釋,卻很大,呼應了她對文化和文明的理解,更突出了人的完整性。生命是有個元的,混沌未開的時候與這個元聯係最密切,我們卻常常切掉了這個不自覺的混沌未開階段來認識生命,認識自我,一定是不完整的。

這裏還可以舉一個比“老成”、“自持”更混沌、也更有力的詞,就是“不懂”“草真香,沅沅叫狗狗聽城外山上陽雀叫。狗狗不懂。狗狗耳朵裏什麽聲音都有。”這樣的聽覺狀態,“開放於廣大天籟”(102頁)。其實兒童的“不懂”,還不僅僅是聽覺上的,全身心都可能“不懂”。也就是因為“不懂”,他才不會把某一種聲音,某一種味道,某一種形象,特別地挑選出來加以特別的肯定,他不挑選,也即他不拒絕,因為挑選就意味著對未被挑選的拒絕,所以他的身心才是開放得徹底,“耳朵裏什麽聲音都有”,一切皆能入耳,入眼,入身,入心。這樣麵對世界萬物,才能不自覺地得其大,得其寬,得其厚,也不自覺地化成自己的力。

黃永玉的一個不同尋常之處,是他能夠一直秉持著這童年之力,來延續和展開生命的曆程;到他晚年,又逆流而上,回向這童年之力。

周毅對力敏感,她對這部書的理解大處見力,處處見力。二十世紀中國,大到民族,小到個人,最不缺的就是艱難、挫折、災難,黃永玉的親曆,也是一個例證。可是,他寫的卻是《無愁河》,怎麽能“無愁”啊?“黃永玉先生的‘無愁河’,卻重在一個‘無’字。因有了這個‘無’,憂愁的長河婉轉、反複起來,有了兩個互為張力的方向。無,在這裏不是一個形容詞,它並非在形容一個沒有憂愁的世外桃源,無,是一個動詞,寄放著作家黃永玉逆流而上的身影。故鄉與時代,把他順流送到外麵的世界來,而現在,他要憑自己的力氣逆流而上,不僅是回家,更是肩負為故鄉、為自己,把憂愁打掃幹淨的使命。(148頁)《無愁河》是一部“轉悲為健”的書,“在經曆了家國之痛、身世之悲之後,黃先生秉承自由批判之精神,表達了對一個深深紮根於他內心,包含天地、世界、個人的道德秩序的傾心修複和虔敬維護。(185頁)

右一:周毅(芳菲)2015年8月21日 

最後,我要說一說在上海思南公館舉行的那個新書分享會。本來,我還為自己未能參加而心懷歉疚,後來看了文字記錄稿,歉疚立刻消失。張文江老師講陳渠珍,說他是陳、沈、黃三人中間通向古典世界的接口,說中國學問的核心是做人做事,而不是文字上打轉的功夫;黃德海講了詩經裏的一首詩,引申出我們現代人對古代生活經驗的遺忘和對自然感知的退化。這些意思,周毅的書裏都有涉及。黃德海還說到周毅的文字和身上,都有“英氣”——這個詞用得非常準確。

我不具體複述對談的內容,我想說的是這幾個人。也不是具體說這幾個人,而是說,有這麽幾個人。張文江是我的老師,也是周毅、黃德海的老師,雖然我們都算不上“正式”的學生;周毅和我是大學同學(鄰級)和曾經的同事;黃德海跟我讀過研究生。都有“關係”。為什麽要說這個呢?不是閑扯,也不是題外話。一個原因,是我這篇文章標題上寫“這一個讀者”,“這一個”顯得孤立,而有力量的是不孤立的,要把“這一個”放到“很多個”當中,《無愁河》有很多個讀者,在很多個讀者中,有周毅這麽一個讀者(文章快寫完了才想起,這本書的作者署名芳菲,芳菲就是周毅,我習慣了叫本名,忘了改過來,向讀者說明一下,也向芳菲致歉)。另一個原因,不容易說清楚,但一定不是說世俗意義上的“關係”或“小圈子”,而是說人和人之間的互動和呼應,但這一句話也顯得過於坐實,還是古人說得好,“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無愁河》寫人,寫物,寫自然,寫社會,周毅說,是“樂感萬物”的呼吸往來,所以才會有生生不息的力量。

                                                                  周毅,在複旦大學。逝者如斯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