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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潘鷺,整理:舒雲
潘景寅和自己駕駛的飛機合影
2012年7月,父親潘景寅冤死41年後,我專門到蒙古溫都爾汗祭奠父親,為父親掃墓。這是母親的遺願,也是我們姐弟三人的心願。
我的父親潘景寅是空軍34師副政委、林彪專機飛行員。1971年9月13日駕駛載有林彪的專機墜毀在蒙古溫都爾汗。
41年來,關於墜機原因眾說紛紜,始終沒有結論。
父親熱愛飛行。我們姐弟三人的名字都是父親起的,姐姐叫潘鷥,我叫潘鷺,弟弟叫潘鵬,都與飛行有關。因為父親飛行技術好,人又老實,提升很快,從大隊長、副團長升到團長、副師長,仍繼續飛行。直到父親離開我們很久後,我們才慢慢知道,父親是中央首長的專機飛行員,給宋慶齡等開過專機。
多年來,父親執行了很多次重要的專機任務,全部圓滿完成,沒有出過任何飛行事故。
1970年六七月,中國從巴基斯坦進口四架三叉戟,這是中國首次擁有大型運輸機。
本來已下達調令,調父親到空軍機關工作,因為接了這批三叉戟,要培養飛行員,又把父親留在西郊機場。
父親帶隊到廣州改裝,由巴基斯坦飛行員帶飛。父親飛出來以後再教其他飛行員。
256三叉戟是四架三叉戟中最好的一架,因為中央規定,M不再坐飛機,所以這個一號專機就給了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由父親任機長。
父親常常說走就走,母親擔驚受怕,總怕他有個三長兩短。父親飛上了三叉戟,不止一次對母親說:“這回你該放心了吧!三叉戟上有好幾個發動機,不會那麽巧都壞了,隻要有個比較寬敞的地方就能降落。”
此後母親放心多了。
我們家住在西郊機場家屬區,以往小飛機聲音小,三叉戟是大飛機,聲音比較大。
每逢三叉戟降落,母親都能聽到,就對我們說:“你父親回來了。”我就騎著自行車,帶著弟弟去接父親。
三叉戟改裝好後,需要多次試飛。姐姐潘鷥因小兒麻痹在長春治療,母親幾次催促父親把她接回來。正好父親申請到長春航線,“九一三事件”前一個星期,父親去長春試航,順便把姐姐接回北京。九一三事件發生後,還曾追查父親與這件事的關係,其實根本扯不到一起。
三叉戟剛到西郊機場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還曾爬上去看過。我有幸看到過三叉戟的全貌:整個飛機都是通著的,當時還沒有裝修。我姐姐是第一個坐256三叉戟的客人,據她說:這架三叉戟改裝後,機艙中間加裝了門,裏麵還有供首長休息的床。
256號三叉戟
從烏蘭巴托到溫都爾汗的路上,我的頭一直在痛,父親的音容笑貌不斷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父親1929年1月出生,他從小沒有母親,跟著姑媽長大,是個苦孩子,14歲就給地主放牛。1946年6月,後來編為四野的部隊路過他老家,他把牛鞭子一扔,跟著部隊走了。他一走不要緊,地主找我爺爺要牛,交不出牛來就灌辣椒水,爺爺差點兒死去。所以後來父親對我爺爺很好,“文化大革命”中把我爺爺接到北京。母親專門請了保姆,最後為我爺爺送了終。
父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他聰明好學,年紀又輕,被選到空軍一航校學飛行,畢業分配到空軍34師任飛行員。因為父親的工作性質,他一直沒有談對象。航校同學尚登峨的嶽父是老紅軍,在南口駐訓。得知房東有個女兒孫祥凝正在北京大學護校上學,就當紅娘把她介紹給父親。一見麵,雙方都滿意。父親長得很精神,身高一米八,姥姥、姥爺很滿意。母親長相也很出眾,脾氣又好,父親更滿意,一拍即合。這時父親已經30歲了,大母親8歲。北京大學護校也很支持,特批結婚,但要求在校期間不許生孩子。
母親後來說:“談什麽戀愛呀,就沒怎麽見麵。老潘老出差,我那時又經常上夜班,結婚後也一樣。”
1971年8月,潘景寅在山海關留下最後一張照片
1971年9月12日是個星期日,父親剛出差回來。他難得在家裏過個星期日,母親、老舅、姐姐和我包餃子。鄰居給了半個瓜,父親最愛吃瓜餡,母親拌了兩種餡,瓜餡舍不得給我們吃,專留給父親。父親是家中的重點保護對象,聽母親說,就是三年災害時期,父親在家裏也沒有感到困難,隻要他一回家,母親就把最好的東西給他吃,說他在空勤灶吃慣了。每個月配發的二兩肉母親都舍不得給我們吃,她和我們吃大蘿卜條子和白薯,把肉留到星期天給父親吃。
父親很忙,就是星期日,也不在家。沒有飛行,他就在辦公室看書練字,隨時待命。這時來了三個電話,都是找父親的,有緊急任務,可是潘副政委沒在辦公室。父親此時在理發室理發,以後聽100團政委安治梁叔叔說,父親這時吃了三片安眠藥,準備理發後抓緊時間睡一覺,沒想到要立即執行任務。父親回到家裏,瓜餡餃子還正在煮。來不及吃了,父親二話不說提著旅行袋就出了門。專機飛行員都有個旅行袋,裝著牙具、毛巾和拖鞋什麽的,以備隨時出發。
結婚的時候,組織上就告訴母親,父親是在執行特殊任務,經常出差,你什麽都不要問,也什麽都不要知道。母親一直嚴格遵守這個原則。平時在家裏,母親很自覺,覺得部隊上都是秘密,自己也不是黨員,還是躲遠一點。父親拿回來放在桌上的一般文件,母親看也不看。甚至作為飛行員待遇發給父親的巧克力和水果,母親也自覺不吃。父親說走就走,母親也習慣了,從來不問,既不問父親上哪裏去,也不問父親什麽時候回來。
這一次母親也不知道父親上哪兒去,以後才知道是去北戴河。幸虧當時場站政委的家屬領著兒子在我家串門,以後追查,他們正好當了證人,說父親臨走確實什麽也沒說。
在母親眼中,父親不愛出風頭,話也極少,從不跟什麽人跑來跑去,有時間就鑽研飛行技術。有一件事可以說明父親的性格,父親有個侄子修沙河機場,想當兵。正好父親那時在沙河機場當團長,辦個男兵應該問題不大。但父親說,你結婚我可以給你點錢,但你當兵我辦不了。侄子隻好回家種地。以後侄子在老家蓋房子,母親給他一些錢,算還了父親的心願。
“九一三事件”後,組織上查來查去,沒查出父親有什麽問題。10月5日,母親到海澱醫院上班,被打成反革命家屬,辦了學習班。學習班是那時的時髦語言,其實就是拘留了,不讓與家裏聯係。
母親被一關四年,因為不是地方上的事情,所以推來推去,最後關在海澱衛生局。時間長了,也就鬆了,沒人管她了,換飯票也沒人管。母親很想看望我們三個孩子,乘機溜回家。因為沒錢買車票,徒步走到南口。海澱衛生局發現母親失蹤了,請示北京市委吳德,說“政治保護”,南口派出所把剛到家的母親弄走,升了格,關到海澱公安局拘留所。臨走,母親對姥爺、姥姥說:“爸媽放心,他們不害我,我自己不會自殺。”之後母親“失蹤”了,姥姥到處打聽也找不到母親的消息。
母親被關進拘留所的日子不好過,每天白菜湯窩窩頭,睡地鋪。這些母親不在乎,她性格很開朗。但在那種壓力下,母親不敢言聲,不知道哪一句說錯了,再扣上什麽罪名。反正已經說是反革命了,批就批,就這樣前後關了一年,母親的神經有些不正常了。時間長了,也揭發不出什麽新材料,幾經請示,母親才被放回家。
母親從拘留所出來時,雖然才30多歲,但麵黃肌瘦,頭發特別長,我們都不認識她了。母親在南口姥姥家又閑了三四年,就這樣八年過去了。母親要求上班,海澱醫院很關心,衛生局長還來看過幾次,隻是說不好安排,還是在家休息吧。這時,母親還戴著反革命家屬的帽子。姥姥也被整怕了,好不容易才出來,怕她找來找去,再被關進去。姥姥說:“讓上班就上班,不讓上,家裏也能過,就帶著孩子過日子吧。”
幾經周折,直到1978年9月15日,母親才重新回海澱醫院上班。先安排在北下關門診部,那裏沒食堂,工資還不夠她一人在外麵吃飯。一兩個月後在她再三要求下,回到海澱醫院,被安排在掛號室。
“九一三事件”發生時我11歲,姐姐12歲,弟弟才剛剛2歲。母親被抓走了,專案組想把我們姐弟三人送回父親的老家河北遷安縣農村。因為父親老家沒有親人了,才不得不又把我們送回南口姥姥家。
我姨父王玉琳是南苑機場的飛行員,開飛機送朝鮮代表團去上海參觀,正巧發生了“九一三事件”,就不讓他開飛機了,讓他坐火車回北京。之後停飛,被轉業到沈陽。姨和姨父把1歲和3歲的兩個女兒留在南口姥姥家,加上我們姐弟三人,一共五個小孩。12歲姐姐潘鷥最大,但她因小兒麻痹雙腿殘疾,11歲的我成了家中的“壯勞力”。家裏還有三個大人,姥爺70多歲,半身不遂,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母親被關了四年,放回家後精神恍惚。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全靠60多歲的姥姥撐著。每天我幫助姥姥洗全家的衣服,小院都晾滿了。晚上姥姥把三個小孩子哄睡了,她還要在燈下為我們縫補衣服,每天都熬到深夜。
父親在時,家裏經濟不發愁。父親不在了家裏就塌了天,特別困難。母親隻有30元工資,姨舅們時不時幫點忙也有限,一大家子人全靠姥爺的一點退休金。家裏三個小孩子,吃不起牛奶,姥姥就養了一隻羊,擠羊奶。還養雞、種菜。
07
母親放出來後非常不服,到處寫申訴信。她首先就想到了宋慶齡。宋慶齡每年都要往返於北京和上海,常坐父親駕駛的飛機。有時宋慶齡指名要父親擔任機長,她在上海還請父親吃過一頓飯。“九一三事件”前,宋慶齡仍在等父親送她去上海。所以母親第一個想到了她。宋慶齡接到母親的信後,很快派秘書到海澱醫院來了解情況,但陰差陽錯沒見到母親。
1980年11月24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總編輯厄·費爾的談話。
因為正值審判“兩案”,費爾專門問:“你們是怎樣對待‘九一三事件’中的飛行員的?”
鄧小平說:“據我個人判斷,(林彪)飛行員是個好人。”
我們從《人民日報》上看到這句話,鼓起了上訪的勇氣。
我陪著母親上訪了整整一年,終於拿到父親的“革命軍人病故通知書”。空軍34師給我們家落實政策時,母親提出三條,一是大女兒潘鷥是殘疾,安排工作,減輕負擔;二是二女兒潘鷺在南口上班,調回城裏工作;三是抄家時東西丟了,要折價賠償。這幾條要求西郊機場基本上都答應了。但母親提出房子問題沒有解決。“九一三事件”後,原來分配給父親的住房被強行收走。當時機場沒有房子,就拖下來。以後要給母親西郊機場的房子,母親不要,她對父親的死傷透了心,不想再聽到飛機聲了。
08
父親自1971年9月13日犧牲後,母親和我們三個兒女都很想為父親掃墓,無奈母親因政治以及身體的原因始終未能成行。父親最後這次飛行是從北戴河起飛的,於是北戴河就成了母親的祭拜地。拿到父親病故通知書以後的每個夏天,我和弟弟潘鵬都要帶母親去北戴河海濱,這是全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2004年8月2日,我們陪母親從北戴河海濱回來,全家聚餐,慶祝八一建軍節。表麵上看不出母親有什麽異常,飯後母親洗了澡,也洗幹淨了衣服。她最後望了一眼孫子,走到房門前,順勢滑到地上,永遠閉上了雙眼。我們這時才知道,母親每次從北戴河回來,表麵上心情很好,但心裏悲痛萬分。
要說母親的晚年很幸福。弟弟潘鵬的兒子健康活潑,已經上幼兒園了。弟弟潘鵬是母親唯一的兒子,因為長期無房,結婚多年卻不敢要孩子。直到幾年前,我和弟弟同時買了相鄰的經濟適用房,母親才盼到孫子。要是父親健在,看到一大家子人,尤其是看到寶貝孫子,真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樣子。可是現在……
我們姐弟三人在母親老家北京南口的山上為父母建了一座合墓。合墓中隻有母親的骨灰,而代表父親的,隻是父親生前用過的一支鋼筆,以及朋友在溫都爾汗墜機現場撿回的一小塊熔化的飛機鋁片。
蒙古溫都爾汗墜機現場
父親冤死41年了,我終於來到埋葬父親遺骨的蒙古溫都爾汗的荒原上。我們在蒙古烏蘭巴托見到研究“九一三事件”的蒙古學者達西達瓦教授,他認為林彪專機是駐蒙古的蘇軍打下來的。我們在溫都爾汗現場附近見到一家牧民。老牧民告訴我們,中國飛機失事後他到現場看過。聽目擊者說飛機是先著火,後掉下來的。
父親飛機的墜毀至今還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