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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向朱鴻興的店堂裏一坐。“喂!來一碗什麽什麽麵。”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著:“來哉,來碗什麽什麽麵。”那跑堂的為什麽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是硬麵,爛麵,寬湯,緊湯,拌麵,還有重青(也就多放點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麵輕交(麵多些,交頭少點),重交輕麵(交頭多,麵少點),過橋——交頭不能蓋在麵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裏,吃的時候用筷子挾過來,好象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裏。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麵店裏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連串的接口:“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
——陸文夫《美食家》
蘇州的麵
文 | 逯耀東
01
老蘇州的一天,是從吃麵開始的。
蘇州博物館有一塊光緒三十年《蘇州麵館業各店捐輸碑》,記載了當年蘇州生意最好的幾十家麵館:
觀正興、鬆鶴樓、正元館、義昌福、南義興、長春館、添興館、瑞必館、陸興館、勝興館、鴻元館、陸同興、老錦興、長興館、陸正興、張錦記、新南義興,瑞安樓……
可見當時蘇州麵館的興盛,街巷都有麵館了。
這些麵館業者最初可能是肩挑駱駝擔子,風裏雨裏敲著篤篤梆子穿街過巷賣麵人,積下來的辛苦錢開間門麵,由此白手興家,皮市街的張錦記就是這樣發家的。
蓮影《蘇州小食誌》雲:
皮市街獅橋旁張錦記麵館,亦有百餘年曆史者,初,店主人挑一餛飩擔,以調和五味鹹淡得宣,馳名遐邇,營業日形發達,遂舍挑擔生涯,而開麵館焉。
麵館既開之後,燜肉大麵湯味清雋,深得新舊顧客喜愛,相傳三四代不衰。張錦記亦名列光緒年間的《蘇州麵館業捐輸碑》中,是蘇州麵館的老字號。
從晚清到現在,如果隻能選擇一樣美食代表蘇州,那唯有蘇州的湯麵——這完全就是蘇州人性格的縮影:精致內斂,毫不張揚,看似簡單平常,卻處處有深意,背後是數百年富貴人家的餘脈。
朱鴻興麵館:燜肉、蝦仁雙澆
同得興麵館:葷四樣
02
蘇州的麵以澆頭而論,種類繁多。
所謂澆頭,是麵上加添的佐食之物。所有的麵,基本上都是陽春麵,也就是光麵。陽春麵加添不同的澆頭,就有了燜肉、爆魚、炒肉、塊魚、爆鱔、鱗絲、鱔糊、蝦仁、鹵鴨、三鮮、十景、香菇麵筋等等之選。
所有澆頭事先烹妥置於大盆中,出麵時加添即可。另有過橋,材料現炒現爆,盛於一小碗中與麵同上,有蟹粉、蝦蟹、蝦腰、三蝦、爆肚等等,不下數十種。
裕興記麵館:三蝦麵
蘇州的耆老朱楓隱在《蘇州麵館花色》裏曾經寫道:
蘇州麵館中多專賣麵,然即一麵,花色繁多,如肉麵曰帶麵,魚麵曰本色。肉麵之中,又分肥瘦者曰五花,曰硬膘,亦曰大精頭,純瘦者曰去皮、曰瓜尖,又有曰小肉者,惟夏天賣之。魚麵中分曰肚當,曰頭尾,曰惚水,曰卷菜。
雙澆者曰二鮮,三澆者曰三鮮,魚肉雙澆者曰紅二鮮,雞肉雙澆者曰白二鮮,鱔絲麵又名鱔背者。
如冬月恐其澆頭不熱,可令其置於碗底,名日底澆,暑月中嫌湯過燙,可吃拌麵,拌麵又分冷拌熱拌,熱拌曰鱔鹵、肉鹵拌,又有名素拌者,則鎮以醬麻糟三油拌之,更覺清香可口。其素麵暑月中有之。
鹵鴨麵亦暑月有之。麵亦有喜蔥者曰重青,不喜蔥者則曰免青,二鮮麵又曰鴛鴦,大麵曰大鴛鴦。凡此種種麵色,耳聽跑堂口中所喚,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
……
由此可見蘇州人吃麵的講究了。蘇州麵的澆頭種類雖多,普遍的則是爆魚和燜肉兩種,爆魚以陽澄湖的青魚炸氽而成,至於燜肉麵的澆頭,選用豬肋肉加鹽、醬油、綿糖與蔥薑斟酒,以文火久燜而成。
念其味麵館:十八羅漢
澆頭是蘇州湯麵的靈魂
03
蘇州麵用的生麵,最初是各麵館自製銀絲細麵。銀絲細麵細而長,韌而爽,久煮不糊不坨,條條可數。
煮麵用直徑三尺的大鑊,黎明時分鑊中水初滾,麵投水中,若江中放排,浮於波上,整齊有序。再沸之後,即撩於觀音鬥中。觀音鬥上圓下尖,最初為觀振興所刨,麵入鬥中,麵湯即瀝盡,傾入鹵湯碗中,盛若鯽魚背,然後撒蔥花數點,最後添上澆頭即成。最早入鍋的麵湯淨麵爽,所以蘇州人有黎明即起,摸黑趕往麵店,為的是吃碗頭湯麵。
銀絲細麵民國以後改用機製,各麵館應用起來格外方便。不過,1949年後,新樂麵館異軍突起,改用小寬麵,各麵館爭相效尤,連老字號的觀振興、朱鴻興也用小寬麵,小寬麵入碗成坨,口感不爽,近十餘年又恢複銀絲細麵。
蘇州光麵之鯽魚背
04
蘇州的麵基本都是陽春麵加澆頭,麵的高下,在於湯底——麵湯分紅白兩種。紅湯色重香醇,白湯則湯清味鮮。
紅湯以不同的澆頭鹵汁,摻高湯與不同作料,和料酒、綿糖調製而成,湯成褐紅色,紅湯的高下則在於澆頭的烹調工夫。
白湯出於楓橋大麵,楓橋大麵即楓橋的燜肉麵,其湯底以鱗魚與鱔魚骨再以酒釀提味熬成,江南初夏是鱔魚盛產期,端午前後,各麵館就掛起楓橋大麵的幌子。
紅白二湯涇渭分明
除紅白兩種湯外,還有昆山奧灶麵的湯。
奧灶館創始於鹹豐年間,在昆山玉山鎮半山橋,初名天番館,後更名為複興館。光緒年間,由富戶女傭顏陳氏接手經營,以爆魚麵馳名.其製爆魚將活鮮的青魚均勻切塊,以當地的菜子油煉成紅油.炸爆魚剩餘物的魚鱗、魚鰓、魚血以至青魚的黏液加作料秘製而成湯,甚得遠近食客的喜愛,生意興隆,因而引起附近麵館的妒忌,稱其麵“奧糟”,“奧糟”為吳語“齷齪”之意,其後顏陳氏竟將麵館更名奧灶館,麵為奧灶麵。
今日奧灶館中食客
05
雖然湯分紅、白,麵用銀絲,然而各麵館仍有其招牌麵。
觀正興的蹄髈麵著名於時,其蹄髈澆頭燜得肉酥味香,入口即化,且以燜肉的湯作湯底,湯醇香滑,傍晚時分的燜蹄麵最佳。
觀正興麵館:燜蹄麵
炒肉麵出於黃天源。黃天源是著名的老糕團店,專賣糕團,兼營麵點,或謂當年有一熟客每日來店吃麵,照例一碗陽春麵,一粒炒肉團子,炒肉團子蘇州夏令名點,以熟的白米粉裹炒肉餡,炒肉餡以鮮肉為主,輔以蝦仁、扁尖、木耳、黃花剁碎炒成,中加鹵汁,現製現售。客人以炒肉團餡作澆頭,其後黃天源以炒肉為澆頭的炒肉麵流傳至今。
黃天源飯莊:炒肉麵
至於鹹菜肉絲麵,則出於漁郎橋的萬泰飯店。萬泰飯店創於光緒初年,善調治家常菜飯,其麵點著名,尤其開陽鹹菜肉絲麵為其所創。
鬆鶴樓是蘇州飯店的老字號,創於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禦筆親題的金字招牌仍在,過去亦以麵點著名,在光緒《蘇州麵館業捐輸碑》名列第二,僅次於觀正興,其鹵鴨麵最有特色。舊時蘇州人行雷齋素,吃齋人逢戒齋或開葷,則往鬆鶴樓吃碗鹵鴨麵。
鬆鶴樓飯館:鹵鴨麵
06
雖然各麵館以不同的澆頭著名,仍以燜肉麵最普遍。燜肉麵是大眾食品,是蘇州麵館的基礎,但仍有高下之別。
創於光緒十年(1884年),位於閶門外帖墩橋旁的近水台以燜肉麵著名,蘇州人常言近水台的燜肉麵“上風吃,下風香”。
不過,朱鴻興的燜肉麵卻後來居上。朱鴻興創於民國十七年,原在護龍街(現人民路)魚行橋旁與怡園相對。其燜肉麵最初由店主朱春鶴親自至菜市選購材料,特選三精三肥的肋條肉製成燜肉澆頭,烹調細致,將肉燜至酥軟脫骨,焐入麵中即化,但化而不失其形。最後澆頭與麵湯和麵融為一體,成中帶甜,甜中蘊鮮具體表現蘇州麵特色,也是姑蘇菜肴的特質所在。
對於燜肉麵,我情有獨鍾。
當年家住倉米巷。倉米巷到現在還是條不起眼的小巷子,但卻是沈三白和芸娘的“閑情記趣”所在,芸娘這裏表現了不少出色的灶上工夫。出得巷來,就是鵝卵石鋪地的護龍街,過魚行橋不幾步,就是朱鴻興了。每天早晨上學過此,必吃碗燜肉麵。
朱鴻興麵的澆頭眾多,尤其初夏子蝦上市之時,以蝦仁、蝦子、蝦腦烹爆的三蝦麵,蝦子與蝦腦紅豔,蝦仁白裏透紅似脂肪球,麵用白湯,現爆的三蝦澆頭覆於銀絲細麵之上,別說吃了,看起來就令人垂涎欲滴。
不過,三蝦麵價昂非我所能問津,當時我雖是蘇州縣太爺的二少爺,娘管束甚嚴,說小孩不能慣壞,給的零用錢隻夠吃燜肉麵的,蹲在街旁廊下與拉車賣菜的共吃,比堂吃便宜。所以對燜肉麵記憶頗深。離開蘇州,一路南來,那滋味常在舌尖打轉,雖然過去台北三六九,日升樓宥燜肉麵售,但肉硬湯寡,麵非銀絲而軟扒,總不是那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