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受過嚴謹油畫訓練的藝術家,陳丹青喜歡齊白石完全出於本能:“用不著對比、梳理什麽文人畫曆史,好看的畫就是吸引你,跑不掉。”
在陳丹青看來,齊白石是個人天賦與時局共同成就的大家。他經曆了中國最動蕩的曆史時期,從晚清、民國、軍閥割據到抗戰、內戰,出身和時局讓他早年貧窮,中晚年動蕩。與此同時,齊白石又是幸運的,他是傳統鄉村結構瓦解前的最後一代人,受益於賞識他的層層鄉紳、地主。民國時期,西方思潮進入中國,陳師曾、林風眠等留洋知識分子一眼認出他的好,並幫助促成了他從民間畫家到藝術大家的轉變。
回看齊白石的創作和人生,他經曆了大時代,也成了世人眼中的大師,但身上的天真從不曾褪去,那才是一個藝術家最珍貴的東西。
還是文人畫
三聯生活周刊:最近重看了《白石老人自述》,感觸比較深的是什麽?
陳丹青:這是一份寶貴的文獻。黃賓虹、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呂鳳子……都有著作,但印象中沒有留下詳細清晰的人生自述,或許有,我沒讀到。
三聯生活周刊:你對他的哪段經曆最感興趣?
陳丹青:還是他如何出道。一個清末的鄉下人成為“齊白石”,靠什麽?地主文化。這種文化在他四五十歲前原封未動,是2000多年不變的所謂中國文化結構,他是這個結構的最後一代人。
有才藝的鄉下木匠,遍地都是,罕見出道成家。地主、鄉紳愛詩畫,當時各省各鄉都有———那是宋元明清文人畫的土壤——他們都喜歡齊白石,集體教養了他。可是到他晚年成名,京滬圈子仍有人看他不起,說明他是異類,有點像今天的美術圈出了個不容忽視的家夥,很厲害,層級很高,但居然沒學曆——這就是齊白石的個案。
傳統社會,文化在地主那裏。陶淵明再窮,歸隱後還是地主。齊白石聰明好學,先被鄰近小地主賞識,層層引薦給大戶,其中“壽三爺”是關鍵人物——日後齊白石親手畫了24幅壽三爺欣賞過的畫,拿到他靈前燒了——其次,在這個傳統結構中,詩書畫還用作交際酬酢,一來二去,這位木匠結識了地方的、省城的、京都的重要文人,同時進入市場。
清末民初,千年結構大致仍在。從他的杏子塢一路到北平,這個結構還很飽滿,很奏效。沒有這個結構,他的出道不可想象。我喜歡他順序交代年份和歲數,比政治年表更有說服力,因為處處扣緊個人命運。
三聯生活周刊:了解了他的經曆,再結合作品,對於齊白石為什麽成為今天的齊白石,能得出一個個人化的結論嗎?
陳丹青:就因為他是“外人”。當然,這裏牽涉對他藝術的定義:是不是文人畫。
三聯生活周刊:那是不是呢?
陳丹青:不說元明清文人畫家的標準身份(官員、士夫、僧人),文人畫有個簡單的硬標準:詩、書、畫一體。就此標準,他的畫當然是文人畫。後世無數人學他,詩書畫一體的顯例,有嗎?他學詩非常早,當他有勇氣和地主們和詩,也不過二三十歲。台灣有位老散文家王鼎鈞,抗戰時無法上學,跟鄉裏一位被迫當漢奸的地主學詩,15歲就能做律詩。那個年代,作詩不是艱深的事情。烏鎮的木心和他姐姐、表哥十來歲就做古詩。眼下多少學院畫院名家,六七十歲做不了幾句像樣的古詩。不是才低學淺,是文脈斷了,大文化變了。
另一方麵,齊白石自小酷愛書畫,但是家貧,幾代農民,從未有科考的念頭,他一輩子苦學文人畫模式,但到底是鄉下人,為傳統文人畫帶進大量沒給畫過的素材:蝌蚪、老鼠、雞鴨、螃蟹、瓜果、蠶寶寶、糞耙、籮筐、油燈、稻米,等等。這是鄉村孩童的世界,和傳統文人畫家賞花折枝的情趣大異。但以上意思太多人說過了,關鍵是,農夫和村童的情感不等於一幅齊白石的畫。今天我們有足夠的距離看回去:那還是文人畫,不是素人畫、農民畫。
三聯生活周刊:所以是在題材上有創新?
陳丹青:創新是現在的詞語。齊白石這麽弄,出於天真和本能。民間擅畫畫的人很不少,也可畫這些,也有生趣,但不能成為齊白石。你去畫個老鼠看看?50年代後,高壓電線、現代建築、拖拉機、鋼鐵廠……都入了水墨畫,好看嗎?百年以來,我們還是愛齊白石。
三聯生活周刊:這就是畫法、技巧上的問題了。
陳丹青:把不入畫的素材轉化為美,豐富此前的美學。這可不是做做加法那麽簡單。文人畫崇尚摹古、擬古、仿古,處處講依據。齊白石絕對尊古法,少年時就臨摹了全本《芥子園畫譜》,循規蹈矩,天曉得,同時,他卻帶進了他的老鼠和油燈,這是他天性啊。
全世界畫家都有兩道題:畫什麽?怎麽畫?就看各種派別側重哪道題。齊白石左右逢源,兩端難不倒他,還成全他,兩端他都別開生麵。
他老是不過時
三聯生活周刊:看《白石老人自述》我有個印象很深的細節,他說一開始喜歡畫雷公,後來知道雷公是假的,就不畫了。再後來,邀畫的人喜歡雷公,他迫於生計,不得不再畫,但畫的時候一定要找到生活中的參照。這是不是也算比較新的觀念?
陳丹青:有自覺,也有不自覺。自覺意識太強的藝術家,在乎前輩幹了什麽。齊白石許多選擇出於鄉下人的淳樸和本能。他畫的是鬼神,可是眼睛機靈,心思活潑,把村裏怪頭怪腦的小孩臉畫上去了,就像文藝複興人拿著街坊鄰居的臉畫聖經人物那樣。
他不知道這叫創新,隻覺得好玩。可見天性有時比才華更珍貴。現在看,齊白石的偉大,是他鄉下人的意識比文人畫的意識活躍,那是活血。他夢想入局的是整個文人畫譜係,但他又自覺自然帶進這股子活血,沒有一個文人畫家的老境像他那樣鮮潤,那樣迥出意表。所謂骨力、墨法、設局,可以學學,天趣沒法子學的。
我極度珍視畫家的“不自覺”,前提是,他非常自覺。齊白石的技術係統、判斷係統從不出錯,即所謂“不逾矩”,但他天然有一套免疫係統,擺脫了文人畫的陳腔濫調。他一輩子天真,中國畫家裏,我沒見過這麽健康的畫家。他老是不過時。
三聯生活周刊:的確,現在看齊白石的作品不會有年代上的隔閡感,但這種“不過時”的感覺是哪裏來的呢?
陳丹青:絕大多數藝術家會過時,“過時”不是貶義詞,意思是他們代表那時代最高成就。巴洛克那幾位,魯本斯、倫勃朗,太巴洛克了。委拉斯開茲不一樣,18世紀看,好,19、20世紀看,更好,他不會被他的時代鎖定。元的趙孟頫、吳鎮、黃公望、王蒙,王趙當然耐看,黃公望永遠元氣淋漓,倪瓚是另一路魅力,蕭條、簡潔,你會覺得前衛。但和這四家相比,以我偏愛,錢選最不過時,你看他畫的折枝花。為什麽呢,好不難說。
再比如那幾位和尚,以我偏見,髡殘(包括齊白石願意給他做看門狗的青藤),嚴重過時,八大孤絕,耐看,沒辦法,但最不過時的,我以為是漸江。漸江有一種自己未必知道的異端性,他和齊白石一樣,真的觀察自己下筆的物事。我不會用現實主義這個詞,齊白石不是現實主義,那是西方傳來的詞語和概念。齊白石是真。
三聯生活周刊:剛才提到了這些人,放在一起討論,過時與不過時,核心差別在哪?
陳丹青:我隻能用非常勉強的,用濫的詞,“生命感”。時間會慢慢洗掉許多作品的生命感,留下所謂文化:審美啊、技術的魅力啊,還有年代賦予的包漿。好是好,但和今天的人心、眼光,多少有點隔。許多大師被釘死在他的時代,遠的不說,就說吳昌碩,他那些畫意,太晚清了,不及齊白石千變萬化,總叫人暗暗吃一驚嚇。你會忘記他是個晚清人,他直接變成畫中的老鼠,或者一組抖動的水波的細線。
他從未離開那個體係
三聯生活周刊:“衰年變法”是所有研究者和對齊白石感興趣的人都會提到的話題,在中外藝術史上,晚年大變畫風、藝術成就有質的飛躍的案例多嗎?
陳丹青:中國畫論多有似是而非的漂亮話。“衰年變法”可以是自我勉勵,其實陳腔濫調。多少老畫家狠狠地變,結果一塌糊塗,沒法子看的。中國畫重老境、晚境,這是道家的繞口令,大概有道理吧。老了就是老了,除非你是齊白石。他足夠高壽,時人便誤以為90歲總歸能畫成神仙。哪有那麽便宜,他從小就畫得好呢!
提香好像活到92歲,晚年的畫看過去渾樸蒼茫。我現在老了,明白許多繪畫的“晚境”其實是沒力氣了,大約畫畫就算了,提香是早年實在厲害,所以氣格在。你看他三四十歲的畫,遠比晚年神妙。近一點的例子是18世紀的戈雅,70多歲大病,活下來,突然畫出大幅揮灑的幾乎單色調的鬼怪係列,驚世駭俗。
三聯生活周刊:但其實美術史上,大多數好作品都是畫家藝術生涯早期創作的。
陳丹青:90%的偉大繪畫出自年輕人。西方有個別後勁十足的,也沒老到齊白石壽數。他的長壽和畢加索有一拚,但畢加索老來畫畫,張牙舞爪,哪有齊白石的氣閑神定。這是中國文化的功。水墨畫是個養生係統,不是重體力活,追求內斂,鬆弛,不強求。西洋畫拚的是力量、能量。凡·高賭命畫畫,等於燒了自己,所以走不長,當然,那是另一種偉大。
三聯生活周刊:所謂“衰年變法”,變的是什麽?開創性在哪裏?
陳丹青:西畫的脈絡,尤其是19世紀後半,都在反傳統,反體係。反到什麽程度呢?兩個例子,塞尚、凡·高,非常痛苦,他們自己都不確信走得多遠,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走丟了。
中國人不玩這個。古典中國繪畫的美學係統(直到清末為止)太過自給自足,沒人願意走丟,青藤石濤的畫語錄貌似叛逆,其實是修辭遊戲,等於跟自家人發嗲。齊白石的心裁別出,不是反叛,他從未離開那個體係,別以為他畫了老鼠雞鴨就是謀反。直到清末,中國的一切是個超穩定係統,沒人想要破局。在融入係統時每人帶進一些天賦、一些小花招,算是見麵禮,齊白石夾帶私貨最多,最精彩,因為是“外人”。但他牢牢追那個大係統,不然不可能被主流接受。
三聯生活周刊:之前在北京畫院看到一些齊白石的昆蟲畫,空白畫紙上一隻蟲,據說是他怕晚年視力不足,預先畫好,以備後用的。當時我們還在討論,齊白石畫的蟲,無論從整體造型還是細節上,都非常真,那他筆下這些精細的昆蟲和西方博物學裏的昆蟲圖例差別在哪呢?
陳丹青:中國有個奇怪的傳統,貶低肖像畫,視作匠人的工作,不入美術史,花鳥魚蟲卻入史,比如北宋的黃筌和徐熙。宋人畫的動物、草蟲,比西方自然主義還甚,造型、毛色、質地,絲絲入扣。從圖像上看,類乎博物館標本畫,原作看就更虎虎有生氣。中國人畫畫,第一考慮永遠是趣味、靈氣、神韻。齊白石的草蟲畫得好,一是手巧,巧奪天工,一是他瞧著土地草蟲,是鄉人的親昵,二者相得,神乎其神,神乎其技。
三聯生活周刊:“變法”之後,除了蟲、蝦一些動植物,他整體的畫法好像更寫意了。
陳丹青:寫實、寫意,這些詞都嫌空泛,畫畫很具體的。齊白石從小學工筆,底子厚,50歲後才畫大寫意,他絕不是業餘畫家。這裏扯到一個概念,我們長期貶低匠人畫。其實多數文人畫家心裏有數,根本畫不過齊白石。我見過陳師曾的畫,Sorry!哪裏是齊白石對手,為什麽呢?齊白石有匠人的硬底子。嚴格說,18世紀以前,西洋所有偉大的畫家都是匠人,達·芬奇也可以是。
幸虧他不是現代人
三聯生活周刊:剛剛聊到了齊白石的作品任何時候看都不過時,“不過時”和現代性又是兩回事,這些年很多人把齊白石和畢加索對照著看,你覺得有可比性嗎?
陳丹青:“現代性”是西方概念,好在齊白石一點不現代。但和望之無邊的清末文人畫比,今天看,齊白石比誰都摩登,不是西洋的摩登,而是格外水靈、清新、健康,所以他不過時。
三聯生活周刊:就是不能把齊白石放到西洋體係的“現代性”裏來做分析?
陳丹青:現代主義有一份清單,倒推上去,抽象畫前是立體派、野獸派、後印象派、印象派……它是個因果鏈。中國不這樣,說齊白石是個開創者,我更同意他是個句號。此下是點點點……沒人擔得起句號,隻有齊白石。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意思是,齊白石不是一個開創者?
陳丹青:不是。也不是集大成者、叛逆者、終結者。後世學他,但他並沒有刻意開派。談論天才,不必用大字眼,承先啟後之類,大抵是套話。
齊白石是個巨大的果實,是文人畫史的意外驚喜。借用約翰·伯格形容西班牙人畢加索闖進巴黎的詞語(他說,畢加索是個“直立的野蠻人”),湖南人齊白石闖進文人畫,是個純真的外鄉人。明清以來,最重要的文人畫群體幾乎都是吳人,到清末,江南文人畫與齊白石忽然遭遇,彼此都被改變了。
三聯生活周刊:眾所周知,陳師曾發現並提攜了齊白石,在當時,他受到很多文化、藝術精英的賞識,林風眠、徐悲鴻都邀請他去做教授,大家選中了齊白石,是不是也出於某種打破傳統的時代精神?
陳丹青:當年林風眠、徐悲鴻帶著西洋人的畫眼回來,京城裏有的是老國畫家,誰不能找?他倆偏找齊白石,因為他沒有別家文人畫的酸腐。齊白石幸運,前半生受惠於千年地主文化的最末一點餘脈,後半生得助於中國文化轉型的頭牌精英。
三聯生活周刊:齊白石晚年與陳師曾、林風眠、徐悲鴻這些有海外經驗的人交往,再加上當時北平的文化氛圍是很開放的,從他的作品和經曆裏,能看到西方思想、藝術的影響嗎?
陳丹青:沒有。他是百分之百的中國畫家。幸虧他沒采用任何西畫法。他的工筆、繡像有人說參酌西畫,其實不然。別以為西式素描才能寫真,明代大量肖像畫極度精準,幾乎像照片。徐悲鴻出洋前就能畫。你去看齊白石早年為祖母畫的像,精準傳神。這是被長期貶低的民間工匠畫傳統。
民初的北平住滿外國人。電報、電話、電影院、歌舞廳,早就有了。張大千畫旗袍女人,陳師曾率先畫車夫、乞丐、教書匠之類,主動進入現代素材。但齊白石不畫任何新物事。他一直是個“古人”,從不和時代周旋。你能想象齊白石畫庚子事變或北伐軍人嗎?他逃都來不及。
三聯生活周刊:所以說,雖然齊白石經曆了中國曆史上最複雜、變革最多、最快的時代,這個時代成就了他,但他的作品並沒有和時代有任何互動?
陳丹青:我們被“五四”灌了概念,確信藝術必須反映時代。一個宋代人或清朝人聽不懂這句話。中國古典繪畫迷戀可愛的吉祥的主題,寄托所謂胸懷。我們最好不要用如今的思維和概念討論齊白石畫什麽、不畫什麽,他在杏林和蝌蚪之間嬉戲,再自然不過,沒有任何糾結。如今我們愛他,但他無法跟我們對話。他被抬舉美協名譽主席後,寫信給周恩來申告,說美協領導不讓他娶小。當時他的副室也死了,孤老頭子一個。
他活到現代的來臨,但幸虧他不是現代人。畢加索絕對是,他甚至塑造了一部分現代文化。齊白石正相反,你在他畫裏休想找到他親曆的清末、北洋和民國。對他來說,一團正在暈開的墨被他的筆緩緩推送,比時代要緊。
這樣畫畫的人不隻他一個,過去現在都有。80年代以來,很多畫家不問世事,就畫自己的玩意兒,不過再沒人畫得那麽率真、超邁、神奇,而且健康。
三聯生活周刊:齊白石的生活,還有他的生活方式與作品的關係你怎麽看?
陳丹青:再本分不過的農民,憑本事吃飯,賣畫糊口,如他奶奶說的,字紙要能在“鍋裏煮”。這個訴求,他一生沒變。至於尊師重道,不貪財,不務名,不阿世,不走官路,是他本性篤實,往高了說,就是謹守舊道德,那個年代,許許多多明白人就這樣過了一生。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的一些評價還是太想往宏大、厚重的方向靠了。
陳丹青:巨匠、大師,用濫了,說齊白石是個巨匠,寒磣他了。他近乎完人,而且手藝全能。你去看他印章,讀他詩文,妙不可言,我們哪裏說得過他,還想評價他?
與其定義齊白石,還是撥幾個美術館好廳堂,展出他從早年到後期的好畫吧,讓百姓隨時能去看看他,就像西洋人隨時能去看畢加索一樣。他的作品太多太多,好玩極了,我到現在無法看到完整的齊白石收藏。北京畫院露過一部分,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