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代,才子佳人輩出,有我們熟知的徐誌摩、梁思成、沈從文……但有一個人,比徐誌摩浪漫,比梁思成有趣,比沈從文深情,他為妻子寫下的無數情話,感動了無數人。
在他年僅32歲的短暫生命裏,不僅用一支筆翻譯了31部半180萬字的《莎士比亞劇集》,還為妻子寫下了540多封情書。這個人就是朱生豪。
他赤子情深,堪稱世上最會說情話的男子;他才情橫溢,莎士比亞劇集在他筆下錦上添花。
有人說,民國四大情書:沈從文的《湘行書簡》、魯迅的《兩地書》、朱湘的《海外寄霓君》、徐誌摩的《愛眉小劄》,但看完朱生豪的情書,才發覺沈從文是深情無措的稚子,魯迅是溫情別扭的硬漢,朱湘是溫柔委屈的書生,徐誌摩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小白臉。
朱生豪的情書給人的感覺,就像他在某一天清晨醒來,隨手拈來的一句話:“醒來覺得甚是愛你。這兩天我很快活,而且驕傲。你這人,有點太不可怕。尤其是,一點也不莫名其妙。”
可是,若不是遇見生命中的摯愛,朱生豪絕寫不出這麽多激蕩著濃鬱愛意的情話來。
在這之前,他還是個家境貧寒、父母早逝,從而變得寡言木訥的人。“一年之中,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的有一百多天,說話不到十句的有兩百多天,其餘日子說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
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發奮學習,他17歲保送杭州之江大學,享受獎學金,主修中國文學,輔修英文。
▲ 之江大學是1845年由美籍教員創辦於杭州的基督教教會大學。1952年,全部並入浙江大學。
朱生豪從小就天資聰穎。大二時加入“之江詩社”,其才華深得老師和同學的稱讚。社長夏承燾老師說他的才華古人中隻有橫空出世的蘇東坡能相比,於是有了“之江才子”的美稱。
也就是在之江詩社,他遇見了自己生命中的光,一生的最愛——宋清如。
▲ 之江大學1932年中國文學會合影(右一為朱生豪)。1931年11月,國文係與教育係的詩友,發起成立之江詩社。
1932年,剛躲避家裏逼婚的宋清如以不要嫁妝的條件如願入讀之江大學,當時她聽說之江詩社有個才子叫朱生豪,詩寫得很好,便寫了一首《寶塔詩》去加入詩社。朱生豪仔細看了一遍,朝她笑了笑,宋清如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殊不知他已對她一見傾心,他說:“不須耳鬢常廝伴,一笑低頭意已傾”。從此,兩人開始書信往來。
然而在遇見宋清如之前,朱生豪是出了名的“沒有情欲”的木訥書生。他表麵很矜持,即使路上遇見宋清如也隻當作陌生人。但他內心卻浪漫得很,每隔兩三天就給她寫一封情書。
他表麵沉默如死水,內心卻有一座火山,宋清如就是讓他噴發才情的理由,隻要給他一支筆,就能使一張紙有靈魂。他寫出來的情書都是情書中的極品:
“我想要在茅亭裏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船,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
“ 要是世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多麽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負得哭不出來。”
“不許你再叫我先生,否則我要從字典中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稱呼來稱呼你。特此警告。”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時卻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愛你。”
就這樣,一封封俏皮可愛而又感人至深的情書,見證了他們真心相愛的歲月。一字一句,都是無限的思念;一言一語,都是最深情的愛意。怪不得朱生豪自稱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不是赤子難得可愛。赤子之心抒發出來的愛,純粹天真、誠摯動人。
即使歲月流逝,音容淡去,隻要讀起他的情書,就能讓人心生溫暖。
朱生豪比宋清如大三屆,大學一年的相識相聚因朱的畢業而分離。臨別,她送給他一支筆。這支筆,成全了朱生豪的生命裏最重要的兩件事:一是給宋清如寫情書;二是翻譯莎士比亞。
1933年由胡山源介紹,朱生豪進入上海世界書局任職,編纂《英漢四用辭典》。離別前夕,他輾轉反側,寫下了離別的傷感:“夢已散,手空揚,尚言離別是尋常。誰知詠罷河梁後,刻骨相思始自傷。”
當宋清如收到朱生豪這封情書時,他已經坐上去上海的船。她握著信紙,心中感動萬分,卻不知如何回他。當年自己通過抗爭才換得自由身,結婚對她來說有一種恐懼感,她喜歡自由,討厭應酬和排場。
她矜持克製地回了信,說不般配,最好當朋友。朱生豪又急又惱,像被錯怪的孩子,急忙忙回道:“真不想你這樣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什麽叫作配不配,人間貧富有階級,地位身份有階級,才智賢愚有階級,難道心靈也有階級嗎?我的快樂即是愛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願不願待我好則非我所願計及。”
但她一直沒給他明確答複,這對朱生豪來說,是份痛苦的煎熬。他的信一封接一封,談談情,說說瑣事:“今天中午氣得吃了三碗,肚子脹得很,放了工還要去狠狠吃東西,誰教宋清如不給信我?”
然而瑣碎的事,都在他的筆下開出了花。他的話,都在紙上說給宋清如了,同事說他任職數年,沒說滿十句話。他依舊靜默,卻從沒掩飾過心裏的愛戀,他的話,隻對宋清如一人說。
▲ 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在全國率先設置了“趕班信筒”,以趕發京滬線和經上海轉發各地的郵件,類似今天的“快遞”。
他兩天一封地寫著,她一周一封地回著。他怨她耍無賴,卻把她的信當成“續命湯”,他常常要尋死,但若有她的信來,便立刻笑逐顏開,仿佛天真坦蕩的孩子。有時候會悄悄揣度著各種和結婚有關的話題。就這樣,兩人之間聚少離多,持續了整整九年的苦戀。
若非知己無以深情。在蒼茫的人世上,有一知己在,隻要一念思及,便是一種溫暖。
你有足夠的理由對這個世界緘默,但所有的情話,都忍不住對她說。
1935年,朱生豪決定翻譯莎士比亞,他在信裏興奮地問:“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如果把莎士比亞譯成功。我要將這部譯作送給做你的禮物。”
30年代的中國風雨飄搖,日本侵華,東北淪陷,日本人譏笑中國文化落後,竟無人敢譯莎士比亞,魯迅曾動員林語堂譯莎,但林並未答應,世界書局的編譯主任詹文滸推薦了隻有23歲,名氣不大的朱生豪。
1937年8月13日淞滬事變,日本人的炮火炸毀了書局,已交付的全部譯稿被焚,朱生豪一陣顛沛之後又逃回上海重譯莎劇。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他的9個譯本和宋清如寫給他的全部書信再次毀於戰火。不難想象這對於他是何等的重擊。
▲ 1947年,世界書局的莎劇全集出版海報 圖片選自《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
這期間,宋清如也四處輾轉,1941年底,她從四川到上海,跟朱生豪重逢。有一天,宋清如的姑媽問她有沒有對象。她說有的,隻不過很窮。姑媽說,兩個人都有工作不會窮到什麽地步,隻要彼此感情好。姑媽的話,終於讓她下定決心接受這份愛。
1942年5月1日,他們在上海舉行極簡單的婚禮,一代詞宗夏承燾給他們的結婚題詞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那年他們都已是奔三的大齡青年,宋清如31歲,朱生豪30歲。結婚第二年,他們回到了嘉興。
一個真正愛你的人,總能為你守住一座象牙塔。為了讓朱生豪專心譯莎,宋清如一個人擔起了現實生活裏的柴米油鹽。殊不知宋清如不止是之江校花,更是不折不扣的才女,作家施蟄存說她有“不下冰心之才”。
但在麵對所有人的不解時,宋清如隻輕描淡寫地回了句:“他譯莎,我燒飯。”
朱生豪在樓上翻譯,累了的時候便襯著窗外的陽光欣賞自己的手指。他怕宋清如無趣,便叫她翻譯《李爾王》。宋清如搖頭婉拒,瞄了一眼見底的米缸。
當時家裏窮,吃得是青菜豆腐一清二白,用粗鹽刷牙,自己修剪頭發。出版社給朱生豪的稿酬是每千字10元,本就不高卻還要養活5口人。宋清如白天忙家務,夜裏做些針線活兒補貼家用。
有時朱生豪覺得自己譯出了精彩段落,便來向宋清如邀功請賞;有時苦思冥想找不到詞,他就跑下來問她:“要用兩個字反映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家的世仇,你看用什麽詞來得好?”“交惡?”朱生豪拍案叫絕。
有一次,朱生豪翻譯得很順利,居然下樓來幫宋清如生爐子。結果弄得滿屋子都是煙……
兩個人最好的相處是,心靈的相應和彼此的欣賞。真正的婚姻,是兩人一同在雨夜裏做夢,或一同在雨夜裏失眠,何等的有味。
隻是“才子佳人,柴米油鹽”的日子並不長。長期的顛沛流離,加之營養不良,又夜以繼日地伏案工作,使一向羸弱的朱生豪虛弱不堪,時常高燒、腹瀉,走一段路如同登山,他有時也說,不知能撐到幾時。
以前他在給宋清如的信裏就多次提到死亡:“要是我死了,好友,請你親手替我寫一墓銘,因為我隻愛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寫在什麽碑版上,請寫在你的心上,‘這裏安眠著一個古怪的孤獨的孩子’,你肯嗎?”
果然一語成讖。1944年整個夏天,朱生豪高燒不斷,手足痙攣,最終被診斷為肺結核與腸結核並發症。肺結核,在當時等同於絕症。那時他已經翻譯了31部半莎劇,隻剩下5部半曆史劇,他說“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拚著命也要把它譯完。”
從那時起他就臥病不起,直至12月26日病重離世,臨終隻輕輕呼喚宋清如和隻有13個月大的幼兒的乳名。那一年,他才32歲。
朱生豪與宋清如,十年苦戀,隻換來短短兩年的夫妻生活。宋清如當時買了藥想隨他而去,但想起他生前再三對她說,一定要堅強,又想到他未出版的遺作,未譯完的劇集和嗷嗷待哺的嬰兒,便要替他活下來。然而陪伴她的,是長達半個世紀的守望和思念。
▲ 晚年時的宋清如,整理朱生豪生前的翻譯莎士比亞的手稿,並把丈夫沒有完成的翻譯工作,繼續完成。
一個人有了使命和信念,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這種勇氣,來自堅貞不移的愛情。
1955年起,宋清如花了三年時間將剩下的曆史劇翻譯完畢。隻可惜譯稿在一次文革抄家中全部被焚毀。這個結局想必有點遺憾,但想想也很快釋然,她畢竟是完成了他的心願。
1997年,宋清如毫無遺憾駕鶴仙去,與朱生豪分別53年後,再次合為一體,不再分開。朱生豪曾對她說:“世間的苦不算甚麽,你看我靈魂不曾有一天離開過你。”其實,這也是宋清如對他說的情話。
朱生豪的一生很短暫,但我仍記得他譯《哈姆萊特》裏的一段經典獨白: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默然承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而出,反抗人世間無盡的苦難,通過鬥爭將它們清除?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朱生豪翻譯的莎翁戲劇仍是眾人心目中的首選。但能讓他揮灑才情的,也隻有宋清如一人,他說,這是送給宋清如的禮物,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封180萬字的情書。
他們都是世上多餘的人,但至少他們對於彼此都是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