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革命之路》話劇版的幾城巡演,又豐富了中國讀者對理查德·耶茨這部小說的觀看維度。一個無望的婚姻故事
《革命之路》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50年代的美國康涅狄格州城郊。一對青年男女,初見時意氣風發,婚後,二人住到郊區,在名為“革命之路”的盡頭選中一幢漂亮的小房子。
男青年弗蘭克以一份“全世界最無聊的工作”養家,而當年那個懷有演員夢的女青年艾普麗爾,成了一個標準的中產階級太太,兩個孩子的母親。隻是,她心裏仍有一點不甘平淡的火苗在作祟,直到一天晚上,這點火苗燃燒起來,催生出一個改變——搬去巴黎。
“我可以在那裏幹一份秘書工作,直到你找到自己的激情所在。”男青年被說服了,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二人的精神狀態,小房子裏洋溢著“幸福的癲狂”。
幸福的癲狂,被艾普麗爾再次懷孕的事實打斷。反觀弗蘭克的大鬆一口氣,“一個歡快的笑容掙紮著要爬到臉上”,艾普麗爾經過幾個星期的猶豫,最終選擇了流產,她使用了一種現代人看來荒誕的“橡膠吸液器”,並因此出血過多而喪命,癲狂的幸福感最後慘淡收場。
悲劇發生後,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又花了一個章節,專門講述各色人等在艾普麗爾死後的反應,仿佛這絕望的濃度還不夠似的。故事最後一頁,那位賣房子給男女青年的吉文斯夫人正與聽力障礙的丈夫喋喋不休,詆毀艾普麗爾:“如果有人花了那麽多心思給你送來一盆好植物,一盆能蔓延生長的、有生命的東西……”寫到此處,耶茨是這麽結尾的:“不過從這裏開始,霍華德·吉文斯什麽也聽不見了。愉悅的、雷鳴般的寂靜席卷了他。他關掉了他的助聽器。”如果說目睹艾普麗爾的死令我心頭一震,這悲劇後的平緩一章,則令那種絕望感變得密密匝匝,仿佛眼前已經是死寂。耶茨沒有救贖他書中的人物,沒有給讀者留下一點希望的出口,難怪這部小說當時無法獲得大眾意義上的成功。耶茨的這部長篇處女作出版於1961年,不是暢銷書,也未能獲得什麽獎,因此這樣一個無望的婚姻故事,要想流行起來,還得依賴好萊塢的意願。它的電影改編命運多舛。這個電影項目在多位製片人手裏兜兜轉轉,一直沒有下文,直到半個世紀後,才終於被拍出來。起到關鍵作用的是女演員凱特·溫絲萊特,她特別喜歡這個故事,於是拿著劇本,先後遊說了兩個人,一個是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二人自成名作《泰坦尼克》之後就再也沒合作過,另一個則是門德斯(Sam Mendes),當年曾憑借《美國麗人》驚豔好萊塢的那位導演,也是她(當時的)丈夫、她兩個孩子的父親。2019年,中國話劇導演薑濤將這個故事搬上戲劇舞台。話劇版《革命之路》的編劇是一對夫妻(朱珠與田曉威),男女主演恰好也是一對夫妻(胡可與沙溢),最終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台“喜劇”。好的戲劇作品並不拒絕喜劇手法,但當創作者為這樣一個絕望的故事設置了過多喜劇梗時,故事中的陰暗色調不可避免地被稀釋了。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台上演員拋出的每一個梗都被觀眾接到了,以至於,一開始對此深感抵觸的我,後來也逐漸地放棄了那點小小的執念。婚姻關係中的那些苦澀,的確會叫觀眾會心一笑。死亡發生前,那是艾普麗爾日益絕望的過程。當我重新再看原著,又對比了電影版,我發現門德斯全盤接收了耶茨的絕望,沒有用喜劇淡化命運,而是坦誠地鋪展了悲劇命運的本質,他的選擇更有力量。或許,如果原著不是如此絕望,中國導演的這個話劇劇本將是個比現在更出色的版本。《革命之路》這個故事幾乎是半自傳的。1951年,25歲的耶茨從紐約到了巴黎。這座城市他從前來過兩次,孩提時代一次,“二戰”時作為士兵一次,而這一回,他是以作家身份來的。“二戰”前的“美好時代”,以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為首的一眾美國作家,已經為巴黎蒙上厚厚一層金光,不論是否有天賦,在寫作上有所抱負的年輕人都將巴黎視作天堂,或者,一個巨大的“文學工作坊”。這年春天,耶茨帶著全家以及軍隊發給他的補償金搬到巴黎,在這裏,他為自己製訂的計劃是謙遜的,“一個月發表一個短篇小說”。然而收效慘淡。他給《紐約客》投稿14篇,都被拒絕了,終於發表的那篇故事,是在第二年的《大西洋月刊》上。1961年,搬到巴黎10年後,耶茨出版了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革命之路》,與《第22條軍規》《看電影的人》共同提名美國國家圖書獎。但評論家們講俏皮話,說《革命之路》與其說成就了耶茨,不如說是毀掉了他,因為他後來的作品都無法再獲得第一本那種程度的成功。這句話讓人想起菲茨傑拉德。耶茨與菲茨傑拉德的相似之處還在於,他們都酗酒,都英年早逝,甚至,就像菲茨傑拉德開創了爵士時代,耶茨也被冠名為“焦慮時代”的代表作家。不同的是,耶茨在世時從來沒有被太多人知曉,去世之後,以更快的速度被遺忘。為了生計,他在公司上過班,到好萊塢賺過快錢,但沒有停止過寫小說。耶茨創作的弗蘭克這個角色,多半就是將自己投射其中,甚至,可能幹脆就拿自己開涮。他混過巴黎,結過婚又離婚,失去孩子們的監護權。而弗蘭克,做著一份“全世界最無聊的工作”,卻自視高人一等,對“郊區丈夫”這一身份的無聊無趣且死氣沉沉一直有所警惕,他相信,隻要時機成熟,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擯棄當下絕望的生活,“一鍵複原”成意氣風發的自己。直到艾普麗爾按下那個reset鍵,說“我們搬去巴黎吧”,弗蘭克這才認清了自己。現實中的耶茨婚後帶著全家到了巴黎,倒是做成了弗蘭克沒做的事,但婚姻卻在他追求夢想的過程中分解。他與弗蘭克,做出的是兩種選擇,但兩個人都因此失去了很多。某種程度上說,耶茨記錄美國社會日常生活中的暗流,理當獲得讀者的共鳴,在許多細節與感受裏驚呼一聲“他監視了我的生活”。實際上,耶茨卻未能在生前成為暢銷書作家,他總是書寫家庭,並且是用一種毫不起眼的敘述手法。1999年,美國小說家斯圖爾特·奧南(Stewart O'Nan)在評析耶茨的長文中,將他與卡佛作比較,他寫道:“這是卡佛式的不幸世界,但又沒有卡佛式幽默,也沒有他常會留給讀者的那絲希望,由戈登·利什編輯過的卡佛著名的白描風格,耶茨同樣沒有。這是個有意不顯得離奇或者別致的世界,隻是平常,悲傷,無可逃避。”2008年,電影《革命之路》在當年金球獎和奧斯卡中獲得多項提名,又因為,凱特·溫斯萊特與迪卡普裏奧事隔11年再次出現在同一部電影中,社交網絡因此熱烈討論著:“如果傑克與羅絲當年在一起了,他們現在的婚姻是否就是《革命之路》裏這副樣子?”《革命之路》中,有兩個揮之不去的時代特征。一個是“逃離,逃去巴黎”,巴黎作為那個時代的避世者的天堂而存在,另一個則關於女性工作的正當性。耶茨或許稱不上女性主義者,他本人是個挺傳統的男人,認為女性就應當生孩子,並且做家庭主婦。他的傳記作者曾描述過這樣一個細節,有一次耶茨與他的第一任妻子對汽車加熱器有不同意見,事實證明他妻子才是對的,耶茨怒氣衝衝地說了一句:“好吧,那你切下我的生殖器吧。”——對男性身份的不安全感可謂驚人,他的作品因此也總將男性的這一特質作殘酷的戲劇化處理。其他時候,他也的確更關注男性。他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中的主角,多半還是男性以及描寫男性被排斥在局外的生命狀態。《喬迪撞大運》中的軍士不被軍隊容忍,《與鯊魚搏鬥》中的索貝爾放棄高薪到報社實現文人夢想,卻連工作都沒能保住。《革命之路》中,弗蘭克與艾普麗爾在他筆下看上去旗鼓相當,但相較於向艾普麗爾表達同情或鼓勵,耶茨更多還是對弗蘭克的懦弱大肆諷刺。倒是電影版《革命之路》,門德斯悄悄地將敘述重心偏移到了女主角身上,從觀影角度,實際上也是溫斯萊特的表演帶動著小李,女性角色才是推動劇情發展的力量所在——這幾乎是21世紀取悅觀眾不需要動腦筋的選擇。但上世紀50到60年代的美國不一樣。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二次浪潮前夕,整個美國社會似乎都沉湎於舒適的家庭氛圍,城郊生活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今天仍有源源不斷的影視作品在描述這樣的場景:一所郊區大房子,在城裏幹一份自己痛恨的工作的養家男主人,家庭主婦,三兩個孩子,一條狗——《革命之路》的故事基礎,不就是這樣一個背景嗎?耶茨不是唯一受時代影響的作家,奧南稱,在記錄30年代到60年代後期美國主流生活方麵,能與耶茨匹敵的隻有約翰·契佛(John Cheever)。後者曾獲得普利策獎與美國國家圖書獎,被稱為“郊區契訶夫”,可以說,他獲得了耶茨當時未能獲得的褒獎與認可。他的作品與耶茨一樣,同樣在於揭露戰後美國舒適生活表層下的暗湧與悲傷。他的作品啟發了2007年首播的《廣告狂人》,這部獲得許多獎項的電視劇中,也有諸多這個模板衍生出來的家庭模式,以及男性一統天下的職場裏,女性微弱的生存空間。為此,其主創還曾督促演員們去閱讀《革命之路》,以便於“加深對當時社會背景的了解”。而播出了三季的《麥瑟爾夫人》中,女主角在開始講脫口秀之前,同樣過著極其舒適的主婦生活。在《女性的奧秘》一書中,作者弗裏丹提出,這個時期(注:20世紀30~60年代)的女性,唯一的夢想是找到中意的丈夫,成為無可挑剔的賢妻良母,生上5個孩子,住進一棟漂亮房子裏。從這種常規生活裏跳脫出來的另有理想的女性,像艾普麗爾一樣煩躁不安、急於尋找出口的女性,在這種非社會主流的企圖心作用下,會得到什麽樣的結局?《革命之路》給出的是其中最絕望的一種。盡管耶茨更針對男性,他們的懦弱,以及維持男性氣概的焦慮,但男性氣概破產後的惡果,還是雙方在承擔。耶茨描寫弗蘭克懦弱,下筆最狠的幾幕就發生在艾普麗爾宣布自己意外懷孕之後,弗蘭克不可遏製的笑容,瞬間消失的壓力,頭腦裏愉快飄揚起來的安慰詞句,以及為了說服艾普麗爾取消流產計劃,他甚至不惜動用“男色”,試圖像戀愛時期一樣,用外表上的男子氣概蠱惑妻子。女性主義發展到今天,弗裏丹提出來的議題仍然沒有過時。話劇《革命之路》在北京的一場演出前,我在化妝間采訪了艾普麗爾的扮演者胡可。她與弗蘭克的扮演者沙溢已結婚8年,生有兩個孩子。在這部戲中,胡可作為一位職業演員、妻子以及母親,發現《革命之路》中有許多台詞都像是她的心聲:“我也每天被困在這種無望重複的家務活裏,尤其我生完老二的時候,這種情緒會很強烈,早上醒來我會想,我到底是誰,我在幹什麽,我明天會怎麽樣?”最挑戰這種多重身份的一次衝突發生在《如懿傳》拍攝期間。這部劇胡可拍了8個月,同期還錄了真人秀《媽媽是超人》,工作量異常密集,幾乎接近一個母親的極限。那天拍完戲,胡可趕到節目錄製地鼓浪嶼,已經是淩晨3點多,當天晚上,沙溢就跟她“相對激烈地討論了一下這個事情”。“他覺得我不應該花那麽長時間去工作,他首先覺得我很累很辛苦,但又認為陪孩子的時間沒有那麽長。那段時間我很崩潰,我一直不知道我要怎麽樣,難道就不去工作了?”胡可當時告訴沙溢:“這個事情本身不辛苦,但你的態度讓我很辛苦。”二人爭論的片段被節目播出,由此還引起過網友的激烈討論——對許多女性來說,到底應該重家庭還是重工作這個話題,就是她們當下正在經曆的困惑。以胡可生育兩個孩子,又兼顧演員工作的經驗來說,“平衡是件挺扯的事兒”,精力有限,顧此必會失彼。而對於將精力投入在家庭中的女性,“沒有人給予女性以獎賞,做得好,是理所應當的,不會因此給你發獎金或表彰。因此,在家庭裏付出那麽多,不如在外麵工作,更能獲得價值層麵的認可”。這也是職業女性麵對的共同困境。話劇《革命之路》中許多台詞能夠擊中觀眾,因為它洞悉了婚姻關係的本質,這也是創作者自主添加笑料仍能夠贏得共鳴的內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