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賈平凹
這本是一堂課,專業性很強的一堂課,上一次在小教室裏講“文學語言”,我以為還是小範圍講,沒想來了這麽多人,又在這麽大的地方,我可能講不好了。今天講“沈從文的文學”,這是中文係給我出的題目,讓我講沈從文,談張愛玲。這兩個作家是二十世紀中國偉大的作家,文壇熟悉,大家熟悉,就很難講,我隻能講講我閱讀和學習的體會。
中國的作家是從來不缺乏天才的,比如李白、蘇東坡、曹雪芹、魯迅,這樣的名字可以列一大串。正是因為有他們存在,中國的文學才立於世界文學之林。他們留下了一份遺產和一份光榮,才使我們作為後人的在麵對著西方文學不至惶恐和自卑。學中文的人,搞漢語寫作的人,我們必須了解他們的人生,熟讀他們的作品,這是最基本的學業修養。但天才作家的作品,我們隻能神靈一般的敬奉他們,而無法複製和模仿,因為他們的寫作無規律可尋,常常是不從事寫作的人讀了他們的作品感覺他也可以寫作,而從事寫作的人卻覺得不會了寫作。
今天我講另一個作家,那就是沈從文。對於沈從文大家可能也是沒人不知道的吧,我要講的依然不是他作品的具體分析,還是我剛才說過的,天才作家隻能接受其啟示而是不可複製的,正如天才畫家齊白石說過:似我者死。偉大的作品都是看起來似乎非常平易,似乎人世間就真有那麽些故事,不是筆寫出來的,是天地間原本就存在的,這又如同一些科技發明,是上帝某某某之人帶到人類社會的。
牛頓故居的牆上有人寫著這樣一首詩:自然和自然規律隱藏在黑暗中,上帝說,讓牛頓去搞吧,於是,一切就光明了。
天才的作家也是這樣。我們讀《紅樓夢》,讀《聊齋誌異》,你能感覺那是在編故事嗎?你能認為那是在運用什麽技巧嗎?世界名牌服裝,都是那麽簡潔,隻有小裁縫們做衣裳才費盡心機,在領口上做花邊,在袖頭上繡飾物。盆景是精致的,大山上的草木和石頭不需要布置。如果說人才、怪才、天才,人才是學成的,怪才是絕招的,它太注意突出自己的不同一般,太刻意,氣量就狹小,而天才一切都“蹈大方”,它是整體的,靜水深流,看似平和,如水一樣,誰都可以進去,進去就淹死了,是未為奇奇。
先說沈從文的生平。為啥要說他的生平,這是因為什麽生存狀態決定什麽人,什麽人寫什麽文章。火而有焰,文是人的精神之光。研究一個作家,必須先研究他的生平。世上有許多作家,我們能不能學他,能不能學到他,隻有研究他生成的原因,才能得出結論。肉是好東西,我也承認,但我是素食主義者,這肉對我是不貴重的。為什麽有的作家對你有感應,有的沒有呢,道理就在這裏。
我講一個例子,有一個畫家帶學生,要學黃賓虹,什麽也不教,也不讓臨摹,半年內熟知黃的身世,生活習性,穿黃的衣服,讓自我感覺自己就是黃賓虹,然後再臨摹黃的畫,學他的技法,突然進步神速。再舉例子,我當時喜歡川端康成,搞不清他為什麽能寫出那樣的小說,就尋他的所有資料,才明白日本的川端康成作品之所以陰鬱,是他從小失母,身體多病,孤獨敏感的原因,也以此,尋找我能不能學他,哪些東西與我的氣質有關,哪些東西我無法學習。
沈從文是1902年出生於湘西鳳凰。湘西鳳凰地處於川、湘、鄂、四省交界,多民族雜居,現在是著名的旅遊勝地,當然人們去那裏旅遊有沈從文故鄉的原因,但那裏自然風光非常好,就是說那裏的風水好。中國有古話說“得山水清氣”,說“地傑人靈”,那是有道理的。窮山惡水是產不了佳木的,平原上的樹多橫長,深山的樹多高直,戈壁灘上長的是駱駝草,太白山頂上的樹隻有一人高。沈從文的祖父是大將軍,曾率領當地的一支軍隊隨湘軍攻打過太平軍,也曾任貴州的提督。但死得早,祖母是苗族,沒兒女,將祖父弟弟的二兒子過繼了,這就是沈從文的父親。父親也是有關鎮守邊關的大將,1900年八國聯軍改變了天津,其父解甲歸田,母親是土家族,回到鳳凰第二年生下沈從文。沈從文14歲入地方行伍,當過衛兵、班長、文件收發員、司書等。20歲的時候,獨自到北京尋找發展,如當今的“京漂族”。他考了無數的大學,沒有考上。外語不行,一口湘西土語,交際受障礙,在北京混不下去,就又返回家鄉當兵。但在隊伍中領夥食費時,又改變了主意,離開了隊伍,又到北京謀生。這時他開始寫作投稿。在這期間,因投稿屢屢不中,生活極度困難,臨時當過圖書管理員,報社編輯,再後因作品發表,逐漸聲名起來,到私立大學教書,以至最後任教到北大。從此成為名作家名教授。這就是他前半生的經曆。
他的前半生的經曆決定了他的作品一切基調。他的後半生,變化更是巨大,但沒有再從事文學寫作。後半生我在後麵再講。這前半生的經曆可以概括這麽幾點。一、綺麗的自然山水賦予了他的特殊氣質,帶來多彩的幻想。二、民族交混,身上有苗、漢、土的血液,少數民族在長期受壓的曆史中積澱的沉憂隱痛,使他性格柔軟又倔強,敏感又寬厚。三、出身地方豪門大戶,經見得多,又生活豐實,看慣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種迫害和殺戮的黑暗。四、在寫作初期受盡艱辛,培養了“安忍靜慮”的定力。他的前半生的經曆成就著一個作家的要素。
什麽樣的人可以當作家?可以說有各種各樣的,如托爾斯泰是貴族,如司馬遷受過屈辱,如屈原不被重視,如曹雪芹經曆了繁華與敗落。一般情況下,小時受過磨難多的人容易成為作家,因為磨難多,人情炎涼就體驗得多,而文學就是寫這些的。胸中要有說的話、有悲痛、有鬱情、有悲緒、不吐不快、不說不行。藝術都是情緒的東西。有社會情緒和個體生命的情緒。情緒如結合到一起,寫出來就是好作品。任何藝術也都有個情緒在裏邊。如李商隱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那不是憑空說的,一定有對象,隻是李死了,誰也不知道。好作品的產生就是這種情緒的產物。又傳達的是社會情緒和個體生命情緒的統一。 可以說,都是從實用開始的,現在有人作品是為了發表,為寫而寫,當然出不了好作品。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古人的行萬裏路,那時交通不便,騎個毛驢出走,一路上風雨冰雪,一路上不知吃在何處投宿哪裏,有狼蟲虎豹,有強盜毛賊,他的體驗是生命的體驗,如果現在坐飛機旅遊,一二個小時就到一地,這個城市和那個城市大致一樣,吃喝不愁,你就是行十萬裏,你也沒有多少體驗的。
我再講幾個小例子。沈從文的《湘西散記》裏寫了他大量的少年生活,他是生活在多民族的環境中,又是地方豪門大戶,那裏孔孟的東西少,自然的、野性的東西多,他不受約束,生命是活潑的、天真的,所以長大以後做人沒顧忌。他曾經和丁玲有過矛盾,他到北京後因丁玲也是湖南人,聲名也大,與之交往,感情真摯,丁玲入獄後他聽到丁玲死了還寫悼念文章,但後來兩人發生誤會,誤會是以別人流言所致,丁玲怨恨他,他也不申辯,以致解放後長期受排擠,他就默默活著,隱忍著。他在京最困難的時候,冬天很冷,在一個倉庫裏寫作,沒有火取暖,衣服單薄,鬱達夫去看他,把圍巾送給了他。他投稿屢投屢退,當時《晨報副刊》的主編是孫伏園,一次編輯部會上,孫搬出一大摞他的未用稿,說: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說完扭成一團,扔進廢紙簍。他教書後看上了張兆和,張兆和是一個美女加才女,他愛得不行,給人家寫求愛信,張卻看不上他,把信編了號,別人說:沈從文能給你寫信,這是難得的好事呀!後來經沈從文盡力爭取,他們才結了婚。解放初期,沈從文境遇極度不好,夫妻關係不好,但他一直深愛張兆和。他有一個單獨的學習寫作的房子,每天帶點熟食一早去,晚上回來,這樣的生活一直十多年。我是沒有見過沈從文的,當年一個朋友去北京見過他,回來說,老頭像老太太,坐在那裏總是笑著,那嘴皺著,像小孩的屁股。我告訴說那是他活成神仙了。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凡是很傑出的男人,晚年相貌都像老太太。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呢?說明沈從文不是個使強用狠的人,不是個刻薄鑽刁的人,他善良、溫和、感受靈敏、內心豐富、不善交際、隱忍靜慮,這就保證了他作品的陰柔性、溫暖性、神性和唯美性。
現在分頭說說他作品的這幾方麵特點。
沈從文真正創作的時間並不長,從1924年至1949年,就共有25年左右,人不到50歲就停止了。五四時期那一代作家,1949年前創作基本上就停止了,也都是50歲左右,拿陝西來說,柳青、杜鵬程、王汶石等也是40歲左右,“文革”開始了也就創作停止了。這些作家命運都是悲慘的。沈從文25年時間作品結集80多部,是現代作家中成書最多的一個。人們熟知的,比如《柏子》、《龍朱》、《阿黑小史》、《月下小景》、《邊城》、《長河》、《湘西散記》等。
說他的陰柔性。他的作品有一種憂鬱氣質,有一種淡淡的傷感基調。作品的題材都是社會下層的士兵、婦女、小職員的日常人生,即便寫妓女也都是下等妓女。在他寫作的年代,國家破碎、民族災難,魯迅在寫《彷徨》、《呐喊》,茅盾在寫《子夜》,巴金在寫《家》、《春》、《秋》,還有柔石那一批作家,還有延安邊區那一批作家革命性更強。而沈從文的作品似乎並沒有直接涉及當時的風雲。換句話說,他不是政治性強的作家,他的作品沒有成為政治宣傳品,不是匕首和投槍,他也不是戰士。沒有直接寫政治,寫社會問題,使他的作品不陽剛,也因此不僵硬。當他初冒出來的時候,以別樣的生活,別樣的色彩,驚動著文壇,成為京派作家的一員大將,但他在那個時候不可能成為旗手,以致後來政治性的、社會問題性的、大題材的東西占領了中國文學,沈從文便漸漸邊緣化,受到了漠視、排擠和攻擊。
這種情況和張愛玲一樣,張愛玲也隻是寫她的沒落家族的生活,所以50年代初她就出國了,張是有家庭背景的,自由相當大的人,她可以出國,沈從文就隻有留下來,因為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行為。1949年以後,雖有種種原因他退出了文壇,可以說,即使他還在文壇,他也是寫不出來的。而文壇有這樣的情況,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詩人作家,但誰也不知道他寫了什麽詩什麽小說,這樣的人往往在文壇混得最長。
我在“文革”後期,有一天去圖書館翻到他的一本書,那是我第一次讀他的書。書是叢書,序言由別人寫的,序言中說他如何有才華,文筆如何好,但有一句話我記得清楚,就是:他隻能算二流作家。但我那時不知道沈是誰,非常喜歡讀他的作品,後來一本書上收他的一個作品,我還給出版社寫信,要求多收他的作品,又過了多年,他的文集才出來。我一直說過這樣的話,作品必須經過50年的考驗,如果50年後有人還在讀,那就是好作品。50年後沈從文怎麽樣呢?沈從文成了中國現代文學超一流作家,成了作家和從事文學工作者的必修課。為什麽呢?文學有文學的規律,文學就是寫人性的,脫離了人性,而將文學當作政治的宣傳品,你輕視著文學規律,文學也就最後拋棄你。近50年後沈從文的浮出,是中國文學觀的改變,可以說,對待沈從文的態度變化,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心路曆程。
這一點,我們一定要記住,文學一定要遵循文學規律,文學不是政治宣傳品。以政治觀念寫作品,即使一時紅火風光,最後也是一無所有,而文學不作禦用,有人又寫成揭露、暴露、黑幕性的作品,思維上和禦用一樣的。同樣一無所有。
有一年我到江蘇一清代驛站,牆上貼有接待的議程,皇帝來了,送當地特產,有一條,請詩人獻詩。看後心中特別悲哀。
我寫過一個中篇“藝術家韓起祥”,就寫了一個藝術家如何一步步變成政治宣傳品,最後悲涼地死去。這就牽涉出了政治的關係問題,中國民族是一個苦難民族,因為苦難,政治情結就濃,所以“鐵肩擔道義,著文章”之說,偉大的文學作品既要關注現實,又要追問人的本身。講政治要講大政治,關注和追問的是大政治。
他的溫暖性。善良而寬宏的作家才能寫出溫暖的作品。沈從文寫下層社會的人的日常人生,同時期老舍也是寫下層社會的日常人生,兩人都是偉大作家,但老舍的眼光是批評的眼光,以一個改革者的眼光來看待人性,而沈從文以溫和的心境,盡量看取人性的真與善。對人性的真與善的關注和肯定,集中體現於筆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我們姑且不論其長篇、中篇,即使那些短篇,比如《柏子》和《丈夫》中的妓女都是那麽可愛、可憐,讀完讓你心跳和歎息。
作品的溫暖性,可以使作品有慈愛心。我有這樣體會,小時候家境不好,父親從學校帶回一點吃食,當我們兄妹四人在那裏吃的時候,他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我們吃。我做了父親後,每當弄些好吃的帶回來給孩子吃,我也是坐在對麵看著,我體會到一個做父親的那種感覺。讀沈從文的小說,我就想到父親的神情,我感覺沈從文對他的人物就是這種神情。
作品的溫暖性,更使文筆優美,沒有生硬尖刻,沒有戲謔和調侃,樸素而平實,幽默也是冷幽默。他不是刻意要批判什麽,作品裏看不出誰是壞人,誰是好人。一切都是溫情。他表現悲劇現實,如果在作品是好人壞分明,那就不是好作品。《紅樓夢》賈林的悲劇是誰製造的呢?是賈母,是寶釵,是寶玉,是黛玉,好像都有,又都沒有,是社會的悲劇,是人人都有份製造的悲劇,但你又不能怪哪個人。又如“文革”,是誰的責任?……好像是又不是,是全部的中國人都參與的悲劇。
說到神性。好小說都是有神性的,也就是有精神的。作品要講究維度,要提升精神層麵。有的作品是政治傳聲筒,這是令人反感的;有的是把人物作為背景,去研究一個個具有當下性的社會問題,這是討厭的;有的以觀念寫作,全文就為著演義又一個觀念,同樣麵目可憎。現在有許多作品,寫現實,不應稱之為現實主義,沒有精神意象的現實作品不是現實主義作品。
沈寫的是下層社會人的日常生命狀況,就是他探尋的是關於人的最為根本意義上的愛、真、美,他的小說才具備了生命力。他有一句名言,說他的作品是建一個希臘小廟。通過對淳樸的愛戀的風土人情的描摹,營造一個特殊精神空間,這個精神空間與作者所身處的特性空間形成強烈對照,這精神空間就是“希臘小廟”,廟裏供奉的是一種充實人性和神性的愛。一方麵經營希臘小廟,一方麵現實卻是人欲橫流,紅塵滾滾,這樣就必然產生孤獨和悲涼,他的作品又溫馨又哀傷是自然而然的。我畫蓮喜歡畫出藕、莖和花,蓮花就是藕的精神之花,這朵花是豔麗的,潔淨的,豔麗和潔淨得又無比哀傷。佛的眼是微閉的,佛的態就是透著這種味道。沈從文這一點,我們在讀他的書時,一定要體會。我們寫作為什麽得有這種神性,精神空間為什麽缺乏,而他又是怎樣尋找怎麽處理和完成這個精神空間的?
再說唯美性吧。中國作家曆來分二類,一類政治性強,大題材,大結構,雄渾剛健,這類作家和作品弄得好當然好,而且在當代當紅,弄得不好就極其不好,作品壽命極短。另一類講究文體,講究藝術,講究語言,講究氣韻。當然弄得不好,影響大氣,淪為柔弱和矯情。但這類作家的作品壽命長,他的文字至老都好,即便留一個便條都有味道。舉個例子吧,現代作家廢名是唯美化的,沈從文向他學習過,他的作品特別講究,太講究了就冷僻、孤寂,失去大氣。古詩人賈島如此,廢名也如此,而沈從文學廢名脫於廢名,他作品的氣是向外噴的。孫犁的荷花澱派之所以後繼無人,就是後學者氣小了。唯美性的作家作品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藝術感覺好、文筆美,善於運用“閑話”,增加韻味,我比喻為往水麵上拋石子,有人拋一個石子,咕咚就沉水了,有人的石子在水麵上連續打漂。(舉《柏子》的一些句子)。他們反複敘說一件事,文筆獨思妙想,有無盡的細節,這需要感覺和想象。沈如此,張愛玲也如此。大家可以讀沈《龍朱》。(這裏不能具體分析。有許多東西靠自己去悟。沒有悟性,那就不是幹這行的料了。)
下來,我談談沈從文給我們的啟示。
一、成功的作家,必須是天生的一份文學才能,這份才能不是學校能培養的,它是大自然的產物。隻要他胸中有文學,一經開發就有文學作品,若胸中沒有,後天的努力也隻能成就一般。知識並不等於智慧,而智慧就是悟的積累。在日常生活中悟一些道理,逐漸積累,洞徹天地自然的規律。大師父都是悟道的,有的是頓悟,豁然洞開,有的是曆經無數劫難漸悟的。那些小和尚,是天不是,張愛玲講“發展自己的天才”,隻要你感覺你有這方麵才情,你就好好去發展,許多寫作人初期都詢問:自己是不是這方麵材料,最後能不能成功?別人是無法回答,自己有感覺,這如同端來一碗飯,你會感覺自己能不能吃下。說這樣的話,不是要打擊一些初學文學的人,我強調的悟性,作家必須靠悟,有一句話:“讀書不求甚解”,是說可以不完善,但從這一點悟出那一點,所以作家不一定學曆多高,沈從文沒上過大學,張愛玲沒上過大學,魯迅是學醫的,現在理工科學搞文學都比學中文的寫得好,思維廣闊,學文的最害怕學死。
二、文學是人學,應該寫出人的理想,寫出人對自身的追問。這是正道,也是唯一的道。所以,在中國這個政治性特強的國度裏,一定要建立文學觀,否則一時紅火,得名取利,都是最後悲傷的。中國作家,有人是在政途上失意後轉入文學,有人以文學作為跳板進入政途的,有人說是搞文學,經不住一個科長職位的誘惑,這樣都不是真正弄文學,也可以說不是能在文學上成事的人。沈從文埋沒幾十年,是海外重視而影響國內的,也是社會進步後對文學重新認識的。當年沈從文無法搞文學,轉向文物研究,他經手過瓷器、銅器、玉器、漆器、繪畫、家具、綢緞一百萬件,當講解員幾十年,接待三十萬人次,寫了《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明錦》、《戰國漆器》等,他“隱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地藏”。但是金子終究發光,古鏡愈磨愈亮,當夏誌清在海外大力宣傳他,海外漢學者以研究他而獲得博士學位,他終於文物出土。他同張愛玲、錢鍾書浮出後,一直還有爭議,同輩人對他有非議,那是嫉妒,文壇也很恐怖,文學是馬拉鬆運動,同輩人是壓不住的,現在年輕作家力捧沈從文就是證明。
三、社會複雜,文壇也複雜,各色人等,當人境逼仄的時候,精神一定要浩淼無涯,與天地往來。人要高貴,作品立意要高貴,這種高貴不是你去當官,得勢,中國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國度,一當官什麽都好,所以文壇上為當個官爭破頭。昨天,一個書法評論家到我那兒,說起現在書畫為什麽那麽熱,本來書畫是極少數人的事。我說,如果排除經濟利益,你看還有幾個人愛書法、繪畫?所以,當你受到不公平待遇,你可以不反抗,但你要隱忍,要靜水深流,靠作品說話。
四、對於沈從文,任何人講都無法講清,真正要了解他,認真讀他的作品,品味他的一段一句一字,悟出沈從文為什麽是沈從文,悟出沈從文能不能與同自己有感應。你隻有感應了,你就會學到他許多東西。
本來,在講沈從文之前,我應該要求同學們熟讀他的作品,但我先來講了,可能聽我現在的講課難以理解深,那就以我的講課作為一個引子你們再去讀吧。聲明的是,我講的是我讀過的沈從文,是一個作家去讀另一個作家的感受,這種感受隻是:他那樣寫我能不能那樣寫,他寫的東西哪些我可以寫,哪些我寫不了?所以,我講的不是全麵的評價沈從文,隻是一家之言而已,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