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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木匠”父親塗作潮的隱秘身世

(2019-08-20 10:09:55) 下一個

作者:馮翔、石岩、江夢瑤

原載《南方周末》

中央特科在上海

      《永不消失的電波》讓中共特工李白家喻戶曉,但他在隱蔽戰線上的老師、戰友塗作潮,卻幾乎無人知曉。1984年12月31日,塗作潮去世,去世後的30年來,兒子塗勝華一直用各種手段挖掘、搜集父親那些“至死不說”的曆史。知道得越多,塗勝華越覺得,曆史應該還父親一個公道。

2014年4月21日早上7點,64歲的塗勝華起床,找出十年前在英國買的黑西服,雪白的襯衣和黑領帶,還噴了些香水。這與他平時的打扮反差極大。

他去參加原中共中央調查部(國家安全部前身)部長、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羅青長的葬禮。

吊唁大廳四周排滿了花圈,挽聯上都是大名字。塗勝華在找自己送的那個花圈,從入口到出口,無果。“或許是被蓋在下麵了?”他安慰自己。

“不忘故舊講究曆史承前啟後——木匠塗作潮後三代廿五人泣”,塗勝華背得出自己寫的挽詞。盡管父親已經去世30年,塗勝華要替他還一個人情。1976年1月11日午後1時,送信通知父親塗作潮參加周恩來遺體告別的,正是羅青長,時任治喪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

1980年,中調部寄來一張請柬:1980年冬某日,在北京市內某招待所略備薄酌,可攜夫人前往。

“去吧?茅台、中國紅得管夠。”塗勝華問父親。“不去。你喝多了怎麽辦?”“去吧,去開開葷。”

兒子說服了父親。大廳裏開了十桌,父子倆選了角落裏的一桌。宴會進行到一半,低頭吃菜的塗勝華聽到“撲通”一聲,憑直覺知道有人出溜到桌底下了。後來聽說那是1935年刺殺汪精衛的總指揮華克之。當時華克之剛從秦城監獄出來,重為中調部座上賓。

眾人七手八腳把華克之扶起來,羅青長端著一杯酒走過來,對塗作潮說:“塗老,小兄弟敬你一杯……”

父親並不多言,一飲而盡。在那個神秘的世界裏,父親代號“木匠”。

1948年西柏坡時代的家庭合影。孩子左起:新華,1939年生於上海,2014年3月去世;延華,1944年生於延安;中華,1942年8月生於上海,滿月時父親撤離,1968年7月26日死於北京電子管廠軍管會的非法關押中

“毛主席周總理救救我!”

5歲,塗勝華開始對父親的“偵察”,在父親的破包裏摸到了一支手槍。那時,父親是中央無線電器材公司、中央有線電器材公司和大華利食料公司的卸任軍代表。

塗作潮有份1.8萬字的自傳,完成於1956年1月26日。當時,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被打成“叛徒、特務”,與他有過工作關係的人都被調查。專案組幾次三番來,塗作潮索性以黨內常見的“自傳”體例交代自己各個時期的經曆、證明人。

自傳抄稿一共五份,其中一份上交上海審幹辦公室,兩份交給中央蘇區時期的同事、上級;另兩份留在塗家。

留在家裏的自傳,小兒子塗勝華無數次偷看,震驚持續不斷:1924年入黨;參加過五卅運動並被捕;在蘇聯留學4年;1931年到了中央蘇區,是紅軍第一個無線電器材廠的廠長;西安事變的當天他就在張學良公館……

1964年,塗作潮從上海電機廠調入北京的四機部。離開上海前,他特意到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門外照了一張側身照。多年之後,塗勝華知道這張照片極不尋常,因為“職業特務從不拍照,怕留下痕跡”。

在四機部,塗作潮的三級工程師職稱折算成了司局級待遇。鄰居不知道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什麽來頭。他白天幹木工、鐵匠活,晚上整宿出去釣魚。釣來的魚根本吃不了,都拿去送人。送魚有個固定的點兒,包括橫二條胡同的伍雲甫家,伍家門房稱塗作潮“那個打魚老頭”,並不知道老頭曾是伍雲甫肩並肩的戰友。

1967年,塗作潮終於被他知道的秘密逼到了牆角。四機部軍管會派遣的造反派人多勢眾,住四機部宿舍一號樓的胡燦傳聽到塗作潮在二號樓的陽台上,用湖南話喊了好幾嗓子:“毛主席、周總理,救救我呀,我是塗作潮,我是1924年入黨的塗作潮……”

欠我爸爸一篇生平

1984年12月31日,塗作潮去世。1985年1月21日,電子部出麵給他辦了葬禮。

“我姨夫給共產黨幹一輩子,死了連黨旗都不舍得給他蓋。”從上海趕來的表兄嘟嘟囔囔。塗勝華心裏一動。幾天後,他去找三機部常務副部長劉鼎:“我爸爸死,黨旗都沒給他蓋,您有什麽說法沒?”

西安事變時,劉鼎是張學良的副官,也是塗作潮的直接領導。1964年塗家進北京之後,往來的人不多,劉鼎是其中之一。

1985年1月31日,塗作潮葬禮十天後,《人民日報》第四版刊出一篇署名魏文伯、劉鼎的文章,標題《革命先烈彭幹臣》,內中提到:曾任中央軍委委員、南昌起義之後南昌衛戍司令兼南昌公安局長的彭幹臣,在蘇聯留學時先後的同學有朱德、曾湧泉、劉鼎、塗作潮……

但塗勝華並不滿足:父親應該有一篇像模像樣的生平——至少占《人民日報》半個版。

1985年,塗勝華幹起了商業信息、英文翻譯……需要一台電傳機。除了向相關機構寄送裝機申請,塗勝華還每周寄一份角度不同的申請。四個月後,他接到某主管秘書的電話:以後別往這寫信了,你的電傳機已經批了。

當時,電視台缺譯製片。誰能從英美使館借到片子,借到幾分鍾,電視台付幾塊錢。塗勝華用電傳機聯係英國使館文化處。英國人說:以我們的經驗,東西借給中國人,一般就要不回來了。“我保證按時還片,我以我的商業信譽擔保……”

在中國,商業信譽這個詞,英國人已多年沒有聽到,對突然冒出來的“塗先生”產生好奇。“塗先生”果然如約還片。

英使館商務處牽線,塗勝華結識了英國一家經營銀行機具及印鈔業務的公司。1985年11月,塗勝華和這家公司簽下代理協議,在“萬元戶不得了”的年代,拿到了兩萬元代理費。

從那時起,他拿著當英國“買辦”賺的錢,來挖掘父親的往昔。

“兒子為老子做傳,得憑檔案”

塗勝華的尋寶圖是1956年的塗作潮自傳。自傳裏提到的每個名字,都需挖地三尺。

從父親1920年參加的湖南勞工會、1924年在上海的入黨介紹人和工運戰友、1925-1929年在莫斯科留學的每一名中國籍同學,到1930-1940年代在上海中央特科及中央蘇區的同事、1957到1964年父親工作過的上海電機廠、1964年調入的四機部……塗勝華心中有一張巨大的搜尋之網。

1985年1月,何鼎欽被塗勝華拉來“撒網”。塗作潮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的交通員叫何健礎,何鼎欽是何健礎的兒子,在北京西頤中學當門房,月入40元。塗勝華每月給他開100元,何鼎欽翻遍國圖藏1925年上海老報紙,找到塗作潮參與發動五卅運動,被工部局逮捕、關押、釋放的全記錄。1990年代,何鼎欽跑了18趟潘家園,找到了1967年四機部軍管會批鬥塗作潮的小報《紅旗漫卷》原件。

比文獻更難尋覓的是活人。進京後,塗家朋友不多,隻與劉鼎、曾三、伍雲甫等走動較勤。伍雲甫1969年去世,劉鼎1986年去世,曾三1990年去世。劉鼎、曾三在世時,對塗作潮的描述僅限於品質:你父親的為人,對黨絕對忠誠,不管在什麽時候……“文革”說他是叛徒,我根本不信……

劉鼎與妹妹、參加中央蘇區長征的女紅軍甘棠在延安

憑著“文革”落難的交情,塗勝華被獲準到伍家看伍雲甫生前日記,條件是隻準抄、不能拍照、不能複印,而且1959年的部分“沒有找到”。

1991年,塗勝華給俄羅斯駐北京大使館寫信,向對方提供了父親的俄文名字、學號和留蘇大致時間,詢問對方能否代為查詢其父在蘇聯的檔案。時間不長,大使館寄回三頁檔案,清楚地標注著父親入學的具體日期。

塗勝華一下上了癮,在社科院新聞所上學時,塗勝華聽美國外教講過“調查式報道”。此時,他已經想為給父親寫一本傳記了。

塗勝華托各種人等到共產國際檔案館、俄羅斯檔案館翻檔。線索隻有兩個:塗作潮的俄文名字“沃羅達爾斯基”和在東方大學的學號2712。

塗作潮的培訓成本

到2003年前後,塗勝華從俄羅斯挖到與父親有關的207頁檔案,每頁搜尋成本超過千元人民幣。

這些檔案顯示:1925年10月,塗作潮一行14人從上海乘一艘蘇聯運煤船到海參崴,同船還有赴莫斯科中山大學的中國學生。中國人之間彼此不敢交談,因為全屬偷渡,怕暴露身份。途中,每人每天有1元的補助。已有身孕的張國燾妻子楊子烈也在那條船上,楊子烈的補貼比別人多,她用自己名下的14元錢買了件皮大衣。

1925年11月15日,一行人抵達莫斯科東方大學。兩天後,東大支部書記袁慶雲向骨幹分子彭幹臣、張寶仁和湯正清了解新到同學途中表現,大家對塗作潮的評價是“暴躁,喜弄手槍,不知秘密工作,很勇敢,能站在團體以內”。

但1927年12月21日,塗作潮給東方大學校長舒苗斯基寫了一封信:要求學習生產手榴彈、炸彈和炸藥的專門技術。此前,塗作潮已接受特工訓練達半年之久:駕駛、射擊、戰場指揮、格鬥、爆破、毒氣、暗殺、密寫、密碼、印刷、化裝、防止說夢話泄密、信鴿技術……

1927年5月26日,由斯大林簽署的聯共中央政治局105號記錄決定為中共培訓100名炮兵、空軍、通信兵和裝甲技術幹部。

1928年6月18日,塗作潮和劉伯承、鄧穎超、王明等一起,作為旁聽代表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中共“六大”。會議期間,塗作潮三次向中共中央代表團呈遞報告,說自己理論水平低,不適合做領導,希望短期學習工兵技術後,盡早回國參加武裝鬥爭。張國燾和周恩來先後與其談話,告之中共急缺的是無線電通訊方麵的人才。

1928年10月26日,共產國際批準塗作潮、宋廉、劉希吾、覃顯猷4人到列寧格勒伏龍芝軍事通訊聯絡學校學習無線電技術,為期11個月。在伏龍芝學校的第9個月,“中東路事件”爆發。在中央“武裝保衛蘇聯”的口號下,劉伯承、黃平受命在伯力附近的紅河成立收容和教育張學良部俘虜的“遠東工人遊擊隊”。塗作潮是遊擊隊的無線電機務員。

1929年12月22日,伯力協定簽署,遊擊隊解散。翌年3月,塗作潮偷渡回上海。塗勝華根據1929年12月10日聯共中央書記處會議171號記錄,推算出父親在蘇聯4年5個月耗用10666盧布,約合當時中國的11626銀元。又據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1929年12月24日在政治局特別會議上說,留蘇學成回國致用者僅1/5,估算出每有一名塗作潮式人物從蘇聯回到中國,共產國際的培訓成本在58130兩白銀左右,約合2012年的人民幣600萬元。

老塗的爹真是“老革命”

1994年,母親張小梅去世,家裏騰出一間屋子。塗勝華把近十年間搜集到的檔案、文獻製作成展板,大小一共218件/份,把那間空屋布置成“塗作潮陳列室”。

當時已收集到的近兩百份蘇聯檔案,塗勝華隻展出了二十幾件。

1999年,美國國家檔案館藏上海工部局檔案到了解密期。2001年1月2日上午9點到晚上9點,塗勝華從那批檔案中,翻出100頁與父親有關的內容。

塗作潮1924年5月加入中共,隨即在國共合作中加入國民黨。2011年8月,塗勝華在台北待了八天,尋遍各種史館、圖書館:“我想看看國民黨的檔案裏有沒有與他有關的信息。”

2003年是塗作潮誕辰100周年。別人不記得,兒子記得。塗勝華在北京電視台青少頻道非黃金時段播出的節目《我的父親母親》中,看到方誌敏的女兒方敏講述父母。塗勝華馬上毛遂自薦,如願以償。

塗勝華給上海有關部門寫信:今年是塗作潮誕辰100周年,塗作潮跟上海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此信同時抄錄給了1980年代的上海市委書記胡立教。1931年,塗作潮參與了中央蘇區的無線電訓練班的教學工作,胡立教是第一批學員。

胡立教見信轉給上海的黨史辦公室,並留言:塗作潮是我的老師,他曾多年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今年是其誕辰100周年……能否請媒體做些紀念報道?

從2003年開始,塗勝華就覺得:信息在爆炸。至少得有5到6間屋子,才能把與父親有關的資料陳列個大概。父親傳記的一稿已經寫完,總量已經可以充作一座小型紀念館。

2005年,塗勝華把妻子的戶口遷到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西柳河屯村。妻子獲得在該村購買宅基地的合法身份。2006年,塗作潮紀念館在西柳河屯村動工。

村支書很不放心:什麽給老革命弄紀念館,胡扯,隻要你不在這販毒、製毒、養狗、搞色情交易,我就燒高香了。直到看到塗勝華把大瓦房隔成10個展室,每三麵牆上都釘上懸掛三層到四層展板的木條,村支書才相信:老塗的爹真是“老革命”。

塗作潮紀念館到現在還沒顧得上做牌匾。塗勝華是紀念館的木工、美工、講解員、研究員、館長。

2008年,中國某重要證書改版。塗勝華服務的英國公司參與競標。競標資料之一是一枚“塗作潮水印”。水印中有塗作潮頭像和1940年塗作潮發明的“無形收報機”的電路圖。當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男主人公原型李白,就是用這種收報機工作。而塗作潮的頭像,則逼真至瞳孔。

主管部門的競標評選人看著那枚水印,對塗勝華說:“這個是你進入這行的入場券。”此前一年,紀念“秘密戰線”代表人物的大型畫冊《無名豐碑》內部出版,塗作潮名列其中。那位競標評選人看過《無名的豐碑》。

塗勝華計劃給父親的紀念館配一批自動講解機。再往後,他要把紀念館搬到網上。

“我不是一開始就要給我爹一個曆史的公道。我隻是覺得他這輩子肯定有冤屈。我有責任把我爹的曆史弄明白,說出來。”塗勝華告訴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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